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裡的陶油燈忽明忽暗,劉昭捏著素箋的指節泛白。
“頭,寫的啥?“李大牛湊過來,脖子伸得老長,粗重的呼吸噴在劉昭後頸。
孫四郎手按刀柄蹭過來,刀鞘撞在石桌角發出悶響。
楚瑤正給柳娘遞藥杵的手頓住,沾著藥末的指尖在月光下微微發顫。
“洛陽可圖。“劉昭把信紙推到石桌中央。
陶油燈“劈啪“炸了個燈花。
李大牛的牛眼瞪得溜圓:“洛陽?
那不是董賊老窩?“孫四郎的刀柄攥得更緊了,刀環上的紅綢子被掌心汗浸得發蔫:“趙鐵山那老匹夫前兒還說要給洛陽送三千礦丁充軍,合著是要當董賊的槍?“
楚瑤湊近看了眼,睫毛簌簌抖:“這字像是用狼毫寫的,筆鋒帶勾,和我爹以前批賬冊的手法有點像“話音未落,柳娘突然按住她手背。
女醫的指尖涼得像塊玉,疤瘌的眼角繃成細線:“小丫頭,有些事記太清楚,命會薄。“
劉昭沒接話。
他望著石壁上跳動的燈影,懷裡的古玉燙得灼人,像塊燒紅的炭。
三天前柳娘說“鷹衛“可能尋來的話在耳邊炸響——趙鐵山不過是鉤子,那拋鉤子的人若發現鉤子要折,豈會坐視?
“山雨要來了。“他突然開口,聲音像淬了鐵,“趙鐵山的人這兩日在山腳紮了五座營,馬料堆得比礦渣山還高。“李大牛猛地拍桌:“奶奶的!
前兒我去張村換鹽,見他們往林子裡運了二十車箭杆!“孫四郎的刀“噌“地拔了半寸:“頭,咱現在帶人衝下山,把那老匹夫的狗頭砍了!“
“衝?“劉昭指節叩了叩石桌,“他營裡有八百鄉勇,咱們隻有三百號拿礦鎬的。“他掃過眾人緊繃的臉,“得先摸清楚他啥時候動手,幾路來,有沒有後招。“
陶油燈的光映在他眼底,像兩簇燒得正旺的火:“我去夜探敵營。“
議事廳霎時靜得能聽見山風刮過礦道的嗚咽。
楚瑤“哐當“碰翻了藥杵,滾到孫四郎腳邊。
柳娘的藥箱帶子“啪“地斷了,幾味草藥撒在地上。
李大牛蹭地站起來,礦鎬撞得石凳“吱呀“響:“頭!
我跟你去!“
劉昭搖頭:“大牛留下——“
“不!“李大牛急得臉通紅,脖頸上的刀疤跟著抖,“前兒你救我出礦坑那會兒,說過兄弟要一起活!“他抓起牆角的破棉襖往身上套,補丁摞補丁的袖口露出半截鐵蒺藜,“我扮逃兵最像,前兒趙鐵山的人抓了三個逃丁,那哭嚎聲我學了七遍!“
劉昭盯著他泛紅的眼眶,忽然笑了。
他摸出塊黑布係在臉上,又扔給李大牛半塊:“子時三刻出發,走後山的野羊道。“
月上中天時,劉昭蹲在趙鐵山營地外的灌木叢裡。
古玉貼著心口發燙,他閉了閉眼——三刻前在礦洞最深處,他用指甲劃破指尖,血珠滴在古玉八卦紋上。
推演開始的瞬間,他眼前閃過十七種潛入路徑:第一種在西牆被狼狗撕了褲腿,第二種摸錯了馬廄被巡夜的砍了一刀,第三種直到第七種,他跟著三個喝醉酒的鄉勇翻進柴房,順著灶膛爬進主營帳。
“呼——“李大牛的悶哼從左邊傳來。
劉昭側頭,見同伴正扯著破衣爛衫,臉上抹了把泥,活脫脫個剛從礦坑逃出來的苦役。
兩個巡夜的舉著火把過來,刀鞘敲在李大牛肩頭:“哪來的?“
“張村張村的,被抓來充軍“李大牛抽抽搭搭,“俺娘病了,俺想偷跑回去“
火把湊近他的臉,劉昭攥緊了懷裡的短刀。
推演裡這倆巡夜的會罵兩句“晦氣“就放過去,可萬一
“滾!“巡夜的踹了李大牛屁股一腳,“再讓老子看見,剁了你腳筋!“
劉昭鬆了口氣,跟著李大牛貓腰鑽進柴房。
灶膛裡還留著餘溫,他扒開灰燼,指尖觸到青磚的縫隙——和推演裡一樣。
他摳住磚縫一推,窄窄的地道裡飄出酒肉香。
主營帳的燭火透過布簾漏出來,映出兩個人影。
“三日後寅時,三路合圍。“是趙鐵山的公鴨嗓,“東邊走山穀,西邊繞礦道,中路正麵衝。
那姓劉的要是敢跑,就往洛陽送,董大人要活的。“
另一個聲音壓得很低,像砂紙擦石頭:“鷹衛的人這兩日到,你手腳乾淨點。“
劉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摸出懷裡的碎瓷片,在掌心刻下“三路、三日後、鷹衛“。
推演裡沒提到鷹衛,這是新變數。
“大人放心。“趙鐵山諂媚的笑刺得人耳朵疼,“小的早讓人在礦泉裡下了蒙汗藥,等他們喝了水,管他是鐵打的劉昭,也得軟成泥——“
“嘩啦!“
帳外突然傳來馬嘶。
劉昭暗道不好,推演裡巡夜隊這時候該在西營,怎麼提前了?
