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號”的船艏,已成煉獄沙場。
瓦列裡那凍土荒原般的“熬”意與非洲戰士祖靈圖騰的蠻荒野性如同兩頭被激怒的史前巨獸,在鏽蝕的鋼鐵甲板上瘋狂碰撞、撕咬。
每一次拳鏈交擊,都爆發出隕星墜地般的轟鳴,震得整艘巨輪骨架呻吟,冰霜與鐵鏽的碎屑如同暴雪般在勁風中狂舞。
那蒼涼的骨號聲愈發急促,如同催促亡魂的戰鼓,將非洲戰士的戰舞推向癲狂的巔峰,錨鏈環揮舞間,撕裂空氣的嗚咽聲令人頭皮發麻。
然而,在這狂暴風暴的中心,林默卻如同一塊被驚濤駭浪反複衝刷的礁石。
他背靠冰冷扭曲的艙壁,膝上橫陳著古拙的“鎮嶽”,粗糙的刀柄是意識深處唯一的錨點。
熔金幽藍的瞳孔在帽簷的陰影下幽邃如淵,死死鎖定著那兩道搏殺的巨影,更警惕著船舷四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那裡,毒蛇般陰冷的窺伺從未停止。
方才通風管道陰影中那聲短促的慘叫和粘稠的血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雖被狂暴的戰吼掩蓋,但死亡的冰冷氣息已然彌漫開來。
這艘鏽跡斑斑的鋼鐵囚籠裡,致命的獠牙絕不止一副。
他體內那座瀕臨崩潰的“熔爐”在狂暴外力的持續衝擊下,如同被投入鍛錘的頑鐵,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焚爐真意”的慘烈灼熱、“豎瞳”知識的冰冷解析、渡翁星輝古血的秩序微光,三股力量在經脈中瘋狂對衝、湮滅,每一次力量的激蕩都如同在靈魂深處引爆一顆微縮的星辰。
若非“鎮嶽”刀那沉如山嶽的“鎮”字真意死死壓住核心,若非沈三篙“漁火樁”的“穩”字訣在每一次艱難呼吸間強行梳理著力量的亂流,他的意識早已被這狂暴的洪流撕成碎片。
新生的左臂,皮膚下幽藍的脈絡在持續的壓迫下明滅不定,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灼痛與深入骨髓的冰寒——那是瓦列裡凍氣殘留的侵蝕。
掌心那輪被荊棘纏繞的血月烙印,在力量激蕩時透出的暗紅微芒愈發清晰,如同深嵌靈魂的詛咒,冰冷地倒映著幽靈島的血色終局。
就在瓦列裡硬撼一記橫掃的錨鏈,巨大的身軀因反震之力出現一絲微不可查的遲滯,非洲戰士眼中凶光大盛,另一截鏈環如同毒龍出洞,直搗其胸腹空門的刹那——
嗡……
一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震顫,毫無征兆地穿透了震耳欲聾的搏殺聲浪,如同細微的塵埃落入了狂暴的熔爐。
不是來自船艏,也非船舷的黑暗。
而是來自更高處。
林默熔金幽藍的瞳孔驟然上移!
非人的視野瞬間穿透層層疊疊的鏽蝕管道與扭曲鋼梁構成的陰影迷宮,鎖定了貨輪中部一處高高聳立的、如同鋼鐵瞭望塔般的廢棄起重機基座頂端!
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影。
一個枯瘦得如同深秋蘆葦的身影。
他盤膝而坐,姿態鬆弛而穩固,仿佛與身下冰冷鏽蝕的鋼鐵融為一體。
一身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粗布僧袍,在凜冽的海風中微微拂動。
皮膚是常年曝曬下的深棕色,布滿深刻的皺紋,如同乾涸河床的龜裂。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並非閉合,而是半開半闔,眼瞼低垂,仿佛凝視著自身鼻尖,又仿佛穿透了無儘的虛空。
那眼神中沒有波瀾,沒有慈悲,也沒有殺意,隻有一片沉澱了千年時光的古井無波,一種洞悉萬物生滅輪回的絕對沉寂。
在他枯瘦的雙膝之上,攤放著一卷東西。
那不是尋常的經卷。
而是由無數片打磨得薄如蟬翼、邊緣泛著歲月溫潤光澤的貝多羅樹葉串聯而成!
葉片之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古老的、如同蝌蚪蜿蜒遊動的天竺梵文!
