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袍染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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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巨石落下的沉悶巨響,如同遠古巨獸合攏了它的獠牙,將最後一絲汴梁燃燒的血色與喧囂,徹底隔絕在身後。

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濃重得化不開的墨色,帶著刺骨的陰冷和嗆人的土腥氣,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耳朵裡嗡嗡作響,是剛才那震耳欲聾的巨響殘留的回音,又像是無數枉死冤魂在密閉空間裡無聲的尖嘯。

腳下是濕滑、凹凸不平的冰冷泥土,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仿佛踏在某種巨大生物的腐爛內臟裡。粘稠的泥漿沒過腳踝,冰冷刺骨,每一次拔腳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

身後是王德壓抑不住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劇烈喘息,還有曹老六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聲。更遠處,似乎還有一兩聲壓抑的、分不清是啜泣還是痛哼的聲音,是其他跟著鑽進來的潰兵。

沒有人說話。

死寂。

隻有粗重、混亂的呼吸,和腳下粘稠泥濘的跋涉聲,在這條狹窄、幽深、仿佛沒有儘頭的密道裡回蕩,撞擊著冰冷的土壁,又被更深邃的黑暗吞噬。

絕對的黑暗會吞噬時間感。

不知爬行了多久,也許一刻鐘,也許一個時辰。膝蓋和手肘早已被粗糙的土石磨破,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破爛的錦袍下擺和褲管,寒氣如同跗骨之蛆,順著小腿向上蔓延,試圖凍結血液。體力在飛速流逝,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紙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前方帶路的韓世忠那雄壯的身影終於停了下來。

“到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在這密閉空間裡顯得異常清晰。

我抬起頭,視線竭力穿透黑暗。

前方不再是完全的黑暗,隱約透進一絲極其微弱、慘白的光線。那是月光?星光?

韓世忠摸索著,似乎用力推開了什麼。一陣令人牙酸的、木頭腐朽摩擦的“嘎吱”聲響起,一股帶著草木清新氣息、卻又夾雜著淡淡血腥和焦糊味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

新鮮的空氣!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夜風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如同甘泉般瞬間驅散了密道裡令人作嘔的窒息感。

出口!

我們掙紮著,手腳並用地從那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洞口爬了出去。

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全身,激得人渾身一顫。

眼前豁然開朗。

這裡已是汴梁城外。

身後,是那座巨大的、如同垂死巨獸般匍匐在黑暗中的城市輪廓。衝天的火光將小半邊夜空都染成了詭異的橘紅色,濃煙如同猙獰的黑龍,翻滾升騰,遮蔽了星辰。隱隱約約,還能聽到隨風飄來的、極其微弱的廝殺聲、哭喊聲,如同地獄傳來的背景音,時刻提醒著那座城市正在經曆的煉獄。

而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樹林。月光慘淡地灑在光禿禿的枝椏上,投下扭曲猙獰的陰影。腳下是枯黃的敗草和冰冷的泥土。遠處,是黑沉沉的、望不到邊的原野。

夜風吹過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鬼魂在低泣。

“出來了…終於…出來了…”王德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沾滿了黑泥和淚水的混合物,聲音帶著哭腔,是劫後餘生的虛脫。

曹老六靠在一棵樹上,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汴梁的火光。

陸續爬出來的潰兵,隻剩下稀稀拉拉十幾個人,個個如同剛從泥潭裡撈出來的鬼魅,癱倒在地,眼神裡交織著麻木、恐懼和一絲茫然的慶幸。

韓世忠沒有立刻休息。他像一頭警覺的頭狼,迅速安排僅存的幾個還有行動力的親兵在四周警戒。他自己則走到一處稍高的土坡上,凝望著汴梁城的方向,虯髯上沾滿泥汙,一雙豹眼在黑暗中閃爍著複雜難明的光,憤怒、悲痛、不甘…最終都化為一片沉沉的死寂。

我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風吹拂著臉上早已乾涸的血痂,帶來一陣刺癢。錦袍破爛不堪,浸透了泥水和血汙,沉重地貼在身上。手中的青銅劍依舊緊握,劍刃上暗紅色的血汙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烏光。

密道的陰冷潮濕似乎還殘留在骨髓裡,但胸腔中那團冰冷的火焰,卻在夜風的吹拂下,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清晰、更加暴烈。

逃出來了。

像曆史上那個趙構一樣,從地獄般的汴梁逃出來了。

可這真的是生路嗎?

