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後翻,字跡越顯得力不從心。
「庚子年春,清洛九歲」那頁墨跡暈染得厲害。
「咳血三日,恐趕不及清兒生辰,托夫君去給清兒買最喜歡的那套頭麵,夫君說什麼都不肯去,更不讓我把做好的東西送給清兒,說偶爾送上一回還好說,若是每次都送怕惹了謝嫣的懷疑,我心裡其實是不舒服的,我多麼希望,清兒每年穿的衣服,用的東西,都是我給準備的,可我知道,我當年做出這種選擇,就隻能忍著」
旁邊的批注又寫著:「夫君逼迫趙嬤嬤把我做的衣裳燒了,躲在被裡哭了一宿,再也不想理夫君了,我以後偷偷的做,偷偷的藏起來,不會再讓他知道了。」
紙張在她手中簌簌作響,最後幾頁的字跡已經歪歪扭扭。
「庚子年冬,清兒及笄,我難過的厲害,弄傷了自己的胳膊,一點也不覺得疼,想到清兒沒辦法過及笄禮還要在女德司遭罪,我的心就痛的喘不過氣。」
那頁紙上還沾著暗紅的汙漬:「賣掉了義兄送我的翡翠鐲子,碧玉釵上的瓔珞要七股才好看,就算清兒收不到,我也要做給清兒,清兒進了女德司,女德司肯定不會有什麼及笄禮,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能在清兒身邊好好保護清兒,等清兒從女德司出來,我好想見見她。」「紅妝禮裙的霞帔,繡完最後一針,眼前發黑,這些年我的繡工也進步了一些,聽夫君說清兒隨了我,根本不懂女工,清兒以後成親的婚服,我要提前給清兒繡好,清兒不懂女工沒關係,我已經學會了,而且進步很大。」
在日期的下麵,有一行被反複描摹過的小字:「我的清兒,穿上該有多美。」
最後一張紙上隻有半截記錄:「辛醜年……」後麵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紙上沾著幾道觸目驚心的抓痕,像是執筆人突然痛苦得握不住筆。
寧清洛的視線完全模糊了。
她發瘋似的翻遍所有紙頁,除了鬥篷跟鞋子,再沒有找到任何一件物品真正送到她手上的。
"為什麼……"她嘶啞的聲音驚飛了窗外棲息的寒鴉,握著紙箋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那些本該溫暖她整個童年的新衣,那些承載著少女憧憬的首飾,全都化作了紙上冰冷的墨跡。
小翠跪在地上哭得發抖:"奴婢該死,夫人是不讓奴婢跟您說這些的,奴婢這都是自作主張……"
寧清洛踉蹌著往後退,後背撞上了那排十二歲時應有的櫻草色衣裙。
銅鏡裡映出她慘白的臉。
寧清洛的喉嚨突然像被一雙手死死扼住,她抬起微微顫抖的下巴,死死盯住小翠通紅的雙眼。
"這是什麼意思?"她的聲音嘶啞得可怕,指尖不自覺地掐進了掌心:"你領我來看這些究竟想說什麼?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猛地揮手指向滿屋的衣物,袖口掃過一排錦盒,發出刺耳的碰撞聲:"我從來沒見過,也不想知道!"
小翠的淚水倏地滾落,在青磚地上濺開一朵朵小水花。
她撲通一聲跪下來,雙手緊緊攥住寧清洛的裙擺。
"四小姐……"小翠哽咽著仰起頭,燭光在她淚眼中碎成千萬片:"這些……這些都是夫人她熬紅了眼睛,一針一線……"
"住口!"寧清洛猛地抽回裙角,繡著金線的緞麵"刺啦"一聲裂開道口子。
"夫人是您出生前就開始了啊,您知道了怎麼可以不放在眼裡呢。"小翠突然崩潰地哭喊出聲,從懷中掏出一方褪色的帕子:"這是夫人給您繡的帕子……"帕角歪歪扭扭繡著"清兒"二字,針腳淩亂得像是盲人繡的,那分明是開始學著刺繡的時候強繡成的。
寧清洛踉蹌後退兩步,後背撞上多寶閣,架上的錦盒"嘩啦"散落一地。
十七年來從未示人的嬰孩肚兜、抓周用的金鈴鐺、學步時防磕碰的軟底鞋,全都像是某種證據般攤開在她眼前。
"老爺……老爺不許您知道……"小翠伏在地上抽噎:"夫人隻能默默的做著,偷偷的藏起來,奴婢知道,夫人是希望有一天您能知道,能看到的……"
寧清洛突然俯身抓住小翠的肩膀,指甲深深陷進皮肉:"為什麼?!"她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尖銳,眼淚卻比聲音更快地砸在小翠臉上:"她圖什麼?我不是她的什麼人,之前更是連她的存在都不知道……"
小翠起身,從抽屜裡拿出一封席間,一步一步朝寧清洛走來,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蒼白的指節從袖中緩緩把信件送到寧清洛手上,動作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您再看看這個,便知道夫人對您的心意。"她輕聲說道,語氣裡藏著無儘疲憊。
寧清洛接過信箋,指尖觸碰到紙張的刹那,隻覺得那薄薄一頁竟似重若千鈞。
她低頭看去……
「若我有不測,將紫檀院所藏儘數銷毀,莫讓清兒知道,夫君不喜歡這些東西的存在,若是讓夫君知道了,夫君會生氣的,若是被清兒知道了,更是不知道會鬨出什麼事情,切記,燒毀。」
那一行字寫得極輕,仿佛執筆之人寫它時已耗儘了所有力氣。
墨痕滲透紙背,像是被眼淚洇濕又重新乾涸的痕跡。
寧清洛手指陡然一顫,紙張被捏出褶皺。
她猛地抬頭,瞳孔劇烈收縮:"這……這是什麼意思?"
小翠蒼白的唇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
她低聲道:"意思就是……那些年,夫人送您的每一份禮物,每一件衣裳,都被老爺截下來了,夫人是想送您的,可老爺說什麼都不讓,更不允許……"
寧清洛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有一把鈍刀在狠狠攪動她的五臟六腑:"為何……?!"
"因為老爺本來是不想讓您知道夫人的存在的。"小翠歎了口氣,眼神複雜地望著寧清洛:"老爺想讓您眼裡隻寧夫人一個娘親,可夫人是真心的把你看做自己的孩子的。"
寧清洛死死攥著那封信,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
她的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炙痛感一路蔓延至心口。
她張了張嘴,卻忽然發現自己竟發不出半點聲音,唯有胸腔裡的震顫在無聲地呐喊。
她真的不明白,晚娘為什麼會這麼對自己?
僅僅是寧尚書的一句話?晚娘就能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了?
裡麵肯定有什麼其他原因,她不想去想,更確切的說,是她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