這些文字並非死物,在黯淡的月光下,竟流轉著極其微弱的、仿佛蘊含了宇宙星辰軌跡的暗金色澤!
貝葉經!
傳說中以智慧承載佛陀真言、蘊含無上精神偉力的聖物!
而在老僧身前,靜靜地擺放著一盞燈。
一盞形製極其古拙的銅燈。
燈盞呈蓮花初綻之形,蓮瓣上鐫刻著細密繁複的曼陀羅花紋。
燈身布滿斑駁的綠鏽,仿佛剛從千年古墓中掘出,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歲月滄桑。
燈盞內並無燈油,也無燈芯,唯有一粒微小的、如同凝固星塵般的暗紅光點,在燈盞中央無聲懸浮、緩緩旋轉。
這粒光點散發出的光芒微弱至極,卻奇異地穿透了層層黑暗,在老者枯槁的麵容和膝上的貝葉經上,投下了一圈朦朧而神聖的光暈。
這光暈籠罩之下,那片區域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凝滯。
狂暴的海風、彌漫的鐵鏽血腥氣、乃至下方船艏傳來的震天殺伐之音,在觸及這圈光暈的邊緣時,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輕柔地撫平、吸納、消弭於無形。
一種絕對的“靜”,以那盞無芯古燈為中心,無聲地彌漫開來。
這“靜”並非死寂,而是蘊含著某種宏大浩瀚的、如同宇宙背景輻射般的低沉吟誦,直透靈魂深處!
嗡…嘛…呢…叭…咪…吽……
若有若無的六字真言梵唱,仿佛並非由老僧發出,而是從那盞古燈、從那卷流轉暗金的貝葉經中自行流淌而出,彙入那片“靜”的領域!
林默體內的“熔爐”在這股“靜”意觸及的刹那,猛地一滯!
狂暴衝撞的三股力量如同被投入了一片粘稠的宇宙星塵之海,速度驟然減緩!
豎瞳的冰冷解析力應激運轉,瘋狂掃描著那片區域——那並非能量屏障,而是一種純粹到極致的、由精神意誌高度凝聚形成的“域”!
一種將自身存在的“頻率”調整至與宇宙某種本源法則共鳴的“靜”之意境!
“焚爐真意”在這股“靜”的撫觸下,灼熱的火焰仿佛被無形的甘霖澆淋,躁動稍減,卻更顯精純內斂;
“豎瞳”的知識洪流似乎被某種更高層次的秩序梳理,混亂的碎片暫時歸位;
渡翁的星輝古血則如同找到了共鳴,光芒微微亮起,試圖融入那片寧靜的星塵之海。
然而,這短暫的“靜”並未帶來安寧,反而像一麵冰冷的鏡子,瞬間照見了林默意識深處那座瀕臨噴發的火山下,那更洶湧、更原始的毀滅欲望——那是被“血月”烙印點燃的、對一切束縛的狂暴憎恨!
“鎮嶽”刀柄傳來沉重的反饋,強行將林默即將失控的心神拉回一絲清明。
他熔金幽藍的瞳孔死死盯著起重機頂端的枯瘦老僧,第一次感受到一種源自靈魂層麵的、令人窒息的壓迫!
這老僧…是天竺苦修一脈的真正大能!其精神境界已非單純的武道意誌,而是觸摸到了某種“梵我合一”的至高門檻!
那盞無芯古燈,那卷暗金貝葉經,皆是承載其無上“靜”意的聖器!
船艏的搏殺也因這突如其來的“靜”域而出現了瞬間的凝滯。
瓦列裡冰藍的瞳孔猛地抬起,看向高處,岩石般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與忌憚。
那無形的“靜”意如同冰冷的潮水,衝刷著他凍土荒原般堅韌的“熬”意,試圖撫平其中的狂暴與酷寒。
非洲戰士的戰舞節奏也為之一亂,眼中熾烈的野性戰意被那宏大梵唱引出一絲迷茫,手中揮舞的錨鏈環沉重了幾分。
就在這萬籟俱寂、精神層麵暗流洶湧的刹那——
老僧低垂的眼簾微微抬起一線。
那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仿佛倒映著宇宙的漩渦,又似空無一物。
他沒有看下方激戰的瓦列裡,也沒有看蠻荒的非洲戰士,更沒有看陰影中蟄伏的林默。
他的目光,穿透了船舷的黑暗,穿透了翻湧的墨色海水,仿佛落在了極遠處某個不可知的存在之上。
他枯槁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沒有聲音發出。
然而,在他膝上那卷流轉著暗金色澤的貝葉經中,一片靠近邊緣的、鐫刻著無數蝌蚪梵文的貝葉,其上流轉的光芒驟然變得熾烈!
