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打在青瓦上,簷角銅鈴叮當作響。
鳳昭望著菱花鏡中十六歲的嬌美容顏,前世陸明軒的聲音仿佛又貼著耳畔傳來:“夫人,我這輩子官場得意,情場失意,縱使官位再高,終究沒能與所愛之人相守一生。”
瀕死的喘息混著藥味,那人玄色官袍上金線繡的雲雁刺得鳳昭眼底生疼。
“你可知我為何從不碰你?不是我不行沒有欲望,是因為我真正愛的人是你的庶妹鳳瑤。”
“阿瑤純善,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因此總是受到傷害。而你圓滑世故,處處算計。”
“在外人看來,你是最合格的陸氏宗婦,但你可知,我並不想要這樣滿腹心機的妻子。”
鳳昭想為自己辯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鳳瑤確實善良純真,可就因她蠢笨什麼都做不好,弄的後宅不寧。更是因爛好心在路邊亂撿男人,給夫家招來滅門之禍,她自己也被充為官妓,供人玩樂。
陸明軒隻看到了鳳瑤的善,卻自動忽略了被她害死的那些無辜之人。
不顧鳳昭慘白的臉色,陸明軒徑自去掀裝著鳳瑤屍體的棺蓋。棺木碰撞發出的悶響,驚醒了靈堂梁間棲著的雀兒。
“阿瑤的屍骨已從亂葬崗找回,她這輩子吃了太多苦。明日吉時,勞煩夫人挪挪位置。”
“你生前占了我正妻之位,死後就將與我合葬的機會讓給阿瑤吧。你放心,城外雁回山有處臨溪坡地,栽滿了你最愛的海棠花,我會將你葬在那裡。”
“夫人,我這一世給了你應有的敬重和體麵,你不該對我有怨的。若有來世,求你將資助我的機會讓給阿瑤,讓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血沫嗆在喉間,鳳昭最後看見的是陸明軒萬般不舍擦拭庶妹牌位的場景。
鳳昭在陸家當了十七載的賢妻孝媳,用鳳家的財力為陸明軒鋪就了一條青雲路。
本以為的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卻不想在陸明軒眼裡,她倒成了阻他心頭明月圓滿的絆腳石。
“昭兒?”
父親的聲音驚散前塵幻影。
鳳昭猛地攥住黃花梨圈椅的扶手,指尖陷進雕著纏枝蓮的紋路裡。紫檀翹頭案上的三足鼎爐吞吐著青煙,分明是永昌二十三年的初春。
“這是今科秀才名錄。”父親將灑金箋推過來,嵌玉腰帶勒著發福的肚腩。
“咱們商賈人家,總得謀個改換門庭的路子。我答應過你爺爺,一定要將鳳家發揚光大。”
“陸家祖上曾出過從四品的知州,現在雖沒落了,但底蘊尚在。陸明軒滿腹經綸,若你在寒窗時結下善緣,待他蟾宮折桂,三書六禮迎你入門,狀元紅袍換你鳳冠霞帔,這筆買賣咱們隻賺不虧。”
鳳瑤已湊到案前。
十五歲的庶妹穿著櫻草粉襦裙,抬手整理鬢間玉蘭簪時,腕間露出一截紅繩,上麵纏著三粒朱砂痣般的紅豆。
前世鳳瑤死後,這紅豆就被陸明軒戴在了腕間,他當真是愛極了庶妹啊。
“讓給妹妹罷。”鳳昭忽然笑起來,水紅綃帕按住的唇色比她死前的血沫更豔。
陸明軒,這一世就遂了你的意,讓鳳瑤來資助你,希望你能得償所願。
庶妹漂亮的杏眸亮了亮,怯生生地道:“阿姐,陸公子這般才學,你當真舍得讓給我?”
“好妹妹,你喜歡便拿去吧。“鳳昭親手將灑金箋塞進鳳瑤掌心。
鳳昭望著窗外被春雨打落的海棠花,輕笑如歎,“狀元郎三年就出一個,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父親皺眉:“胡鬨,尊卑有彆,哪有嫡讓庶的道理,再說陸公子怎會看上一個庶女?”
鳳瑤嬌俏的小臉瞬時慘白,眼裡是掩飾不住的擔憂,生怕這樁好姻緣被攪黃。
“爹爹……”
鳳昭忽然伸手揪住鳳父繡著牡丹纏金絲暗紋的袖口搖了搖,她鬢邊金絲壘成的牡丹步搖隨著動作輕晃了一下。
鳳父端茶的手懸在半空,青瓷盞裡映出嫡女眼角陌生的小女兒家嬌態。這孩子素來端方持重,今日倒是靈動了不少。
“昭兒,爹隻是想用自己的經驗為你謀個幸福,相信爹,陸明軒絕非池中物,他一定會大有作為的。”
“爹,女兒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我想自己選。女兒要資助秀才名錄上的最後一名謝無咎,可以嗎?”
前世謝無咎因母病逝守孝三年。
三年後他背著褪色麻布包袱進京,殿試時寫下的《江河安瀾策》,被皇帝朱批“字字浸民生血淚”,生生從寒門撕出個探花位。
他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比一朝飛黃騰達就忘了來時路的陸明軒更值得幫助。
鳳父望著鳳昭眼底堅定的光,他竟說不出拒絕的話。
從書房出來,鳳瑤小跑著追上鳳昭。
“阿姐……”她喘息著將謝意揉進雨聲,鬢邊玉蘭簪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動,當真是靈動可愛。
鳳昭抬手截住她未儘之言,指尖掠過廊外垂絲海棠。花枝顫巍巍墜下滴冷露,正打在鳳瑤欲捧起的灑金箋上,暈開“陸明軒”三字墨痕。
“妹妹,雨急了,回吧。”
細雨斜侵回廊,鳳昭水紅裙裾掃過青石板上零落的海棠花瓣,她挺直脊背不再回頭。這一世,陸氏宗婦的虛名她不要了。
慈萱院內,沈夫人蹙眉歎道:“昭兒,女子終要尋個依傍,你當真要棄了陸家這樁好姻緣?”
“商人再富,始終低士族一頭。如今你該把這‘狀元紅袍’拆了,紡成我鳳家的登雲錦。”
“娘,您可見過賑災糧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轍痕?那些車轍裡淌著的才是真正能築碑立傳的功業。鳳家想長盛不衰,難道隻有女兒嫁人這條出路嗎?女兒想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沈夫人手中茶盞輕晃,半晌,她點了點頭:“好,你自小便主意大,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娘都支持你。”
碎雨浸濕的青石巷,謝無咎正跪在階前煎藥。
裂著細紋的陶罐在炭火上咕嘟作響,蒸騰的藥霧模糊了少年繃緊的脊背線條。
那具藏在粗麻布下的身軀像把未開刃的刀,蟄伏在陰影裡等待飲血的機會。
“謝公子。”一道如黃鸝出穀般的輕喚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