“遺詔?!”
這兩個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早已被連番劇變震得心神搖曳的重臣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養心殿的血腥猶在鼻端,冷宮皇後的死狀觸目驚心,太子拓跋宸的瘋狂與罪證更是鐵一般冰冷地烙在每個人眼前。此刻,皇貴妃毛草靈竟言陛下留有遺詔?!
首輔張廷玉須發皆顫,渾濁的老眼爆射出難以置信的精光,失聲道:“遺詔?!陛下……陛下何時留有遺詔?在何處?!”他一生謹慎,此刻也難掩聲音裡的驚濤駭浪。宗人府宗令拓跋宏更是猛地踏前一步,死死盯著毛草靈,又看向赫連勃,呼吸急促。
殿內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赫連勃身上,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這位剛剛以雷霆手段製服瘋狂太子、展現出深不可測武力的三朝元老,此刻成為了風暴中心最後的燈塔。
赫連勃緩緩鬆開扣在拓跋宸咽喉上的枯瘦手掌。後者如同被抽去脊骨的蛇,癱軟在地,斷腕的劇痛和咽喉的窒息感讓他蜷縮著,發出斷續而痛苦的,眼中隻剩下灰敗的絕望。赫連伯看也未看他一眼,仿佛那隻是一堆礙眼的垃圾。
他直起身,佝僂的腰背在這一刻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不倒的蒼鬆。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上,沉痛、疲憊、如釋重負的複雜情緒交織翻湧,最終化為一片近乎凝固的肅穆。他枯槁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緩緩探入自己那件深紫色、繡著仙鶴祥雲的一品文官朝服袖袋深處。
殿內落針可聞,連拓跋宸的都似乎被這凝重的氣氛壓得微弱下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追隨著赫連勃的手。
終於,他的手抽了出來。
掌中托著的,並非眾人預想中象征無上皇權的明黃錦緞卷軸。那隻是一方極其普通、甚至有些陳舊的玄色絲絨布包,約莫巴掌大小,邊角磨損,顯是經年累月貼身存放所致。這樸素的包裹,與赫連勃位極人臣的身份、與此刻驚心動魄的宮闈劇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卻更添一種沉甸甸的、源自歲月深處的真實感。
赫連勃雙手捧著那方玄色布包,如同捧著整個大魏江山的命脈。他渾濁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一張張驚疑、期盼、凝重的麵孔,最後落在毛草靈那雙沉靜如淵、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眸上,微微頷首。
“皇貴妃娘娘所言不虛。”赫連勃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死寂的殿宇內回蕩,“此物,乃陛下於……三個月前,龍體稍安,神誌清明之時,密召老臣於西暖閣,親手交托!”
“陛下言道……”赫連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病榻上強撐精神、為身後江山殫精竭慮的帝王身影,“‘赫連卿,朕自知沉屙難返,天命有時。太子……’陛下當時沉默良久,眼中痛楚難掩,‘……太子心性浮躁,難堪大任。若朕身後,宮闈生變,太子行差踏錯,危及社稷……卿當以此詔示群臣,另立新君,以安天下!’”
轟!
赫連勃的話語如同九天驚雷,在每個人心中炸開!陛下竟在三個月前就對太子拓跋宸徹底失望,甚至預見到了今日的宮闈巨變!這需要何等清醒的痛苦,何等深遠的憂慮?!
張廷玉老淚縱橫,對著那玄色布包深深一躬。拓跋宏臉色變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其餘重臣無不動容,看向地上如同死狗的拓跋宸時,目光已從震驚、憤怒,徹底化為了冰冷的鄙夷與唾棄——連先帝都已對他徹底失望,其罪孽,早已注定!
“陛下……”福祿早已泣不成聲,對著布包的方向連連叩首。
毛草靈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痛楚,旋即被更深的決絕取代。她對著赫連勃,亦是向著那方承載著先帝最後意誌的布包,鄭重躬身:“請赫連大人,當眾啟封,宣讀陛下遺詔!”
