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元勳雙手接過掌門令牌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掌心觸到令牌上斑駁的紋路,恍若觸到唐策當年接任時顫抖的手。他垂首行了個鄭重的稽首禮,發頂銀絲在燭火下微微發顫——這令牌他護了三十年,今日卻要轉交他人。歸位時他望向唐清與蘇銳,喉間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絮,終究隻化作一聲悶歎。
唐策倚在檀木椅上,唇角還凝著未拭淨的血漬。他望著殿內眾人泛紅的眼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任掌門時,三位長老也是這樣圍在他身邊,蘇銳拍著他的肩說“阿策,彆怕”,唐清往他懷裡塞了包桂花糖。如今糖紙還在箱底壓著,可他的手,已經握不住任何溫度了。
“諸位謹記,我死之後,秘不發喪,否則易給上清宗惹來大禍!”唐策的聲音像風中殘燭,卻字字錐心。
眾人麵麵相覷,魏多攥著袖口的手指幾乎要掐進肉裡——師傅從前總說他“厚兒,遇事彆慌”,此刻他卻連呼吸都在發抖。唐儀扶著廊柱的手在輕顫,她望著父親蠟黃的臉,想起昨夜替他掖被角時,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說“瑤瑤,爹對不起你”,當時她隻當是病中胡話,如今方知是訣彆。
三位長老眼神相碰,唐清的眼眶瞬間紅了——她看見唐策腰間玉佩的流蘇被血浸透,那是師娘臨終前親手編的;蘇銳摸了摸自己發間的木簪,那是唐策當年用劈柴的邊角料給他刻的;羅元勳望著令牌上“上清”二字,想起四十年前入門時,老掌門也是這樣將令牌交給他,說“元勳,護好咱們的根”。
待內門弟子散儘,廳內隻剩唐儀、魏多與三位長老。羅元勳跪在唐策跟前,聲音發啞:“掌門,您和東郭師弟先後率弟子外出,如今您傷成這樣……到底是誰下的手?”
唐策閉了閉眼,喉間腥甜翻湧。他想起東郭浩淵最後那聲咳——在商鏡現世的山穀裡,師弟替他擋下的那一劍,劍鋒淬著蝕骨毒。“我精力不濟,有疑問……等浩淵接位後再問吧。”
唐清突然扯住唐策的衣袖,指尖幾乎要戳進他肉裡:“最近傳言商鏡重現,你們是不是……”
“商鏡”二字如驚雷炸響。魏多猛地抬頭,眼裡的淚被驚得滯在眼眶;唐儀攥著帕子的手一緊,帕角的並蒂蓮被揉成了皺;蘇銳的木簪“啪”地斷成兩截——那是他與唐策共飲時,用商鏡碎片刻的。
唐策望著眾人驟變的臉色,想起商鏡現世時的紅光,想起東郭浩淵被毒侵蝕的經脈,想起那些為搶商鏡而隕落的弟子。他張了張嘴,終究隻說:“不過是遭了偷襲。”
唐清突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掉:“阿策,你當我們是三歲孩童?當年商頌破天、離歌補天,八件法寶引得天下大亂,如今商鏡現世,多少人紅了眼?上清宗式微,哪經得起這趟渾水……”
“夠了!”唐策突然拔高聲音,震得燭火搖晃。他望著唐清鬢角新添的白發,想起她從前總說“阿策要護好宗門”,如今他卻要將這爛攤子扔給她。“我意已決,你們……莫要再問了。”
殿外的“蝶靈”突然撞在窗紙上,粉白光暈裡,唐儀看見父親的手垂了下去,像一片秋天的葉子,輕得沒有聲響。
一夜過後,遠處突然傳來零星的馬蹄聲。王多金的眼睛在門縫裡猛地縮成針尖——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昨夜兵匪洗劫村子時,就是這樣的鐵蹄聲踏碎了黎明。他縮著脖子縮回廟裡,直到馬蹄聲漸遠,才敢探出腦袋。寒風灌進破棉襖,凍得他打了個寒顫,後頸卻還冒著冷汗。
繞著小廟轉了三圈,他的布鞋踩過結霜的枯草,發出細碎的“哢嚓”聲。廟牆根下倒著半塊焦黑的門板,上麵還粘著幾縷帶血的棉絮——是昨夜兵匪砍殺村民時留下的。王多金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那血跡,已經結成了暗褐色的痂。他裹了裹破布幔,喉嚨發緊:這世道,連塊乾淨的雪都難找。
從懷裡摸出銅鏡,他對著鏡麵歎氣——鏡中是張青瘦的小臉,鼻尖凍得通紅,眼下烏青一片,活像村裡那隻餓了三天的野狗。“王多金?”他嘟囔著把鏡子塞回懷裡,“多金?倒不如多塊餅實在。”