他貓腰往地道退,鞋跟卻鉤住了灶膛裡的鐵絲。
“什麼人?“
火把的光“唰“地照進來。
劉昭反手甩出短刀,砍斷帳簾的同時撞開李大牛。
兩人滾進草堆時,他瞥見李大牛後腰滲出的血——是剛才那刀擦到了。
“追!彆讓跑了!“
喊殺聲炸響。
劉昭拽著李大牛往山坳裡鑽,身後的火把連成串。
推演裡的退路是北坡的老槐樹,但現在巡夜隊封了北坡,隻能走南崖的礦坑——那地方他十二歲時摔下去過,記得有處石縫能藏人。
“頭我我拖累你了“李大牛的聲音越來越弱。
劉昭咬著牙背起他,礦鎬尖在地上劃出火星。
南崖的風卷著血腥味灌進喉嚨,他摸到石縫的瞬間,聽見追兵的腳步聲就在十步外。
“噓——“他捂住李大牛的嘴。
石縫裡黴味熏得人睜不開眼,追兵的火把光從石縫漏進來,照見李大牛後腰的箭——剛才不是刀傷,是中了箭。
“奶奶的疼死老子了“李大牛悶哼著昏過去。
劉昭摸出懷裡的金瘡藥撒在傷口上,血卻止不住地滲。
古玉在他胸口燙得幾乎要燒穿衣服,他閉了閉眼,把推演裡記的止血手法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指尖重重按在李大牛的曲池穴上。
後半夜的風裹著露水滲進石縫時,追兵的罵聲終於遠了。
劉昭背著李大牛摸回礦區時,天剛蒙蒙亮。
楚瑤守在礦洞口,手裡的燈籠晃得人眼暈。
她撲過來時,劉昭聞到她身上的草藥香——是專門治刀傷的金不換。“大牛哥!“她掀開李大牛的衣襟,看到血肉模糊的傷口,眼眶霎時紅了,“柳姨!
快拿止血散!“
柳娘提著藥箱從洞裡衝出來,白發被風吹得亂蓬蓬。
她搭了搭李大牛的脈搏,抬頭時眼裡閃著光:“這箭傷差半寸就穿了肺,你怎麼做到的?“劉昭扯下臉上的黑布,額角的汗混著泥往下淌:“運氣。“
柳娘沒接話。
她盯著劉昭剛才按過的穴位,又摸了摸他走路時微跛的右腳——那是推演裡被碎石硌傷的,現實裡卻連皮都沒破。
女醫的手指在藥箱上敲了兩下,最終隻說:“去換身乾衣服,議事廳等你。“
半個時辰後,議事廳的石桌上擺滿了劉昭用炭筆畫的地圖。
“三路合圍,三日後寅時。“他用礦鎬尖點著東邊的山穀,“孫四哥帶一百人守礦道,把滾木礌石都搬上去。
大牛帶五十人埋伏在南崖,等中路軍過了一半,砍斷吊橋。“他抬頭看向楚瑤,“你和柳姨帶著婦孺退到後山的藏藥洞,洞裡的水彆喝,我讓人從山溪挑了新水。“
孫四郎拍著胸脯:“頭你放心,礦道的滾木我讓人擦了桐油,點著了能燒半裡地!“楚瑤攥著藥囊點頭,眼底的擔憂散了些:“藏藥洞的暗門我用藤蔓遮住了,他們找不著。“
劉昭把最後一塊炭條按斷在“鷹衛“兩個字上。
古玉還在發燙,像在提醒他什麼。
他望著洞外漸亮的天色,忽然聽見山風裡傳來隱約的鼓聲。
“咚——咚——“
聲音越來越清晰,像敲在人心臟上。
劉昭猛地推開礦道木門,山腳下的火把連成一片,像條火蛇正往礦區爬來。
“提前了!“孫四郎的刀“當啷“掉在地上,“他們提前一天進攻了!“
楚瑤的手按在劉昭後背,能摸到他緊繃的肌肉。
柳娘的藥箱“啪“地合上,白發被火光映得發紅:“鷹衛的人,怕不是和趙鐵山一起到的。“
鼓聲震得石縫裡的塵土簌簌往下掉。
劉昭望著漫山遍野的火把,懷裡的古玉燙得幾乎要灼穿皮肉。
他摸出腰間的礦鎬,鎬刃在晨光裡泛著冷光——這把鎬頭,他十二歲時用來砸過礦主的狗腿,現在,該用來砸更硬的東西了。
“吹號!“他的聲音混著山風撞向山壁,“讓所有人上防!“
第一支火箭劃破晨霧,落在礦道前的木牌上。“議事廳“三個字被火舌舔著,很快燒作一團灰燼。
山腳下的喊殺聲潮水般湧來,劉昭望著那團火,忽然笑了——這把火燒了舊的,總得燒出點新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