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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勝與血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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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紅的“血宋”大纛,如同凝固的血痂,在鉛灰色的蒼穹下獵獵狂舞。旗麵上那滴血的長劍與貫穿的髡首頭顱,在十萬大軍沉默行進的煙塵中,無聲地咆哮著“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的冰冷誓言。

寒風是冰冷的剃刀,刮過枯黃的原野,卷起漫天塵土,撲打在士兵們布滿汗漬、血痂和麻木的臉上。腳下的凍土在十萬雙破舊軍靴的踐踏下呻吟、碎裂,發出沉悶而壓抑的轟鳴。甲葉碰撞的細碎聲響、車輪碾壓的刺耳吱嘎、粗重壓抑的喘息…混合成一股如同垂死巨獸般沉重而持續的聲浪,在原野上滾動。

沒有激昂的戰歌,沒有振奮的呐喊。隻有沉默。

一種被血債和“分田”的承諾壓榨到極致後,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玉石俱焚般的沉默凶悍。

中軍,韓世忠那鐵塔般的身軀在黑色戰馬上穩如磐石。山文鐵甲的甲葉在寒風中偶爾反射出幽暗的光。他虯髯戟張,布滿血絲的豹眼如同探照燈,鷹隼般掃視著行進的洪流,炸雷般的吼聲不時撕裂沉悶的空氣:

“穩住陣腳!刀盾手!把你們的龜殼給老子舉穩了!金狗的箭可不長眼!”

“曹老六!讓你的人把火油罐子護好!掉了一個,老子扒了你的皮點天燈!”

“輔兵營!爬快點!磨蹭到金狗窩裡開飯嗎?!張憲!給老子盯死了!掉隊的,拖後腿的,直接砍了祭旗!”

被點名的曹老六渾身一激靈,嘶啞著嗓子應了一聲,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身旁輜重大車上那幾口用濕泥封著的粗陶大甕,裡麵是粘稠刺鼻的猛火油。他粗糙的大手下意識按了按腰間彆著的一個皮囊,裡麵是火鐮和引火的絨草。幾個同樣蓬頭垢麵卻眼神凶狠的老兵緊緊護在油罐車旁,如同守著最後的命根子。

張憲和他麾下的軍法隊,則如同冰冷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行軍洪流的幾個關鍵節點。他們沒有呼喝,隻是按著腰間的佩刀,森然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掃過每一個士兵的臉。幾根臨時豎起的木杆頂端,挑著幾顆已經開始風乾、麵目猙獰的頭顱——那是昨日試圖煽動逃跑的潰兵痞子。無聲的警示,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力。

王德縮在馱馬的鞍上,被顛簸得臉色發青,懷裡死死抱著那個裝著元首印信的油布包裹。他看著眼前這無邊無際、沉默而猙獰地湧向西北的黑色洪流,感受著腳下大地傳來的、如同巨獸心臟搏動般的震顫,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從尾椎骨竄上頭頂。耗死金狗?元首口中那輕飄飄的兩個字,此刻化作了眼前這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屍山血海的預兆。

我策馬行於中軍,玄黑的大氅在風中翻卷。寒風如刀,刮在臉上,帶來細碎的刺痛,卻無法冷卻胸腔中那團幽深的業火。目光越過行進隊列揚起的煙塵,投向西北方那低垂翻滾的鉛雲深處。金兀術…完顏宗弼…那封來自五國城、散發著屈辱氣息的絹帛…所有的畫麵在腦海中燃燒、扭曲,最終化作冰冷的殺意,凝在眼底。

嘴角,扯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耗?

那就從此刻開始,用血和命,一寸一寸地耗!

遭遇,猝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

符離東南,一片被低矮丘陵環抱的開闊地。

斥候的鮮血尚未在凍土上完全凝結,淒厲的號角聲便撕裂了沉悶的行軍氛圍!

“敵襲——!!”

“鐵浮屠!!是金狗的具裝鐵騎!!”

淒厲的嘶吼帶著無儘的恐懼,從前方潰退下來的遊騎口中迸出!

轟隆隆——!

大地開始劇烈地顫抖!一種沉悶得如同地心深處傳來的、令人牙酸的鋼鐵摩擦與踐踏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壓過了十萬大軍的腳步聲!