嗡——!
一個清晰無比、仿佛由純粹精神力凝聚而成的金色梵文,驟然從那片貝葉上騰空而起!
它並非實體,卻比實體更加凝練、更加輝煌!形如一座微縮的金色山峰,又似一尊結跏趺坐的金身佛陀!
甫一出現,便散發出一種鎮壓八荒六合、滌蕩一切外魔的浩瀚偉力!
唵!
六字大明咒之首!宇宙創生之音!
這枚純粹由精神意誌凝成的“唵”字真言,剛一顯化,便如同擁有生命般,微微一顫!
下一刻,它化作一道凝練到極致、純粹到極致的金色光流,並非射向船艏的任何一人,而是如同劃破夜空的流星,帶著撕裂靈魂的梵唱餘韻,無聲無息卻又迅疾無比地射向船舷右後方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目標直指——那片陰影中,一個幾乎與船體鏽跡融為一體的、扭曲蠕動的詭異輪廓!
“嘶——!”
一聲尖銳到非人、充滿了無儘怨毒與驚駭的嘶鳴,猛地從那片陰影中爆發出來!
那扭曲蠕動的輪廓瞬間膨脹、變形!一股混合著硫磺海藻腥臭、血腥腐爛氣息的濃烈邪氣衝天而起!
無數道扭曲的、如同腐爛章魚觸手般的漆黑陰影從黑暗中爆射而出,瘋狂地抓向那道射來的金色“唵”字光流!
是“鬼影眾”!東瀛伊賀流豢養的非人之物!
它們竟也潛藏在這艘破船之上,如同附骨之蛆!
噗噗噗噗!
漆黑的觸手陰影撞上金色的“唵”字光流,如同積雪投入熔岩!瞬間發出令人牙酸的消融聲!
濃烈的黑煙伴隨著刺鼻的惡臭升騰而起!那些陰影觸手如同被點燃的油脂,在神聖的金光中瘋狂扭曲、掙紮、化為灰燼!
“唵”字光流勢如破竹,無視了所有阻攔,精準無比地印在了陰影核心那扭曲蠕動的本體之上!
“嗷——!!!”
一聲淒厲到足以撕裂靈魂的慘嚎響徹夜空!
金光如同烙鐵般深深嵌入那團蠕動的黑暗!
無數細密的、蘊含著淨化之力的金色梵文從“唵”字中流瀉而出,如同鎖鏈般纏繞、焚燒著那非人的存在!
濃稠如墨的汙血和破碎的、如同內臟般的黑暗物質從金光灼燒處噴濺而出,落在冰冷的甲板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那團陰影瘋狂地扭曲、收縮,發出垂死的哀鳴,最終在神聖金光的持續淨化下,如同被陽光照射的雪人,迅速消融、坍縮,最終化為一小灘冒著惡臭青煙的粘稠黑泥,徹底失去了生機。
金光也隨之緩緩消散。
起重機頂端,老僧依舊盤膝而坐,眼簾重新低垂,膝上的貝葉經光芒內斂,身前的無芯古燈內,那粒星塵般的光點緩緩旋轉,守護著那片絕對的“靜”。
仿佛剛才那淨化邪祟、驚心動魄的一幕,隻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船艏,瓦列裡和非洲戰士的搏殺早已停止。
兩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冰藍與野性的眼眸中,都殘留著對那枚“唵”字真言偉力的深深震撼與忌憚。
林默按在“鎮嶽”刀柄上的左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熔金幽藍的瞳孔深處,毀滅的烈焰在“唵”字真言的神聖威壓下被強行壓回幽邃的深潭,卻在潭底更深處瘋狂翻湧。
那淨化邪祟的金光,落在他眼中,卻如同冰冷的審判,照見了自身左臂的異化、掌心的血月烙印、以及體內那座由外物強行熔鑄而成的、混亂而危險的“熔爐”。
這老僧的“靜”,是渡海的慈航,亦是焚心的業火!
破浪號在墨色的洋麵上繼續前行,如同一具載滿了凶獸與異人的巨大棺槨,駛向那注定被血與火點燃的歸墟。
而在這無垠的滄溟之上,梵音已起,真言已現。
苦海無涯,心猿意馬,誰能在抵達那最終的熔爐之前,熬過這焚心的業火,鎮住那脫韁的魔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