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慕尼黑訓練館。
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消毒水味,以及一種…微妙的沉悶。施耐德一頭紮進了戰術分析和數據整理中,馬克的“中國淬火之旅”雖然結果出人意料,但也提供了大量珍貴的“非典型”數據樣本。他需要儘快調整後續訓練計劃,消化馬克帶回來的“震撼教育”。
而在相鄰的另一片場地,氣氛則截然不同。
林峰抱著胳膊,像一尊冰冷的鐵塔,矗立在球台邊。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鎖定在球台另一端的芬恩身上。
訓練在“安靜”中進行。隻有球拍擊球的“砰”、“砰”聲,和芬恩偶爾壓抑的喘息聲在回蕩。林峰發出的指令簡潔、冰冷,如同輸入機器的代碼:
“反手位,加轉搓長。”
“正手位,中路,發力爆衝。”
“反手擰拉直線。”
“側身,強攻追身。”
芬恩像一台設定精密的機器,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林峰的每一個指令。林峰讓他搓長,他絕不會變線;讓他爆衝中路,球絕不會偏離目標區域;讓他擰拉直線,線路直得像用尺子量過。
他的動作規範,步伐到位,失誤率很低。從技術角度看,這幾乎是一堂完美的訓練課。他就像一個被林峰輸入了程序的傀儡,精準地複刻著教練的意圖。
然而,林峰那萬年冰封的眉頭,卻越皺越緊。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憂慮。
問題不在於芬恩做錯了什麼,而在於他隻做了林峰讓他做的。
林峰故意打出一個質量不高、落點有些飄忽的回球,球路介於芬恩的正手和中路之間,旋轉也不強。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球,無論是選擇正手爆衝大角度,還是反手快撕斜線,甚至是更冒險的側身搏殺,都有很大的得分機會。
芬恩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他似乎在快速思考。但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最“穩妥”、也最符合林峰之前指令的回球方式——一個中規中矩的正手快帶,打回林峰的正手位。
球路安全,上台了,但毫無威脅。被林峰輕鬆地反手快撕得分。
“停。”林峰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刺破了訓練館的沉悶。
芬恩立刻停下動作,站得筆直,微微低著頭,等待著林峰的評價或新的指令。汗水順著他額前的金發滴落,眼神裡帶著一種近乎馴服的專注。
林峰沒有立刻說話。他走到球台邊,拿起一顆三星舊球(他特意從中國帶回了幾顆),粗糙的膠皮在燈光下泛著黯淡的光澤。他沉默地看著芬恩,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少年順從的外表,看到裡麵那個在慕尼黑鏽水中搏命、用染血的手攥緊球拍的亡命徒。
“芬恩,”林峰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多了一種探究的意味,“剛才那個球,你為什麼選擇快帶?”
芬恩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林峰會問這個。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認真地回答:“教練,您之前沒有給出新的指令。那個位置…正手快帶是最穩妥、最不容易失誤的選擇,符合您要求的穩定性。”
“最穩妥…”林峰重複著這三個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顆舊球上的黴斑,“所以,你看到了機會,想到了可能的變線、搏殺…但你放棄了。隻選擇了‘穩妥’和‘執行指令’。”
芬恩的頭垂得更低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拍柄邊緣那道熟悉的裂縫:“我…我怕出錯,教練。我怕打丟了,辜負您的訓練。”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根深蒂固的謹慎和…恐懼。恐懼犯錯,恐懼讓林峰失望。這種恐懼,甚至壓過了他在絕境中被逼出的凶性。
林峰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
芬恩的“太聽話”,並非優點,而是一個巨大的枷鎖,一個深埋在他性格深處的陷阱!在慕尼黑那場與馬克的生死戰中,他是被逼到了絕路,被林峰踹進了鏽水裡,才不得不掙脫了“聽話”的束縛,釋放出了亡命徒的本能。但一旦回到相對“安全”的訓練環境,一旦麵對的是他敬畏如山的林峰,那個“聽話”的、害怕犯錯的、追求完美的芬恩又回來了!
他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精密機器人,能完美執行指令,卻失去了在瞬息萬變的賽場上,根據本能和直覺做出最致命一擊的“靈性”和“凶性”!他害怕偏離林峰的“程序”,害怕承擔自主決策的風險。這種心態,在低強度訓練中或許看不出問題,一旦到了刺刀見紅的關鍵大賽,麵對施耐德這樣的老狐狸,麵對各種意想不到的突發狀況,他很可能就會像一台遇到未知指令的機器,陷入僵化甚至死機!