西北方的地平線上,鉛灰色的天幕被一片移動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寒光的“鐵牆”所取代!

鐵浮屠!

金兀術麾下最精銳、最恐怖的殺戮機器!

人馬俱披重鎧!騎士與戰馬被厚重的冷鍛鐵甲包裹得如同移動的鐵塔!隻露出騎士頭盔下閃爍著凶戾光芒的眼睛!戰馬沉重的鐵蹄踏碎凍土,每一次落下都讓大地呻吟!長柄的重斧、狼牙棒、鐵骨朵在騎士手中閃爍著死亡的寒光!隊列如山,沉默推進,帶著一股碾碎一切的、令人絕望的壓迫感!

黑色洪流的前鋒,瞬間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劇烈地騷動起來!新募的江南子弟,何曾見過這等地獄魔神般的景象?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陣腳開始鬆動,有人下意識地後退!

“穩住——!”韓世忠炸雷般的咆哮響徹戰場!他猛地一夾馬腹,黑色戰馬如同離弦之箭衝向前沿!手中沉重的鐵鐧高高舉起,在鉛灰色天幕下劃出一道死亡的弧光!

“弓箭手!仰射!覆蓋!!”

“刀盾手!給老子頂上去!一步不退!!”

“曹老六!你他娘的死人嗎?!火油罐子!給老子砸!往馬腿底下砸!!”

命令如同冰雹砸下!

嗡嗡嗡——!

一片黑壓壓的箭雨帶著刺耳的破空聲,從宋軍陣中騰起,如同絕望的飛蝗,撲向那片碾壓而來的鋼鐵城牆!

叮叮當當!

密集如雨的金屬撞擊聲響起!大部分箭矢撞在厚重的鐵甲上,無力地彈開,隻留下淺淺的白痕,如同撓癢!隻有少數刁鑽的箭矢,從麵甲縫隙或戰馬關節薄弱處射入,帶起幾聲悶哼和戰馬痛苦的嘶鳴,但於那龐大的鐵甲洪流而言,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漣漪!

鐵浮屠的衝鋒,甚至沒有一絲遲滯!

五十步!

三十步!

那鋼鐵城牆裹挾的腥風,已經撲麵而來!前排宋軍刀盾手慘白的臉上,甚至能看清對麵騎士鐵麵罩下那雙殘忍而冰冷的眼睛!

“點火!扔——!!”曹老六目眥欲裂,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他和身邊的老兵猛地掀開濕泥封口,用儘全身力氣,將懷中粗陶罐裡粘稠刺鼻的猛火油,狠狠砸向衝在最前排的鐵浮屠馬蹄之下!

噗嗤!嘩啦!

粘稠的黑油瞬間潑灑在凍土上,濺滿了鐵甲戰馬的前腿和胸腹!

“放火箭!!”曹老六嘶聲力竭!

早已準備好的弓手,點燃裹著油布的箭頭,一片帶著火尾的箭矢呼嘯而出!

轟!轟!轟!

如同地獄之火被點燃!沾滿猛火油的凍土、馬腿、鐵甲,瞬間騰起衝天烈焰!熾熱的氣浪伴隨著刺鼻的焦糊味和戰馬瀕死的慘烈嘶鳴,猛地炸開!

“唏律律——!”

被烈焰吞噬的戰馬發出淒厲到極致的悲鳴,發狂地人立而起,將背上的鐵甲騎士狠狠甩落!沉重的鐵甲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後續的鐵浮屠收勢不及,狠狠地撞上前麵陷入混亂和火海的同伴!

鋼鐵的城牆,終於出現了一絲混亂和缺口!

“殺——!!!”韓世忠抓住了這轉瞬即逝的戰機,如同狂暴的凶獸,揮舞著鐵鐧,第一個撞進了那片混亂的火海與鋼鐵之中!鐵鐧帶著惡風,狠狠砸在一個剛從火馬背上滾落、試圖爬起的鐵浮屠頭盔上!

砰——!

如同重錘砸西瓜!堅固的鐵盔瞬間凹陷變形,紅的白的猛地從縫隙中飆射而出!

“給老子殺光這些鐵罐頭!!”韓世忠的咆哮點燃了宋軍最後的血勇!