身後那座燃燒的城市,百萬生靈塗炭的哀嚎,龍旗被踐踏的屈辱…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烙在靈魂深處。

“殿下…”王德掙紮著爬到我腳邊,聲音虛弱,“我們…我們去哪?”

是啊,去哪?

天大地大,何處是容身之所?

我抬起頭,望向東方。

慘白的月光下,東方天際的黑暗顯得更加深邃,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往東。”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後路的決絕,在寒冷的夜風中清晰地傳開,“去應天府!”

應天府,南京。那是大宋的“龍興之地”,太祖皇帝黃袍加身的地方。也是曆史上趙構倉皇南渡後,第一個稱帝的地方。

但現在,它對我而言,隻有一個意義——一個可能收攏潰兵、積蓄力量、向金狗複仇的!

逃亡的路,是用血和淚鋪就的。

沒有馬匹,沒有車駕,隻有兩條腿,在初冬凜冽的寒風裡,踏著泥濘、踩著霜凍,一路向東。

身後,汴梁的衝天火光漸漸變小,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之下。但那血腥味,那哭嚎聲,卻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跟隨著這支小小的、狼狽到極點的隊伍,烙印在每個人的靈魂裡。

沿途的村莊,十室九空。

不是被金兵洗劫焚毀,就是村民早已拖家帶口、驚恐萬分地逃往更南方的未知之地。留下的,隻有斷壁殘垣,燒焦的房梁,被踐踏的田地,以及…隨處可見、姿態扭曲、已經開始腐爛發臭的屍體。

老人,婦人,孩童…倒在自家的門檻上,蜷縮在冰冷的水井旁,掛在村口的老槐樹上…蒼蠅嗡嗡地聚集,野狗在廢墟間遊蕩,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綠油油的光。

人間地獄,從汴梁蔓延到了千裡原野。

“畜生!金狗!都是畜生啊!”曹老六看著路邊一個被長矛釘在土牆上的老漢屍體,老漢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個早已僵硬、頭顱被砸碎的小小繈褓,他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旁邊的土牆上,拳頭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渾然不覺,隻是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眼淚混著血水淌下。

王德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不敢再看,隻是死死低著頭,加快腳步,仿佛這樣就能逃離這無邊的慘象。

韓世忠臉色鐵青,握著鐵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動風箱。他默默地指揮著還能動彈的人,收斂著路上能收斂的宋人屍骸,用枯枝敗草草草掩蓋,權當入土為安。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掩埋,都像是在他本就傷痕累累的心上,再狠狠剜上一刀。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著隊伍。

隻有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不住的、偶爾響起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啜泣。

這沉默,比任何嘶吼都更沉重,更令人窒息。它如同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將那亡國滅種的切膚之痛,無聲地碾進骨髓。

進入河南府地界時,我們遇到了一股更大的潰兵潮。

那是從西京洛陽方向潰退下來的敗軍。建製早已被打散,旌旗倒伏,盔甲殘破,兵器丟得到處都是。士兵們如同行屍走肉,眼神空洞麻木,臉上隻剩下極度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們像一股渾濁的、裹挾著死亡氣息的泥石流,漫無目的地向南、向東湧動。

“敗了…都敗了…”

“洛陽…沒了…”

“金狗…金狗是魔鬼…”

斷斷續續的、夢囈般的低語從潰兵中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穿著聽者的神經。

韓世忠立刻行動起來。他如同定海神針,帶著王德和幾個還算有點精神的親兵,憑借著他禦前班直副統領的身份和那一身尚未褪儘的彪悍殺氣,在混亂的潰兵中大聲呼喝,收攏著還能拿起刀槍的士兵。

“是韓將軍!韓潑五將軍!”

“韓將軍還在!”

“跟著韓將軍!跟著韓將軍!”