“害怕犯錯?”林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芬恩,你記住!在球台上,最致命的錯誤,不是打丟一個球!而是當機會出現時,你因為害怕犯錯,而選擇了最平庸、最安全的方式!把勝利的機會,拱手讓人!”
他上前一步,將那顆生鏽的三星球重重拍在芬恩麵前的球台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看看這顆球!”林峰指著那斑駁的膠皮,“它不完美,它生鏽,它甚至可能飛得歪歪扭扭!但它曾經在關鍵時刻,要了馬克的命!因為它被一隻敢拚敢搏的手打出去的時候,腦子裡想的不是‘會不會失誤’,而是‘必須打中’!”
林峰的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釘在芬恩有些茫然的眼睛裡:“我要的不是一個隻會聽話的傀儡!我要的,是那個在慕尼黑鏽水裡,敢用血手攥著球拍跟我吼‘打’的亡命徒!那個敢在混亂中,自己找到機會,用最狠的方式撕開對手防線的戰士!”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更重的分量:“後麵的比賽,對手不會按我的‘指令’打球。我需要你,在球台上,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腦子!有自己的…獠牙!”
芬恩的身體猛地一震。他看著球台上那顆生鏽的舊球,仿佛又看到了冰冷渾濁的鏽水,聞到了血腥味,感受到了掌心傷口撕裂的劇痛和那股不顧一切的狠勁。林峰的話像重錘砸在他心上,將他那層“聽話”的保護殼砸出了裂痕。
“現在,”林峰退回球台另一端,重新拿起球拍,眼神冰冷,“訓練繼續。但我不會再給你任何具體指令。”
芬恩愕然抬頭。
林峰手腕一抖,一個旋轉詭異、落點飄忽的發球飛了過來。同時,他那冰冷的聲音如同最後通牒:
“自己判斷!自己決定!用你想用的任何方式,把球打回來!打到我難受!打到我接不住!如果你隻會像剛才那樣打‘安全球’…” 林峰的眼神掃過訓練館角落那台嗡嗡作響的老舊發球機,“…那你就去跟它練一輩子!”
球,帶著旋轉和未知的威脅,飛向芬恩。
芬恩握著球拍的手心瞬間沁滿了冷汗。沒有指令!隻有那顆飛來的球和林峰冰冷的注視!巨大的不安和久違的、在慕尼黑鏽水中才體會到的“自主”壓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看著那顆球,腦子裡一片空白,習慣性地想尋找“最穩妥”的答案,耳邊卻回蕩著林峰的話:“…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腦子!有自己的獠牙!”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一絲掙紮,隨即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取代!他不再去想“林峰會希望我怎麼打”,而是死死盯著球的軌跡,身體的本能似乎先於思考動了起來——他側身,擰腰,用一種並非教科書規範、卻帶著他個人印記的發力方式,對著那顆球,狠狠揮出了球拍!
“砰!”
球帶著呼嘯的風聲,劃出一道略顯生澀卻異常凶狠的弧線,直撲林峰的反手位大角!
林峰眼中,那冰封的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他迅速移動,精準地將來球擋回。
訓練館裡,擊球聲再次響起。這一次,節奏似乎不再那麼“規範”,失誤也明顯增多。但芬恩的眼神,卻不再迷茫。那裡麵,一種被強行喚醒的、屬於他自己的“凶性”和“判斷力”,正在恐懼和掙紮中,艱難地破殼而出。
施耐德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看著場內這無聲的角力,看著芬恩那在“聽話”與“自主”間痛苦掙紮卻逐漸凶狠起來的眼神,又想起馬克在中國經曆的那些“混亂”訓練,他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
林峰兄弟…這兩個魔鬼…他們淬煉人的方式,真是比德國的精密機器還要殘酷,還要…有效。隻是不知道,芬恩這塊看似溫順的“璞玉”,能否在這樣高壓的“斷指令”訓練中,真正磨礪出自己的鋒芒?林峰看著芬恩每一次帶著思考(哪怕是掙紮的思考)和本能(哪怕是生澀的本能)的揮拍,心中的憂慮並未完全散去,但那份冰冷的期待,卻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