“殺金狗!分田地!!”

“血債血償!!!”

被烈焰和主將悍勇刺激得雙眼血紅的宋軍士兵,如同被逼入絕境的狼群,嚎叫著,揮舞著長槍、樸刀、重斧,甚至撿起的石頭,撲向那些被火困住、行動不便的鐵浮屠!他們不顧一切地用身體去撞擊,用簡陋的武器去撬、去砸那些鐵甲的縫隙!慘烈的近身搏殺瞬間爆發!

戰場,徹底化為血肉磨坊!

臨時中軍帳。

與其說是帳,不如說是用幾輛輜重大車圍攏、頂上胡亂搭了些樹枝和氈布的簡陋窩棚。寒風依舊能從縫隙中灌入,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惡臭。

帳內氣氛凝重如鉛。

中央一張粗糙的木桌上,鋪著一張沾滿泥汙和暗紅血漬的簡陋地圖。幾盞昏暗的油燈在寒風中搖曳,將圍在桌旁幾張麵孔映照得明暗不定。

韓世忠卸了半身甲,露出裡麵被汗水浸透、沾滿血汙泥濘的赤色戰襖。左臂上裹著厚厚的麻布,還在往外滲著暗紅的血跡,那是被一個垂死鐵浮屠的狼牙棒擦過留下的。他一隻腳踩在旁邊的木箱上,虯髯怒張,布滿血絲的豹眼死死盯著地圖上代表金軍大營的幾個粗糙標記,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按壓桌麵而發白。

張憲按刀立在陰影裡,刀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帳內每一個角落。他身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戰場煞氣,讓這狹小的空間更顯壓抑。

王德縮在角落裡,抱著他的寶貝印信匣子,臉色慘白,大氣不敢出。每一次帳外傳來的傷兵慘嚎或戰馬嘶鳴,都讓他渾身一哆嗦。

我坐在唯一一張馬紮上,背脊挺得筆直。玄黑的大氅下擺在沾滿泥濘的地麵上拖曳。臉上濺著幾滴早已乾涸發黑的血點,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詭異的刺青。指尖無意識地、一下下地敲擊著冰冷的馬紮扶手。

嗒。

嗒。

嗒。

聲音很輕,卻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元首…”韓世忠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疲憊和沙啞,“斥候和抓到的舌頭都確認了。對麵是金兀術親自統率的東路主力,清一色的硬骨頭!除了他本部猛安謀克精銳,還有整整三個千人隊的鐵浮屠!今天撞上的,隻是前鋒一個千人隊…後麵還有!”

他喘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若非曹老六那幾罐子火油潑得及時…今天前鋒營怕是得被那鐵疙瘩碾成肉泥!”

“我軍傷亡?”我的聲音響起,冰冷,沒有起伏,仿佛在問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韓世忠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前鋒營…死一千七百餘,重傷四百多…能站著的,不足三成。鐵浮屠…被燒死、砸死在陣前的,約三百騎…後麵的退得及時…”

三百換兩千。

冰冷的數字,帶著濃烈的血腥氣。

帳內一片死寂。王德的臉更白了。

“金兀術主力動向?”我的目光依舊落在地圖上,指尖的敲擊沒有停頓。

“在二十裡外紮營了,背靠渦水,扼住了我們北上的咽喉。”韓世忠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圖上一個位置,虯髯微顫,“斥候回報,營盤紮得極穩,壕溝鹿角,層層疊疊…擺明了是要耗死我們!等我們糧儘,或者…等西邊粘罕騰出手來合圍!”

耗?

又是耗!

一股冰冷的戾氣在胸腔中翻湧。

帳內陷入更深的沉默。隻有油燈偶爾爆出細微的劈啪聲。

良久。

“張憲。”我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末將在!”陰影中的身影如同標槍般挺直。

“軍中士氣如何?”

“畏戰者,有。但…不多。”張憲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今日前鋒營死戰不退者,七成以上是江南新募之兵。‘分田’二字,比督戰刀更利。然…鐵浮屠之威,終是心腹大患。若金兀術以鐵浮屠為錘,輔以拐子馬輕騎兩翼襲擾,反複衝陣…我軍新卒,恐難久持。”

他的分析,冰冷而殘酷,直指要害。

韓世忠煩躁地抓了抓虯髯:“他娘的!要是老子手裡也有幾千鐵罐頭…”

就在這時,一個陰冷、沙啞,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忽然從帳口角落的陰影裡響起:

“元首…鐵浮屠…也並非無懈可擊…”

眾人悚然一驚!

