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靠山屯幾百人,就指著這個廠子吃飯。我們不懂什麼大道理,就知道,天底下不能有這種仗著自己家大業大,就往人家飯鍋裡扔沙子的道理。”
沒過幾天,省報上,一篇沒點名、但誰都看得出說的是誰的報道,像一塊石頭扔進了池塘。
報道的標題,沒有那些嚇人的詞兒,就叫“一口鍋和幾把刀”。
字裡行間,沒有憤怒的控訴,全是平實的敘述。
可每個字讀下來,都像是一根針,紮在人心口上。
那家掛著金字招牌的食品總廠,這回,像是被人一悶棍打在了後腦勺上,栽了個結結實實的大跟頭。
啥子商業間諜、惡意破壞,這些過去隻在報紙縫裡瞧見的詞,一夜之間,全扣在了他們腦門上。
報紙上,廣播裡,天天說,跟唱大戲一樣熱鬨。
廠長辦公室的電話,以前是催著要貨的,熱得燙手。
現在,一整天,死寂。
偶爾響一聲,都是銀行那邊拐彎抹角地問,你們廠……還好吧?
老廠長姓徐,一嘴的茶垢,此刻正拿指頭蘸著茶水,在辦公桌上劃拉著什麼。
桌上的煙灰缸,已經堆成了個小山包。
外頭,原本排隊等拉貨的大卡車不見了。
給廠裡送原料的,也開始打馬虎眼,說路上車壞了,明天再送。
人心,比秋天的涼水還涼。
車間裡,機器聲好像都透著有氣無力。
工人們低著頭乾活,見了麵,不言不語。誰都怕,這廠子的天,是不是要塌了。
一連開了三天會。
會議室裡煙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搪瓷缸子裡的茶葉沫子,泡了又泡,早沒了味兒。
起初是吵,是拍桌子,是互相指著鼻子罵。這個說那個瞎指揮,那個說這個捅婁子。
老徐廠長一言不發,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直到第三天下午,日頭都偏西了,他才把手裡的煙頭狠狠摁進煙灰缸裡,像是摁倒一個仇人。
“彆吵了,胳膊斷了,總比脖子斷了強。得有人,去給人家磕這個頭。”
“斷臂求生”,這話說得好聽。
在座的都明白,這是壁虎斷尾,把幾塊好好的料子,扔出去給人家當踏腳石。
名單很快就定了下來。幾個平時跳得最歡的副手,還有幾個具體辦事的工作人員。
廠裡的通告欄上,用黑墨水寫著“開除”,字寫得又重又狠,像是要拿筆尖戳穿那層木板。
處理完“自家孩子”,就該去“鄰居家”認錯了。
派過去的人,級彆更高了。
一個副廠長,姓錢,戴個眼鏡,笑起來像彌勒佛,但誰都知道他算盤打得精。
還有一個總廠的法律顧問,嘴皮子利索,死的能說成活的。
他們沒直接上門,托了個中間人。
是市裡的一位老廠長,退下來了,德高望重,跟誰都說得上話。
話遞到靠山屯,說想跟林東、跟屯裡,坐下來好好談談,消除“誤會”。
還說,廠裡願意出點“補償”,給屯子修修路,補補牆。
消息在靠山屯炸開的時候,屯裡的老少爺們,半天沒言語。
大夥兒聚在村委會那間土坯房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裡都是不敢信。
半晌,老村長把嘴裡那根抽了半截的旱煙袋,在鞋底上“梆梆”磕了兩下,吐出一口濃煙,眼圈紅了。
“這幫城裡高人,也有低頭的一天?”
“解氣!真他麼的解氣!”一個漢子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都啞了。
沒人喊“活該”,也沒人罵“報應”。
那股子氣,在胸口憋了幾十年,甚至幾代人。
這一下,像是冬天裡凍了三尺厚的河麵,終於“哢嚓”一聲,裂開了一道縫。
那縫裡冒出來的,不是歡呼,是滾燙的淚。
林東沒跟大夥兒湊一塊兒。
他一個人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看著西邊的山。
山還是那座山,黑黢黢的,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壓在每個靠山屯人的心口上。
城裡人低頭了,認慫了。可這事兒,就完了?
林東心裡跟明鏡似的。
人家那是大船,撞了冰山,船幫上破了個洞,疼,但沉不了。
靠山屯是啥?是條小木筏,一個浪頭就能打翻。
這次贏了,是靠著一股子“比命苦”的狠勁,靠著豁出去的膽。
但接下來的和談,才是真正的戰場。
那桌子上沒有刀,沒有槍,可一句話就能斷了村裡的活路,也能給你一條活路。
他心裡盤算著,屯裡的損失,不光是那些爛在地裡的山貨。是人心,是盼頭,是這條剛要看見光亮的路。
這些,都得從那張談判桌上,一分一厘地,給掰扯回來。
“談,明天咱們就去談。”
林東對著身後跟來的村委會幾個人,
“但這個價錢,得咱們說了算。”
縣城西頭那座招待所,牆皮斑駁,走廊裡永遠飄著股子潮黴味兒。
會議室在二樓儘頭,推開門,一股子陳年煙味兒撲麵而來。
錢副總坐在長桌那頭,五十來歲的人了,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卻遮不住鬢角的白。
金絲眼鏡後頭那雙眼,像在打量秤盤上的肉。
他身邊坐著三個人,都是省城來的,西裝革履的,可那股子不自在勁兒,像是穿了彆人的衣裳。
林東帶著李長山、王大爺,還有那個剛從師範畢業的李援朝,四個人進了屋。
王大爺的解放鞋上還沾著泥,李長山那件中山裝的袖口磨得發亮。
李援朝最年輕,捧著個帆布包,裡頭裝著厚厚一摞材料。
屋裡靜得能聽見樓下傳來的自行車鈴聲。
"坐。"錢副總說話了,聲音裡帶著股子施舍的味道。
林東拉開椅子坐下,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他從兜裡掏出一包大前門,抽出一根,又想了想,把煙盒推到桌子中間。
"抽煙嗎?"
錢副總擺擺手:"不了,我們講正事。"
林東點點頭,把煙收回來,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用牛皮紙包著的文件,輕輕放在桌上。
那紙已經有些發黃,邊角還打著補丁——這是李援朝連夜用鋼筆抄寫的第三遍。
"錢總,咱們靠山屯這回吃的虧,您心裡有數。這份東西,是我們的想法。"
錢副總接過文件,剛看了兩行,眉頭就擰成了疙瘩。
看到第三條的時候,他的手明顯抖了一下,眼鏡差點滑下鼻梁。
"林知青,"他把文件啪地拍在桌上,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獅子大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