山腳下的溪水結了薄冰,冰麵下還浮著半截被砍斷的木勺,是村民逃跑時掉的。他跳上溪邊的石頭,望著水裡的倒影發愣,肚子“咕咕”叫得比山風還響。抬頭望見隔山的炊煙,那煙卻淡得像一縷灰,飄到半空就散了——村裡的柴早就燒光了,隻能拿碎草墊巴著。
翻過山嶺,他躲在樹後張望——村子裡更亂了。焦黑的斷牆間,幾個婦人正用草席裹著昨夜沒來得及埋的屍體,草席邊緣露出半截青灰色的褲腳,是張老漢的,他昨天還蹲在村口曬暖,說等開春要教王多金編竹筐。幾個光腳的孩子縮在牆根,最小的那個正啃著塊凍硬的土坷垃,嘴角沾著泥,見有人來,立刻把“食物”藏在背後,眼睛卻直勾勾盯著王多金的破棉襖,仿佛那裡麵能掏出吃的。
“金哥兒!你可算回來了……”一個頭發淩亂的婦人撲過來,指甲掐進他的胳膊。王多金認出是李嬸,她懷裡的小女兒正發著燒,臉蛋紅得像團火,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隻把臉往李嬸懷裡拱,喉嚨裡發出小貓似的嗚咽。李嬸的衣襟前濕了一片——那是小女兒最後一次吸奶留下的,可她的乳房早就癟得像曬乾的茄子。
“兵匪把能吃的都搶光了,連雞窩都翻了個底朝天……”李嬸抹著眼淚,指節上還沾著灰,“昨兒夜裡,柱子家的娃偷啃了塊樹皮,卡在嗓子眼裡……”她突然說不下去,把臉埋進王多金的破棉襖,肩膀抖得像篩糠。
王多金僵在原地,聞著李嬸身上的煙火氣和血腥味,突然想起自己在破廟醒來時,懷裡還揣著半塊冷饃——大概是原主躲兵匪時藏的。他悄悄摸了摸懷裡,那饃硬得像塊石頭,硌得肋骨生疼。他想掏出來分給李嬸的小女兒,可手指剛碰到饃,又縮了回來——這是他離開村子的盤纏,是他去上清宗的底氣。
午後,男人們裹著草繩編成的“腰帶”進山找吃的。所謂“腰帶”,是怕餓急了的人偷摸吃生草根,勒緊肚子能多撐會兒。王多金混在少年堆裡,看著他們凍得發紫的手,突然想起自己在考古隊時,見過漢代饑荒的陶俑,和眼前這些少年,竟像得可怕。
“金哥兒,你帶繩子沒?”十二歲的狗剩扯了扯他的衣袖,手裡攥著半截麻繩,“我爹說,要是找不著吃的,就拿繩子把褲腰紮緊……”狗剩的聲音發顫,喉結動了動,咽下了後半句“省得把腸子餓出來”。
王多金摸了摸自己腰間的草繩,點了點頭。他跟著隊伍往山裡走,路過村口的老槐樹時,看見樹杈上掛著個破布袋——那是前天張大伯掛的,說“要是找著吃的,就係個結報信”。可布袋空蕩蕩的,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像麵絕望的白旗。
沒走多遠,王多金就溜了單。他貓著腰往回跑,路過李嬸家的廢墟時,聽見裡麵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扒開斷牆的碎磚,看見李嬸的小女兒正趴在地上,用指甲摳著焦土裡的麥粒——兵匪搶糧時,漏了幾粒嵌在泥裡。
“彆摳了,臟……”王多金蹲下身,想拉她起來,小女兒卻咬著牙搖頭,指甲縫裡滲出血,把麥粒染成了粉紅色。她塞進嘴裡一顆,嚼了兩下,突然“哇”地哭出聲:“娘說麥粒甜,可我嘗著是苦的……”
王多金喉嚨發緊,摸出懷裡的冷饃,掰成兩半。小女兒盯著饃,眼睛亮得像星星,卻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金哥兒吃,金哥兒要進山……”
“拿著。”王多金把半塊饃塞進她手裡,轉身跑開。他聽見身後傳來“哢嚓”一聲——是小女兒咬饃的聲音,那麼輕,卻像錘子砸在他心上。
回到破廟,他扯下破布幔裹住東郭浩淵的屍體,背到河邊時,手背上還沾著小女兒的血。竹林裡的竹子被他砍倒,修枝、編藤,一個三層竹排很快成型。
“老東郭,”他把屍體放上竹排,又堆了些枯柴,“帶你來上清宗,算我講信用吧?”
竹篙往岸邊一撐,竹排載著屍體順流而下。王多金握著船槳,望著兩岸倒退的山林,突然想起小女兒嚼饃的樣子。他裹緊破布幔,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山影,輕聲道:“上清宗,金爺來了……等金爺有了本事,定要讓這些村民,不再啃帶血的麥粒。”
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竹排順流而下,漸漸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