“老臣……遵旨!”赫連勃深吸一口氣,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緩緩解開玄色布包上的暗扣,一層層揭開那陳舊的絲絨。
布包之內,靜靜地躺著一卷明黃色的卷軸。那明黃,在昏暗破敗的冷宮環境中,顯得如此耀眼奪目,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卷軸之上,赫然是皇帝拓跋泓親筆書寫的、蒼勁有力的朱砂大字:
遺詔
赫連勃小心翼翼地將卷軸取出,雙手捧起。他沒有立刻展開,而是目光如電,掃向殿內眾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三朝元老的凜然威勢:“陛下遺詔在此!諸公肅立!聆聽聖訓!”
“臣等恭聆聖訓!”以張廷玉為首,所有重臣,包括宗人府宗令拓跋宏在內,齊刷刷地整理衣冠,對著那卷明黃遺詔,深深躬身行禮,神情肅穆至極。連巴圖魯也收刀入鞘,單膝跪地。唯有癱在地上的拓跋宸,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眼中最後一絲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遺詔一出,他再無任何翻盤的可能!
赫連勃展開卷軸。先帝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筆跡映入眼簾。他清了清嗓子,用儘全身力氣,將那份凝聚著帝王最後心血的意誌,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誦讀出來,聲音在空曠的殿宇內激起莊嚴的回響: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以涼德,嗣守鴻基。仰承列祖列宗之丕緒,兢兢業業,罔敢失墜。然天不假年,沉屙日篤,深懼神器之將隳,社稷之無托。
皇太子宸,朕之元子。少時聰穎,朕寄厚望。然其年漸長,心性日移,浮躁驕矜,失德寡仁。近察其行止,結交非類,窺伺宮闈,陰蓄異誌,實悖人君之器,有負朕心!
朕每思及此,痛徹心髓!若付托非人,必致山河傾覆,黎庶塗炭。此非朕之願,亦非列祖列宗在天之靈所願見!
朕深思熟慮,為江山社稷萬世計,決意廢黜太子拓跋宸儲位!褫奪其一切封號尊榮,幽禁宗人府,終身不得出!
皇二子弘,溫良恭儉,敏而好學,深肖朕躬。著即立為皇太子!命內閣首輔張廷玉、宗人府宗令拓跋宏、皇貴妃毛氏、太師赫連勃為顧命大臣,儘心輔弼,導其向善,以承大統!
新君年幼,凡軍國重務,皆由顧命大臣共議裁決,皇貴妃毛氏可垂簾聽政,以定國是。待新君加冠親政,再行歸政。
內外文武群臣,其各殫忠儘職,翊讚新君,共保宗廟社稷!若有不臣之心,懷異誌者,天下共擊之!
欽此!
遺詔宣讀完畢,整個冷宮彆苑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然而這死寂之下,湧動著的是洶湧的暗流與塵埃落定的巨大震撼。
廢太子!立二皇子弘!皇貴妃垂簾聽政!
先帝的決斷,如同撥雲見日,瞬間廓清了籠罩在大魏王朝頭頂的陰霾,指明了未來的方向!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砸在群臣心頭,也徹底宣判了拓跋宸的死刑!
“臣張廷玉,領旨!謹遵先帝遺命,必鞠躬儘瘁,死而後已!”首輔老淚縱橫,第一個重重叩首,額頭觸地。
“臣拓跋宏,領旨!宗人府即刻接管廢太子拓跋宸!”宗令拓跋宏聲音洪亮,帶著宗室特有的威嚴,看向拓跋宸的目光冰冷如刀。
“臣等領旨!謹遵聖訓!”群臣齊聲應和,聲震殿宇。這一刻,遺詔的權威,先帝的意誌,徹底壓倒了所有疑慮和紛爭。
“不……不可能!假的!這遺詔是假的!是你們……是你們偽造的!孤是太子!孤才是……”拓跋宸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爆發出最後歇斯底裡的狂嚎,掙紮著想要撲向赫連勃手中的遺詔,斷腕處鮮血淋漓,狀若瘋魔。
“逆賊!還敢咆哮聖訓!”赫連勃眼中寒光一閃,枯瘦的手快如閃電,一指戳在拓跋宸頸側。
“呃!”拓跋宸的聲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斷了脖子的雞,身體猛地一僵,隨即軟軟癱倒,徹底昏死過去,隻有身體還在神經質地微微抽搐。
“拖下去!”赫連勃的聲音冰冷無情,“打入宗人府黑獄!嚴加看管,聽候發落!”