韓世忠的名字,在這群失魂落魄的潰兵中,如同黑夜裡的燈塔。他那標誌性的虯髯和雄壯的身軀,他那炸雷般的吼聲,喚醒了潰兵心中最後一絲殘存的歸屬感和血性。如同滾雪球一般,散亂的潰兵開始向韓世忠身邊彙聚。

從最初的幾十人,到幾百人,再到上千人…

隊伍像滾雪球般壯大,卻又像一頭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巨獸,拖著沉重的步伐,在初冬的寒風中,在滿目瘡痍的中原大地上,繼續著它絕望而悲壯的東行。

沿途,不斷有新的潰兵加入,也不斷有人倒下。凍死,餓死,傷重不治…屍體被草草拖到路邊,很快就被緊隨其後的野狗和寒鴉覆蓋。

血與火帶來的慘劇,從未停止。

在陳留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廢墟旁,我們短暫休整。村莊早已被焚毀,隻剩下斷壁殘垣和幾縷未熄的青煙。

一個穿著破爛儒衫、須發皆白的老者,被幾個麵黃肌瘦的潰兵攙扶著,跌跌撞撞地來到我麵前。

他臉上沾滿黑灰,額頭還有一道乾涸的血痂,但眼神卻異常清明,帶著一種讀書人的執拗和近乎瘋狂的悲愴。

“殿下…可是康王殿下?”他的聲音嘶啞顫抖。

王德立刻警惕地擋在我身前:“你是何人?”

老者沒有理會王德,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我,突然掙脫攙扶,“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地裡,額頭重重磕下!

“老朽…陳留縣學教諭,趙秉忠!”他抬起頭,額上沾滿泥汙,老淚縱橫,“懇請殿下!為我陳留闔城父老…報仇雪恨啊!”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金狗破城…屠戮三日!老弱婦孺…皆遭毒手!縣學藏書…付之一炬!我…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被金狗綁在縣衙柱上…活活…活活用戰馬拖死…屍骨無存啊!”

老人說到這裡,渾身劇烈地顫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悲憤欲絕,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周圍一片死寂。

所有聽到的士兵都停下了動作,默默地看著這位白發蒼蒼、泣血控訴的老教諭。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寒風刮過廢墟的嗚咽。

一股冰冷的、幾乎要凍結血液的怒意,再次從我心底升騰。

“老先生請起。”我上前一步,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趙秉忠老淚縱橫,掙紮著抬起頭。

我看著他渾濁眼中那滔天的恨意和無儘的悲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此仇不報,趙構誓不為人!本王在此立誓——”

我的目光掃過周圍所有沉默的、眼中燃燒著同樣火焰的士兵:

“凡金狗所至,寸草不留!凡金狗所犯,血債血償!今日陳留之血,他日,必以十倍、百倍之血,潑灑於金酋祖庭!直至——”

我的聲音陡然轉為一種斬釘截鐵的、冰冷的宣告:

“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韓世忠第一個發出怒吼!如同受傷的雄獅!

“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周圍的士兵,無論是潰兵還是韓世忠的舊部,都被這充滿了血腥複仇意誌的誓言徹底點燃!連日來的逃亡、目睹的慘劇、積壓的悲憤,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著,咆哮著,聲音彙聚成一股充滿殺意的洪流,在陳留的廢墟上空回蕩!

老教諭趙秉忠渾身劇震,呆呆地看著我,看著周圍群情激憤的士兵,眼中的悲痛似乎被這衝天的殺意衝淡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扭曲的、看到希望的光芒。他掙紮著再次重重磕頭,額頭砸在冰冷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老朽…代陳留數萬冤魂…謝…謝殿下!”

