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靠山屯煥然一新。
土路兩旁被婦女們插上了五顏六色的野花,一直蔓延到村口。
空氣裡,飄著柴火燉肉的霸道香氣,和山林雨後特有的清新。
一切都已就緒。
林東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樹下,身後是李長山、王大爺,還有那幾個穿著洗得發白的乾淨衣裳、一臉緊張的“鄉村導遊”。
遠處,山路儘頭,一個鐵灰色的小點,正緩緩地、堅定地向著靠山屯移動。
一輛半舊的綠色北京吉普,像是喝醉了酒,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半個鐘頭,終於一頭紮進了靠山屯的村口。
發動機“噔噔”喘了幾口粗氣,熄了火。
林東整了整衣領,快步迎了上去。
他心裡清楚,今天這事,關乎著靠山屯的未來,也關乎著白雪的命運。
成敗,在此一舉。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一雙擦得鋥亮的黑皮鞋,但鞋麵上已經蒙了一層細密的黃土。
緊接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扶著車門,有些費力地站定。
黑框眼鏡,洗得發白的中山裝,一股子老派知識分子的氣派。
隻是,他下車後,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顯然是長途的顛簸和山裡的土腥味兒讓他有些不適。
林東的心,也跟著提了一下。
這位,就是省美術學院的秦墨涵教授,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老朋友的關係才請來的“大拿”。
看這第一反應,開局不算順利啊。
“秦老師,一路辛苦了!”
林東滿臉堆笑地迎上去,熱情地伸出雙手,旁邊的李長山也趕緊跟上。
沒有花裡胡哨的歡迎儀式,隻有村口幾個看熱鬨的半大孩子,和林東臉上最真誠的笑容。
秦教授的目光從林東身上掃過,又望向他身後煥然一新的村子,
以及遠處如黛的群山,眼中那一絲旅途的疲憊,才悄然融化了幾分,化作一絲審視和好奇。
“還好,還好。”
他點點頭,和林東握了握手,手勁不大,但很穩。
村委會裡,一杯熱氣騰騰的金銀花茶,被端到秦教授麵前。
金黃色的花瓣在玻璃杯中舒展開來,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氣,瞬間衝淡了屋裡的煙火氣。
秦教授端起杯子,輕輕吹了吹,呷了一小口,原本緊鎖的眉頭不自覺地鬆開了。
“嗯,好茶。”
林東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沒有急著提畫的事,這是他計劃中的第一步——
先用靠山屯的“風物”,洗掉這位老教授身上的“城市味兒”。
“秦老師,不著急,您先歇歇腳。我帶您在村裡隨便轉轉。”
林東領著秦教授,不快不慢地走在村裡新鋪的水泥路上。
路過小學時,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讀書聲,像山泉一樣從窗明幾淨的教室裡流淌出來。
“人之初,性本善……”
秦教授停下腳步,側耳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了來到這裡之後的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林東沒多說,隻是笑著指了指:“孩子們剛有了新教室,乾勁兒足。”
接著,又路過村衛生所,門口掛著白底紅字的牌子,裡麵收拾得井井有條,藥櫃的玻璃擦得反光。
秦教授一路看,一路點頭,話不多,但眼神裡的讚許卻越來越濃。
林東心裡有數。
他要讓秦教授看到的,不是靠山屯有多富裕,而是這裡的人,有一股向上的“精氣神”。
這種“精氣神”,才是一切藝術的根。
下午,林東親自當向導,領著秦教授和明顯有些緊張的白雪,踏上了那條通往黑風嶺的“獵人小徑”。
一進林子,溫度仿佛都降了幾度。
清新的、帶著濕潤苔蘚氣息的空氣湧入肺裡,讓秦教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城裡待久了,都快忘了,真正的風是什麼味兒了。
耳邊是嘰嘰喳喳的鳥鳴,腳下是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陽光透過樹冠的縫隙,灑下無數金色光斑。
秦教授的腳步越來越慢,他不再是個來考察的乾部,而變回了一個藝術家。
一個叫李芳的導遊學員,鼓足勇氣,指著路邊一棵虯勁的古鬆,用帶著鄉音的普通話說:
“秦、秦老師,這叫‘迎客鬆’,聽老人們說,有好幾百年了……”
話還沒說完,秦教授已經停了下來。
他死死地盯著那棵鬆樹,仿佛在看一個絕世美人。
幾秒後,他竟直接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了一個巴掌大的速寫本和一支鉛筆。
“唰唰唰……”
鉛筆在紙上快速遊走,他眼神專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林東和白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喜悅。
成了!
魚兒,開始咬鉤了。
秦教授一邊畫,一邊像著了魔似的喃喃自語:“這光影……這肌理……有味道,有故事感……”
一路上,他對那些用原木做的路牌、休息凳讚不絕口,連連說“道法自然,這才是高明”。
他不再需要林東介紹,自己就能發現一處絕佳的光影構圖,或者一段溪流的美妙韻律。
他的藝術家之魂,被這座大山徹底喚醒了。
鋪墊了這麼久,終於到了最關鍵的環節。
村委會那間被當做臨時畫室的屋子裡,幾十幅畫作靜靜地掛在牆上。
林東的心,莫名地跟著怦怦直跳。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白雪,姑娘的臉繃得緊緊的,手心全是汗。
秦教授踱步走了進去。
他先是隨意地掃了一眼,隨即,腳步就頓住了。
他緩緩摘下眼鏡,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仔仔細細地擦了擦鏡片,又重新戴上。
然後,他走到一幅描繪狩獵小隊迎著風雪歸來的畫前,一言不發。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屋子裡靜得可怕,隻能聽到秦教授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一分鐘。
兩分鐘。
林東的額頭也開始冒汗了。
“這反應,不對啊!是好是壞,您倒是給句話啊!”
白雪的臉色已經有些發白,身體微微發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秦教授突然轉過身,目光如電,直直地射向白雪,聲音沙啞地,擠出幾個字:
“這畫……是誰畫的?”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炸雷,在林東和白雪的耳邊轟然響起!
白雪被這氣勢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我畫的……”
秦教授死死盯著她,眼神裡有震驚,有難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種發現了寶藏的狂喜!
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
“胡鬨!簡直是胡鬨!”
白雪的眼圈瞬間就紅了。
林東心裡咯噔一下,心想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