“遵命!”早已待命的禁軍精銳如狼似虎地撲上,將如同爛泥般的拓跋宸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在冰冷的地麵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塵埃,似乎終於落定。然而,這定下的塵埃下,是權力的重新洗牌,是暗流湧動的開端。
毛草靈的目光,緩緩從遺詔上移開,落在被拖走的拓跋宸留下的血痕上,最終定格在赫連勃那張疲憊卻依舊堅毅的老臉上。她上前一步,聲音沉穩而清晰,帶著新晉權力核心不容置疑的決斷:
“諸公!先帝遺詔,重逾泰山!當務之急,有三!”
“其一,速迎皇太子拓跋弘入宮!國不可一日無君,新君需即刻正位東宮,以安天下之心!”
“其二,由宗人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四司會審,嚴查廢太子拓跋宸‘鷂鷹’一案!其同黨餘孽,務求一網打儘,肅清宮闈!皇後遇害真相,亦在此案徹查之列!”
“其三,依先帝遺命,籌備國喪與新君登基大典!禮部即刻擬訂儀程,務求莊嚴肅穆,以彰先帝之德,以顯新君之威!”
她的目光掃過每一位重臣,帶著審視與托付:“值此國喪與新舊交替之際,望諸公各司其職,同心戮力,共度時艱!待新君登基,朝局穩定,本宮自當依先帝遺命,與諸顧命大臣共議,厘清朝政,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臣等謹遵懿旨!必不負先帝所托,不負娘娘所望!”群臣再次齊聲應諾,聲音中少了幾分驚惶,多了幾分塵埃落定後的凝重與職責所在。
毛草靈微微頷首,目光最後與赫連勃那深不見底的目光交彙一瞬。無需言語,彼此都明了對方眼中的深意——這場風暴看似平息,實則暗礁猶存。廢太子雖倒,“鷂鷹”的根係未必徹底鏟除;新君年幼,朝堂之上各方勢力必將重新角力;而她這“垂簾聽政”的皇貴妃,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的最頂端。
她深吸一口冷宮渾濁的空氣,那濃烈的死亡與塵埃氣息似乎也壓不住她胸中翻騰的火焰。權力之路,從來都是用血與火鋪就。她既已踏上,便無回頭之路。
“擺駕!回養心殿!迎皇太子!”毛草靈的聲音斬釘截鐵,率先轉身,踏出這承載了太多陰謀與死亡的冷宮彆苑。
殿外,寒風依舊凜冽,但東方天際,已隱隱透出一線魚肚白。
養心殿。
殿內濃重的血腥氣尚未散儘,明黃的帳幔上暗紅的血跡刺目驚心。龍床之上,拓跋泓的遺體已被宮人小心地清理了血汙,換上了嶄新的明黃龍袍,覆蓋上錦被,麵容枯槁卻奇異地帶著一絲臨終前的痛苦與驚怒凝固後的平靜。巨大的白燭燃起,火光跳躍,映照著遺容,更添肅穆悲涼。
福祿紅腫著眼睛,親自帶著幾個心腹老太監,小心翼翼地守護在龍床旁,如同守護著最後的信仰。
殿門大開。
毛草靈在赫連勃、張廷玉等重臣的簇擁下,再次踏入這決定帝國命運的核心之地。她的步伐沉穩,額角那道被帝血浸染過的紗布在燭光下顯得格外醒目,如同一個無聲的勳章,也像一道不滅的烙印。
“皇貴妃娘娘駕到——!首輔張大人、赫連大人……到——!”內侍尖細的通傳聲帶著哭腔,在空曠的殿內回蕩。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門口。
毛草靈的目光首先投向龍床,看著那具冰冷的遺體,眼中痛楚一閃而逝,隨即化為更深的堅毅。她緩步上前,在龍床前約三步處停下,對著先帝遺體,鄭重地、深深地三拜九叩。
“父皇……兒臣……來遲了。”她低聲呢喃,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哽咽,卻無比清晰。這三個字,是她對這位給予她權力也帶給她無儘漩渦的帝王,最後的告彆,也是她權力來源最直接的宣告——她是皇貴妃,是受先帝臨終托付、遺詔親命的顧命大臣與垂簾聽政者!