隊伍在血淚和仇恨中繼續跋涉。

收攏的潰兵越來越多,在渡過汴水殘破的浮橋後,韓世忠清點人數,竟已彙聚了近三萬人!雖然大多衣衫襤褸,麵有菜色,士氣低落,武器也五花八門,但這支龐大的、由血淚和仇恨凝聚起來的隊伍,終於有了一絲軍隊的雛形。

應天府(宋州,後升為南京應天府)那古老而略顯殘破的城牆輪廓,終於在初冬一個陰沉的午後,出現在地平線上。

沒有想象中的歡呼。

城牆上戒備森嚴,旗幟歪斜。城門口擠滿了從北方各地逃難而來的流民,拖家帶口,哭聲震天。空氣中彌漫著恐慌、絕望和一種末日將至的壓抑氣息。城門的守軍警惕地盤查著每一個試圖進城的人,眼神裡充滿了不信任和麻木。

“南京…到了…”王德看著那城牆,喃喃自語,聲音裡沒有喜悅,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茫然和更深沉的疲憊。

韓世忠指揮著龐大的隊伍在城外一片相對開闊的荒地上紮營。沒有營帳,隻有篝火和相互依偎取暖的人體。三萬人馬,如同一條巨大的、傷痕累累的蟒蛇,盤踞在南京城外,沉默地舔舐著傷口,散發著濃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氣息。

就在我們剛剛安頓下來不久,一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一路煙塵,瘋狂地從北麵疾馳而來!馬上的騎士渾身浴血,背插三支折斷的箭矢,衝到營地邊緣,便再也支撐不住,一頭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北…北麵…急報!!”那騎士被士兵七手八腳扶起,氣若遊絲,卻用儘最後力氣嘶喊出如同晴天霹靂般的噩耗:

“東…東京…徹底陷落!”

“官家…太上皇…還有…還有皇後、太子、諸王、妃嬪…宗室貴戚…三千餘人…”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鮮血,眼神渙散,卻死死盯著聞訊趕來的我和韓世忠的方向,用儘生命最後一點力氣,發出泣血般的哀鳴:

“儘…儘數被擄…北狩了!!!”

“二聖…蒙塵啊——!!!”

最後一個字如同耗儘了他所有的生命,身體猛地一軟,徹底癱倒在攙扶他的士兵懷裡,再無聲息。

死寂。

比密道中更徹底的死寂。

仿佛時間在這一刻被凍結。

然後,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整個營地瞬間炸開了鍋!

“什麼?!!”

“官家…太上皇…被…被抓走了?!”

“天塌了!大宋的天…塌了啊!!”

“嗚嗚嗚…完了…全完了…”

驚恐!絕望!難以置信!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營地!士兵們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癱軟在地,抱頭痛哭者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呆若木雞者有之。哭聲、喊聲、哀嚎聲震天動地,比金兵的號角更令人心膽俱裂!

王德一屁股癱坐在地,臉色死灰,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眼神徹底空了。

曹老六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他仰著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滾落。

韓世忠魁梧的身軀晃了晃,虯髯劇烈地顫抖著,那雙能開碑裂石的巨手死死握緊了鐵鐧的鐧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他死死咬著牙關,豹眼中血絲密布,仿佛要滴出血來!巨大的悲憤和一種天崩地裂的無力感,幾乎要將這鐵打的漢子生生壓垮!

二聖北狩。

靖康恥。

這曆史上最沉重、最屈辱的一頁,終究還是翻開了,帶著淋漓的鮮血和徹骨的寒意,狠狠砸在了每個人的頭上!

我站在原地。

冰冷的寒風卷起地上枯黃的敗草,抽打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腦海中一片空白。

不是趙明生的震驚,也不是趙構殘留的悲痛。而是一種…荒謬。

一種親眼看著曆史的車輪,帶著無可抗拒的力量,碾過所有掙紮,最終精準地、殘酷地,壓在那個早已注定的節點上的荒謬感。

原來,無論我是否穿越,無論我是否踏碎了那麵龍旗,無論我是否喊出了“殺光金狗”的誓言…該發生的,終究還是發生了。

徽宗趙佶,欽宗趙桓,連同皇後、太子、公主、妃嬪、宗室、大臣…三千餘人,如同待宰的羔羊,被金人用繩索串著,像押送牲畜一樣,驅趕著走向北方苦寒的絕地。

大宋的皇帝,成了金人的階下囚。

華夏的衣冠,被蠻族的鐵蹄踐踏在泥濘裡。

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胸腔中那一直燃燒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這冰冷的現實狠狠澆了一盆冰水,發出“嗤嗤”的聲響,掙紮著,搖曳著,幾乎要熄滅。