韓世忠猛地按向腰間刀柄!張憲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鎖定聲音來源!

隻見一個穿著與普通士兵無異、卻異常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帳幕的陰影裡“滑”了出來。他臉上塗著厚厚的泥汙,看不清麵容,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如同豺狼般幽綠的光芒。

“什麼人?!”韓世忠厲喝,鐵鐧已然提起。

瘦小身影卻無視了韓世忠的殺意,隻是微微向我躬身,動作僵硬而詭異。

“暗衛,癸字七號,參見元首。”聲音依舊沙啞陰冷。

暗衛!

這兩個字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韓世忠和張憲的殺意,卻讓王德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抱著匣子的手更緊了。這是元首手中最神秘、最陰毒的那把刀!直接聽命於元首,執行那些見不得光的任務!他們竟然已經滲透到了中軍大帳?

“講。”我的聲音依舊平淡,目光甚至沒有離開地圖,仿佛對這鬼魅的出現毫不意外。

“鐵浮屠,甲堅,力猛,衝陣無雙。”癸字七號的聲音沒有起伏,如同在陳述一件死物,“然,重甲之下,關節薄弱,是為命門。腋下、膝彎、頸側…需特製破甲錐,輔以巧勁,可透。更甚者…”他幽綠的目光掃過韓世忠和張憲,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毒,“可製毒。取河豚肝、箭毒木汁、砒霜、爛瘡膿液…混以金汁(人糞尿),熬煉成膏,淬於錐尖、箭鏃。中者,甲胄無傷,然毒入肌理,初時麻痹,繼而潰爛流膿,高燒不退,三日之內,腑臟潰爛而死…無藥可解。”

帳內溫度驟降!

韓世忠這等屍山血海裡滾出來的悍將,聽到“爛瘡膿液”、“金汁”、“腑臟潰爛而死”這些字眼,虯髯下的臉頰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張憲的眼神更加冰冷,按著刀柄的手紋絲不動。王德則感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死死捂住嘴,才沒當場吐出來。

陰毒!

刁鑽!

毫無戰場道義可言!完全是對付野獸的手段!

然而,在這亡國滅種的關頭,在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煉獄裡,道義?值幾個錢?

“好。”我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依舊沒有任何波瀾,“所需之物,找王德,開朕手令,去輜重營支取。韓世忠,調撥一百名臂力強勁、心思沉穩的老兵,交予癸字七號,專司此務。三日內,朕要看到毒錐、毒箭。”

“末將…遵旨!”韓世忠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不適,沉聲應道。

“張憲。”

“末將在!”

“將此戰法,列為軍機。凡泄露者,無論何人,誅三族。”

“遵旨!”張憲的聲音斬釘截鐵。

癸字七號如同出現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回了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帳內重新陷入沉默,但氣氛已然不同。一股更加陰冷、更加不擇手段的殺意,彌漫開來。

時間在血與火、泥濘與硝煙中,緩慢而殘酷地流逝。

符離東南這片無名的平原,成了巨大的絞肉場。

一個月。

兩個月。

金兀術的鐵浮屠依舊如同移動的鋼鐵堡壘,每一次出擊都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然而,宋軍如同跗骨之蛆,用血肉、用陷阱、用那淬了陰毒刁鑽之物的破甲錐和冷箭,頑強地、一寸一寸地消磨著金軍的鋒芒。

平原上,到處是反複爭奪留下的焦土、殘破的拒馬、傾倒的旗幟和層層疊疊、早已無法分辨敵我的屍體。烏鴉成群結隊,在低空盤旋,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聒噪。寒風卷起灰燼和血腥氣,將這片土地徹底化為鬼域。

宋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十萬大軍,銳減至不足六萬!陣亡者名單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其中不乏從汴梁血火中一路跟隨出來的老兵。每一次點卯,空出的位置都像無聲的控訴,刺痛著幸存者的神經。