禮畢,她緩緩起身,目光轉向殿內一側。
那裡,一個身著素色皇子常服的少年,在兩名年長內侍的陪同下,正局促不安地站著。他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身形略顯單薄,麵容清秀,眉眼間依稀能看出幾分先帝的影子,卻帶著一種未經世事的稚嫩和此刻巨大變故衝擊下的茫然與驚惶。這便是皇二子,遺詔新立的太子,未來的大魏皇帝——拓跋弘。
當毛草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少年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眼神躲閃,帶著本能的畏懼。
毛草靈心中微微一歎。這就是她未來要扶持的君王,一個在深宮中默默無聞、驟然被推上權力巔峰的孩子。她收斂起所有的鋒芒,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慈和(至少在外人看來)的神情,緩步走上前,在拓跋弘麵前停下。
“弘兒。”她的聲音放得極其柔和,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
拓跋弘猛地抬頭,對上毛草靈的目光。那目光沉靜、溫和,卻又深不見底,蘊含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強大力量。他嘴唇囁嚅著,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眼中迅速積聚起淚水。
“莫怕。”毛草靈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少年單薄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動作自然,帶著一種長輩的關懷,“你父皇……將大魏的江山,托付給你了。”
她的話語很輕,卻如同重錘敲在拓跋弘心上,也敲在殿內所有人心上。托付江山!這就是遺詔賦予新君最大的合法性!
毛草靈微微側身,讓開位置,指向龍床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種引導的莊重:“去,給你父皇……磕個頭。告訴他,你會擔起這份責任,守好這片祖宗基業。”
拓跋弘順著她的指引,看向龍床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父皇遺體。巨大的悲傷和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他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踉蹌著撲到龍床前,“父皇——!”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響徹大殿,他重重地磕下頭去,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少年的哭聲,在肅穆悲涼的養心殿內回蕩,衝淡了幾分血腥與陰謀的氣息,也昭示著一個新的時代,在淚水中拉開了序幕。
毛草靈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拓跋弘哭泣的背影,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待少年的哭聲稍歇,她才再次開口,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清冷與威嚴:
“傳旨:即日起,皇太子拓跋弘,移居東宮毓慶宮!命詹事府即刻籌備太子儀仗、屬官!命太師赫連勃、首輔張廷玉,每日輪流入毓慶宮,為太子講授帝王之道、治國之策!”
“命禮部、欽天監,速擬先帝廟號、諡號,擇吉日舉行大行皇帝喪儀及新君登基大典!”
“命兵部、五軍都督府,加強京師及九門防務,國喪期間,嚴防宵小作亂!”
“命戶部,即刻著手預備新君登基恩詔,大赦天下,減免賦稅,以慰民心!”
一道道指令,清晰、果斷,如同織就新朝權力網絡的經緯線,從她口中平穩而有力地流淌出來。此刻的養心殿,不再是陰謀與死亡的漩渦中心,而是新朝權力運轉的。毛草靈站在龍床與哭泣的新君之間,身影筆直,如同定海神針,也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
赫連勃沉默地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看著她的背影,看著那個哭泣的少年,渾濁的老眼中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是欣慰?是憂慮?還是對未來的無儘思量?無人能知。
當最後一道指令下達,殿內再次恢複肅穆的寂靜時,毛草靈的目光,越過拓跋弘哭泣的背影,再次投向龍床上那具已然冰冷的軀體。
父皇……
她在心中默念。
您留下的這盤殘局,血已染透,鷂鷹已現形……如今,輪到兒臣來執子了。
這大魏的江山,兒臣會替您……守下去。用我的方式。
殿外,天色漸明。第一縷晨曦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雲層,如同鋒利的金線,投射在養心殿沉重的琉璃瓦上,也透過敞開的殿門,照亮了殿內翻飛的塵埃,照亮了龍床上冰冷的遺容,照亮了少年新君哭泣的臉龐,最終,也照亮了毛草靈額角那道被帝血浸染的紗布,和她眼中那一片深不見底、仿佛燃燒著幽暗火焰的沉靜。
風暴暫歇,餘燼未冷。權力的遊戲,永無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