我緩緩地,緩緩地,坐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不顧錦袍沾滿泥汙。

抬起頭。

初冬陰沉的天空,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沒有陽光,隻有一片死寂的灰白。枯樹的枝椏如同絕望的手臂,刺向那片毫無生氣的蒼穹。

冰冷,麻木。

靈魂仿佛脫離了軀殼,懸浮在這片絕望的營地上空,俯視著這數萬失魂落魄、慟哭哀嚎的敗兵,俯視著遠處那座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應天城。

路,在哪裡?

帶著這三萬殘兵敗將,在這天傾地陷、神州陸沉的時刻,路,究竟在哪裡?

向金狗搖尾乞憐?像曆史上那個趙構一樣,用父兄的屈辱和萬千將士的鮮血,去換取一個“臣構”的苟且偷安?

不。

絕不。

那團被冰水澆得幾近熄滅的火焰,在靈魂深處猛地一跳,掙紮著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卻更加執拗的火苗。

冰冷的殺意,如同沉睡的毒蛇,再次緩緩抬起了頭。

既然曆史無法改變屈辱的…

那麼,就由我來書寫一個截然不同的結局!

一個用鮮血和鋼鐵鑄就的結局!

就在這冰冷的殺意重新凝聚的瞬間——

一件東西,帶著一種沉重而陌生的觸感,猝不及防地、披在了我的肩上。

柔軟的絲織品觸感。

卻重逾千鈞!

明黃色的!

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在周圍一片灰暗破敗的軍服和廢墟背景中,這抹突兀出現的明黃色,刺眼得如同燃燒的火焰!

龍袍!

一件嶄新的、繡著五爪行龍的明黃龍袍!

我猛地轉頭!

隻見汪伯彥——那個在曆史上以主和、諂媚聞名的家夥,此刻正躬著身,臉上堆滿了激動、狂熱和一種近乎諂媚的莊重,雙手還保持著為我披上龍袍的姿勢。他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同樣穿著文官袍服、此刻神情激動、眼神閃爍的家夥。

“國不可一日無君!神器豈容久懸!”汪伯彥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戲劇般的悲愴和激昂,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哭泣和喧囂,清晰地傳遍全場,“值此天傾地陷,社稷危亡之際!康王殿下!您乃道君皇帝第九子,天潢貴胄!更兼身負天命,於汴梁血火中力挽狂瀾,率我等突出重圍!此乃天意!民心所向!軍心所係!”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幾乎是在嘶喊:

“臣等!懇請殿下!順天應人!即皇帝位!承繼大統!重光社稷!中興大宋!!!”

“臣等懇請殿下即皇帝位!中興大宋!!!”

他身後的幾個文官也跟著齊刷刷跪倒,聲音整齊劃一,充滿了煽動性!

這一下,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裡又潑進了一瓢冷水!

整個營地,數萬雙眼睛,瞬間聚焦過來!

聚焦在我身上!

聚焦在我肩上那件刺眼的明黃龍袍上!

震驚!錯愕!茫然!隨即…一股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希望,竟然在一些士兵麻木絕望的眼中,被這突如其來的“勸進”點燃了!

是啊!國不可一日無君!官家和太上皇都被抓走了,大宋需要一個新的皇帝!康王殿下是唯一逃出來的親王!他帶著我們衝出了汴梁地獄!他…

“中興大宋!”

“請殿下登基!”

零星的、試探性的呼喊,開始在人群中響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迅速激起漣漪!越來越多疲憊麻木的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主心骨”所吸引,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跟著呼喊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彙聚成一股浪潮!

“請殿下登基!”

“中興大宋!”

……

韓世忠站在不遠處,眉頭緊鎖,虯髯微微顫抖,豹眼中神色複雜到了極點。他看著那件刺眼的龍袍,又看看跪在地上、一臉“忠義”的汪伯彥等人,再看看周圍漸漸被煽動起來的士兵,最後,目光落在了我的背影上,帶著深深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鐵鐧柄上。

王德已經完全傻了,呆呆地看著我肩上的龍袍,又看看跪在地上的汪伯彥,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曹老六則是一臉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似乎還沒明白這突如其來的“天大喜事”意味著什麼。

民意?軍心?天命所歸?