金兀術同樣不好過。他引以為傲的鐵浮屠折損近半!那詭異的、中者必死、死狀淒慘的毒傷,如同瘟疫般在金軍中蔓延,極大地打擊了士氣。更讓他惱火的是,後方蜂擁而起的抗金義軍,如同無窮無儘的蝗蟲,瘋狂撕咬著他的糧道和薄弱據點,使他無法全力壓上,徹底碾碎眼前這支如同打不死小強般的宋軍主力。

戰局,陷入了殘酷的僵持與消耗。

中軍帳,如今已換到了後方一處相對堅固的廢棄塢堡內。

堡內大廳,同樣簡陋,但比之前的窩棚好了許多。牆壁上掛著的《大宋疆域圖》上,代表符離戰場的區域,已被濃重的朱砂反複塗抹,紅得刺眼。

韓世忠站在地圖前,指著上麵幾個新標注的箭頭,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亢奮:“元首!金兀術…退了!昨夜開始拔營,主力向渦陽方向收縮!留下的斷後部隊也被張憲帶人衝散了!我們…我們頂住了!”

他的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眼窩深陷,虯髯雜亂,身上的甲胄布滿了刀痕箭孔。但那雙豹眼中,卻燃燒著勝利的火焰。這兩個月,他如同定海神針,頂在最前麵,身上新添了不下十處傷口。

張憲依舊沉默地立在陰影裡,按著刀柄。他身上的血腥氣更濃了,刀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擊退金兀術不過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務。

王德捧著最新的傷亡統計冊,手卻在微微發抖。冊子上那冰冷的數字——陣亡四萬一千七百三十二人——像山一樣壓在他心頭。四萬!整整四萬條性命!其中多少是追隨元首從汴梁殺出來的老兄弟?

我坐在鋪著簡陋獸皮的椅子上,聽著韓世忠的彙報,目光平靜地掃過那本被王德捧著的、仿佛重逾千斤的冊子。

四萬人。

一個冰冷的數字。

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粗糙的木質扶手。

嗒。

嗒。

嗒。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那死去的四萬,隻是棋盤上被兌掉的棋子。

這兩個月的血火,如同最殘酷的熔爐,已將最後一點屬於“趙構”的軟弱和“趙明生”的悲憫徹底煉化、蒸發。留下的,是一塊被冰水反複淬煉、隻剩下絕對理性和冰冷殺意的寒鐵。

泰山崩於前?

不。是泰山崩於前,亦可為踏腳之石。

“知道了。”我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打掃戰場,救治傷員,清點繳獲。陣亡將士名錄…送入英烈祠。撫恤,按最高規格,由‘共治堂’督辦,江南錢糧優先保障,不得有誤。”

“是!”韓世忠和張憲齊聲應道。

“傳令下去,”我站起身,走到那幅被朱砂染紅的疆域圖前,目光越過符離,投向更北方的無儘蒼茫,“休整十日。十日之後…”

我的手指,重重地點在渦陽的位置。

“兵發渦陽!”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如同戰刀出鞘的輕吟。

“末將遵旨!”韓世忠眼中戰意重燃。

韓世忠與張憲領命退下,去處理屍山血海後的爛攤子。王德也抱著那本沉重的名冊,如同解脫般躬身退出。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合攏,將堡外隱約傳來的傷兵呻吟、民夫號子和焚燒屍體的焦糊味隔絕在外。

堡內大廳,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中不安地跳躍,將牆壁上那幅被朱砂反複塗抹的地圖映照得如同流淌的鮮血。空氣中殘留著鐵鏽、血腥和草藥混合的沉悶氣味。

我獨自站在地圖前,玄黑的身影被拉長,投在斑駁的石牆上,如同沉默的墓碑。

四萬。

那冰冷的數字再次浮現在腦海。

沒有痛。隻有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計算。這四萬條命,換來了什麼?擊退了金兀術的東路主力,暫時解了應天之圍,贏得了喘息之機。更重要的是,用這四萬條命,淬煉了剩下的六萬大軍!讓他們從一群被仇恨和利誘驅使的烏合之眾,真正蛻變成了敢於硬撼鐵浮屠、在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鐵血之師!

值嗎?

