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梨踏出國營飯店的門檻,午後熾熱的陽光兜頭灑下,卻絲毫驅不散她心口那股暖融融的、近乎不真實的飽足感。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腹,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紅燒肉那豐腴軟糯的觸感,唇齒間依舊縈繞著魚肉混著醬汁的鮮美餘韻。
兩碗紮實、粒粒晶瑩的白米飯,更是將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從胃裡一直熨帖到四肢百骸。
多少年沒這麼踏實過了,在末世那會連口熱乎的都沒有,如今能捧著白米飯,這福氣真是做夢都不敢想。
“呼……”
她長長地、滿足地吐出一口氣,感覺連吸入肺葉的空氣都帶著陽光和食物香氣的微醺。
在末世掙紮的四十年裡,“飽”是一種奢侈到近乎傳說的體驗。
饑餓是刻在骨子裡的本能,每一口食物都伴隨著爭奪、算計甚至血腥。
而此刻,這種純粹的、由美食帶來的、毫無負擔的飽足與幸福感,陌生得讓她靈魂都在微微震顫。
陽光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不再是末世廢墟上那毒辣的、烤焦一切的凶器,而是暖洋洋地包裹著她,讓她甚至有了一種慵懶的、想眯起眼睛曬太陽的衝動。
一種難以言喻的輕鬆和隱隱的雀躍,像小小的氣泡,從心底咕嘟咕嘟冒上來。
她下意識地哼起一首旋律,那是在末世前偶然從一台破舊收音機裡聽來的調子,早已記不清歌詞,卻莫名地契合她此刻的心情: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她的聲音不高,帶著少女的清甜,卻又有一種穿越時空的、難以言喻的悠遠。
歌聲流淌在午後安靜的街巷,仿佛為她心中那片即將奔赴的、廣袤而未知的東北大荒,鍍上了一層朦朧而充滿希望的暖色。
然而,這輕鬆之下,也潛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那“我家就在岸上住”的歌詞,像一根細小的刺,輕輕戳了一下。
她的“家”?
那個即將被她徹底斬斷的林家?
還是記憶中早已模糊的、有媽媽在的時光?
歌聲裡帶著憧憬,也帶著對身後一切的決絕告彆。
歌聲在踏進家屬院大門時戛然而止。
紅磚牆上,原本該綠意盎然的爬山虎,此刻也被烈日曬得蔫頭耷腦,葉片邊緣微微卷曲,透著一種無精打采的疲態。
幾棵高大的梧桐樹撐開濃密的樹蔭,樹蔭下,便是家屬院最富生機的“情報交流中心”。
幾位搖著蒲扇的大娘大嬸正坐在小馬紮上納涼。
許知梨的身影一出現,立刻吸引了她們的目光。
王大娘最先開口,手中的蒲扇不疾不徐地搖著,帶起一絲微弱的風,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關切。
“哎喲,小梨回來了?這大晌午頭的,太陽毒著呢,吃飯了嗎?咋這麼晚才回來?”
她特意強調了“吃飯”,目光在許知梨臉上逡巡,想看出點什麼。
旁邊的李嬸子快人快語,蒲扇搖得呼呼生風,臉上帶著幾分了然和同情,直接點破。
“還用問?瞅這空著手回來的樣子,她後娘能給她留飯?太陽打西邊出來咯,小梨啊,是不是又餓著肚子了?”
她嗓門不小,引得其他幾位也看了過來。
許知梨臉上立刻漾開一個乖巧又帶著點無奈的笑容,腳步輕快地走過去,仿佛剛才的歌聲和滿足感並未散去。
“王大娘,李嬸子,還有劉大媽、張姨,你們都在呀!彆擔心,我在外麵國營飯店吃過了,吃得可飽了,紅燒肉,紅燒魚,兩大碗米飯呢。”
她語氣輕快,帶著點小炫耀,巧妙地避開了“後娘”的話題,隻強調自己的飽足。
“國營飯店?!”
李嬸子驚訝地提高了聲音,蒲扇都忘了搖,“哎喲喂!你這孩子,咋那麼舍得花錢呀!”
語氣裡是心疼錢,但也夾雜著一絲“沒餓著就好”的寬慰。
王大娘則是舒心地笑了,伸手用蒲扇輕輕拍了拍許知梨的胳膊。
“吃過了就好,吃過了就好。在外麵照顧好自己,彆虧著嘴。你後娘……”
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隻是無奈地搖搖頭,意思不言而喻,“忙她的唄,咱不指望她。”
許知梨心中一暖。
這些鄰居,是這冰冷林家之外,為數不多的溫情來源。
她們或許愛八卦,但這份樸素的關心卻是真的。
她笑容更真誠了些。
“謝謝大娘、嬸子們惦記著,你們對我好,我都記著呢,以後有機會,我請你們吃好吃的!”
這話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哎喲,這孩子,嘴真甜!”
張姨笑著接口。
這時,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劉大媽,那雙精明的眼睛滴溜溜一轉,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子探秘的興奮勁兒。
“小梨啊,聽說了沒?昨兒個你家動靜可不小哇!跟你爸、跟你後娘……是不是又鬨騰了?到底為啥事兒啊?跟大媽說說?”
她手裡的蒲扇都不搖了,全副心思都寫在臉上。
許知梨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眉頭不易察覺地微蹙。
她最煩這種刨根問底、恨不得把彆人家醜事攤開來看的八卦。
她垂下眼瞼,語氣變得敷衍而疏離:“劉大媽,沒啥大事兒,就是家裡一點小摩擦,都過去了。您甭操心啦。”
她不想給這些人提供談資。
劉大媽顯然不滿意這回答,撇撇嘴,還想追問:“小摩擦?我看不像吧?聽說……”
“行了行了!”
王大娘立刻打斷她,蒲扇朝劉大媽的方向虛點了一下,帶著長輩的威嚴?
“你這人,孩子不願意說,你非逼著問啥?小梨懂事,心裡有數,用不著咱們瞎操心!”
她替許知梨解了圍,也堵住了劉大媽的嘴。
許知梨感激地看了王大娘一眼。
“大娘說得對!那我先回家啦,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念叨咯!”
她俏皮地眨眨眼,衝幾位長輩揮揮手,轉身朝自家單元樓走去。
空氣,瞬間凝固。
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雨,終於降臨。
而她心中對弟弟的無限憐惜與保護欲,此刻已化為最堅硬的鎧甲和最鋒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