汪伯彥跪在地上,頭埋得很低,嘴角卻難以抑製地勾起一絲隱秘而得意的弧度。成了!隻要康王順勢應下…從龍之功!潑天的富貴!

就在這“勸進”的聲浪如同潮水般湧起,幾乎要將我淹沒的瞬間——

我動了。

不是激動地站起。

不是威嚴地接受。

而是猛地抬手!

動作粗暴!決絕!

“刺啦——!”

一聲刺耳的裂帛聲,如同驚雷般炸響!瞬間壓過了所有呼喊!

那件嶄新的、象征著無上皇權的明黃龍袍,被我從肩上狠狠扯下!

用力之大,撕裂了錦緞!

然後,在汪伯彥驟然凝固的、如同見了鬼般的驚駭目光中,在韓世忠猛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在數萬士兵瞬間陷入死寂的茫然注視下——

我抓著那件撕裂的龍袍,如同抓著一條令人作嘔的毒蛇,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摔在腳下冰冷的、沾滿泥汙的土地上!

“中興大宋?”

我的聲音響起,冰冷、嘶啞,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的、近乎癲狂的嘲諷,如同北風刮過冰棱,清晰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氣:

“用這沾滿汴梁百萬冤魂鮮血的黃袍?!”

我猛地踏前一步,穿著厚底皮靴的腳,毫不留情地踩在那件象征至高權力的明黃龍袍上!將那精致的龍紋,狠狠碾進肮臟的泥土裡!動作與當初在汴梁城門下踏碎龍旗,如出一轍!甚至更加暴烈!

“用這跪著從金狗鐵蹄下撿回來的冠冕?!!”

我的目光如同淬了萬年寒冰的刀鋒,帶著焚儘一切的暴怒,狠狠掃過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的汪伯彥,掃過他身後那幾個呆若木雞的文官,掃過周圍所有陷入巨大震驚和茫然的士兵!

最後,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到極致,化作一聲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充滿無儘悲憤和決絕的咆哮,響徹在南京城外這片絕望的土地上:

“告訴本王——”

“這龍椅!”

“是坐上去中興?!!”

“還是——”

我猛地抽出腰間的青銅長劍!

“嗆啷——!”

清越冰冷的劍鳴再次撕裂長空!

劍鋒直指北方!直指那擄走二聖、鐵蹄踏碎河山的金國方向!

帶著一種要將天地都劈開的決絕殺意,轟然宣告:

“殺!出!來!!!”

最後一個字,如同驚雷炸裂!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隻有寒風卷過荒原的嗚咽。

汪伯彥癱軟在地,麵無人色,抖如篩糠。

韓世忠按在鐵鐧上的手,緩緩鬆開,眼中那複雜的憂慮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絲滾燙的認同所取代!

王德張大的嘴巴忘了合攏。

曹老六茫然的眼神,漸漸被一種狂熱的、不顧一切的光芒所充斥!

數萬士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著那個站在高坡上、腳踏龍袍、劍指北方的身影。看著他破爛染血的錦袍,看著他臉上縱橫交錯的血汙和塵土,看著他眼中那足以焚毀一切屈辱和怯懦的冰冷火焰!

那火焰,比龍袍的明黃,更加刺眼!更加灼熱!

那不是新皇登基的榮光。

那是複仇的業火!是浴血重生的號角!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腳下那件被踐踏的龍袍。

轉身。

提著那柄染過無數金狗鮮血的青銅劍。

在數萬道目光的注視下。

一步一步。

沉默地。

踏著冰冷的泥土和枯草。

走向應天府那古老而殘破的城牆。

走向那即將被戰火徹底點燃的城頭。

身後,是死寂的營盤,和一件被踩入泥濘的明黃龍袍。

前方,是血與火交織的、不死不休的征途。

路,就在腳下。

用劍,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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