在這個亡國滅種的煉獄裡,沒有值不值,隻有生與死,勝與敗。

目光緩緩上移,越過地圖上代表渦陽的標記,越過黃河,越過燕雲…最終死死釘在那片被刻意用濃墨圈出的、遙遠的北方苦寒之地。

五國城。

那封沾滿屈辱的絹帛仿佛又在眼前燃燒。顫抖的瘦金體,“稱臣”、“乞活”、“國祚已終”…每一個字都像毒蛇的噬咬。

還有…那些被繩索串著、像牲口一樣驅趕北上的身影。徽宗趙佶,欽宗趙桓,皇後,妃嬪,公主,皇子…趙宋宗室最後的血脈與尊嚴,在冰天雪地和蠻族的皮鞭下,苟延殘喘,搖尾乞憐。

他們是法統的象征,是舊時代的幽靈,是金酋手中最惡毒的籌碼!更是…這大宋第二帝國脊梁上,一根深深紮入骨髓的毒刺!隻要他們還活著,還以“上皇”、“陛下”的身份在金酋麵前搖尾乞憐,這“血宋”的旗幟,就永遠蒙著一層屈辱的陰影!那些江南的牆頭草,那些內心還存有舊宋幻夢的遺老遺少,就永遠有動搖的借口!

不需要漢奸的牽扯?

可他們本身,就是最大的漢奸!是懸在帝國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劍!

更不能有軟弱的一麵?

那麼…就讓這軟弱,連同它的象征,一起…

抹去!

一股冰冷到極致、毫無人性溫度的殺意,如同北地萬載不化的寒冰,瞬間凍結了胸腔裡所有殘存的、名為“血緣”的羈絆!

人民?軍心?國家的支持?

這些才是根基!這些才值得用一切去捍衛!至於那在五國城苟延殘喘的所謂“父兄”…他們活著,就是對“血債血償”最大的褻瀆!對“亡其國滅其種”誓言最惡毒的嘲弄!

心念至此,再無半分猶豫。

“癸字七號。”我的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大廳中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冰冷決絕。

角落的陰影無聲蠕動。那個瘦小、如同鬼魅的身影再次浮現,幽綠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非人的光芒。

“參見元首。”

我緩緩轉過身,沒有看他,目光依舊死死釘在地圖上那片遙遠的北方。

“目標,五國城。”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凝結著死亡的霜花。

“名單:趙佶。趙桓。及其所有隨行成年皇子、親王。”

癸字七號的身體似乎沒有任何反應,但那幽綠的眼眸深處,仿佛有鬼火跳動了一下。

“時限?”沙啞的聲音毫無起伏。

“三個月內。”我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交代一件最尋常的公務,“朕要聽到他們的死訊。要乾淨,要像一場意外,一場…北地常見的風寒,或者…一場絕望下的自戕。明白嗎?”

“明白。”癸字七號的聲音依舊平淡,“淨鼎。”

“淨鼎…”我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代號,嘴角扯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好名字。抹去汙穢,鼎器方淨。

“人手、資源,任你調用。江南潛伏的‘釘子’,北地的暗線,儘數激活。若有阻礙…”我頓了一下,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錐,“無論何人,格殺勿論。”

“遵旨。”癸字七號躬身,動作僵硬如同提線木偶。他悄無聲息地退回陰影,如同從未出現過。

大廳內重新隻剩下我一人。

死寂重新籠罩。

我緩緩抬起雙手。

這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勻稱,是養尊處優的“康王”的手。可此刻,指甲縫裡卻殘留著洗刷不淨的、來自戰場泥濘和血汙的暗色痕跡。

就是這雙手,剛剛簽署了四萬陣亡將士的撫恤令。

也是這雙手,剛剛下達了弑父殺兄的絕殺令!

雙手在昏暗的燈光下,緩緩地、死死地攥緊!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卻無法撼動心中那萬載寒冰般的決絕分毫。

眼神,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堡牆,穿透了千山萬水,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死死地釘向那遙遠的、冰封雪覆的北方!

五國城。

在那片苦寒絕望的牢籠裡,那些曾經高高在上、如今卻如同豬狗般掙紮求存的趙宋宗室…

他們可曾感受到?

這來自血脈至親的、比北地寒風更刺骨千倍的…

冰冷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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