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節度使府的書房內,楊烈獨自枯坐,燈火搖曳,將他的影子在牆壁上拉得忽長忽短。
他已將那封寫給城隍陰司的信,親手投入了功德箱,可心中,卻無半分踏實,反而被一種更深沉的焦慮與未知所籠罩。
疲憊如潮水般湧來,他終於撐不住,趴在書案上,沉沉睡去。
夢境,光怪陸離。
他似乎走在一條沒有儘頭的黑暗長廊裡,周圍是冰冷的石壁,腳下是虛無的霧氣。
沒有聲音,沒有光亮,隻有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徹骨的陰冷。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竟出現了一座巍峨的殿宇。
那殿宇通體呈青黑色,飛簷鬥拱,氣勢恢宏,卻又散發著一股令人心神戰栗的森然與威嚴。
殿宇之上,懸掛著一方巨大的牌匾。
牌匾上,龍飛鳳舞的刻著六個幽光閃爍的大字。
江州城隍陰司。
楊烈隻看了一眼,便覺得渾身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他死了?
這是他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陽壽已儘,被鬼差勾來了地府?
可緊接著,他又想起自己白日裡投入功德箱的那封信。
難道是城隍爺,回應了自己的祈求?
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中翻騰,讓他那顆在沙場上都未曾有過絲毫畏懼的心,此刻卻狂跳不止,幾乎要從胸膛裡蹦出來。
就在他驚疑不定之際,那扇緊閉的青銅大門,發出一陣嘎吱聲,無聲無息的,向內敞開。
門內,是更加深邃的黑暗。
兩隊身穿黑色甲胄,手持長戟的陰兵,自殿內魚貫而出,分列兩旁。
他們動作整齊劃一,甲胄摩擦間,沒有發出半點聲響,隻有一股冰冷的死氣,撲麵而來。
為首的一名陰兵,對著楊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楊烈深吸了一口氣,那吸入肺腑的,仿佛不是空氣,而是九幽之下的陰風,讓他從裡到外,涼了個通透。
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儘管他知道這在夢中毫無意義,但這是他作為一個凡人,麵對神明時,唯一能做的,保持體麵的方式。
他強壓下心中的恐懼與不安,邁開沉重的步伐,踏入了那座象征著陰司威嚴的殿宇。
大殿之內,空曠而威嚴。
數十根巨大的黑色石柱,支撐著高不見頂的穹頂,兩旁燭火搖曳,映照著牆壁上那些模糊不清,卻又猙獰可怖的壁畫。
大殿儘頭的高案之後,端坐著一道身影。
那身影身穿一襲與陽世截然不同的,繡著玄奧符文的城隍官袍,頭戴官帽,麵容被一層淡淡的陰影所籠罩,看不真切,唯有那雙眼睛,清亮而威嚴,仿佛能洞悉世間一切善惡,看透人心。
正是新任江州城隍,青鬆。
楊烈不敢抬頭直視,隻是快步上前,在那高案之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凡人楊烈,叩見城隍上神。”
大殿之內,一片死寂。
許久,一個清冷,不帶絲毫感情,卻又仿佛蘊含著某種天地法理的聲音,自高案之上,緩緩傳來。
“楊烈,你之所求,本官已知。”
那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柄重錘,狠狠敲在楊烈的神魂之上。
“道佛之爭,乃天數使然,順天應人,各憑機緣。爾等凡人,靜觀其變即可。”
“血羽妖邪,罪孽深重,荼毒生靈,當由凡俗王法與陰司神律共誅之。此亦是功德,於爾等,於江州,皆有裨益。”
神諭說到此處,微微一頓。
楊烈能感覺到,那道高高在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自己,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京師貴客,遠道而來,心有所求,然仙凡有彆,緣法自定。”
“青峰山乃真君道場之一,心誠與否,一試便知。”
話音落下,楊烈隻覺得眼前一黑,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將他猛的向後一推。
“啾啾……”
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
楊烈猛然從書案上驚醒,額頭上滿是冷汗,心臟依舊在狂跳不止。
他環顧四周,依舊是那間熟悉的書房,窗外的天色,已經蒙蒙發亮。
方才的一切,如同一場無比真實的噩夢。
可那陰冷刺骨的觸感,那威嚴肅穆的殿宇,以及那響徹神魂的神諭,卻又無比清晰的,烙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他知道,那不是夢。
自己,真的去陰間,走了一遭。
“來人!”
楊烈用嘶啞的聲音喊道。
兩名親兵立刻推門而入。
“大帥,您醒了。”
“立刻!去將康王殿下,以及張、李二位欽差大人,請到議事大廳!就說本帥有天大的要事相告!”
議事大廳內。
當楊烈將自己“夢遊陰司,得見城隍,聆聽神諭”的經曆,一字不漏的講述出來後。
整個大廳,再次陷入了比死牢還要壓抑的死寂。
張承與李牧,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乾二淨。
如果說,昨日的護法金剛,是將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砸出了一道裂縫。
那麼此刻,楊烈帶來的這道來自陰司,來自城隍爺的官方神諭,則是徹底將他們最後的心理防線,擊得粉碎!
道佛之爭,是天數?
斬殺妖邪,是功德?
就連他們這些京師貴客的心思,都被那位城隍爺看得一清二楚?
這是一個真實存在,運轉有序,分工明確的神明社會!
他們這些凡俗的掌權者,他們引以為傲的權謀、智計、勇武,在這真正的天地大勢麵前,顯得何其的渺小,何其的可笑!
“心誠與否……一試便知……”
一直沉默不語的康王趙顯,忽然喃喃自語起來。
他那雙本已黯淡無光的眼睛裡,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璀璨光芒!
他猛的站起身,一把抓住一旁趙貞的手,激動得渾身顫抖。
“趙禦史!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這是城隍爺在點化我!點化本王啊!”
“皇兄有救了!大楚有救了!”
這一刻,張承與李牧,再也生不出半分爭鬥之心。
他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默契與決然。
他們第一次,真心實意的合作了。
他們決定,留在江州府,穩定局麵,安撫民心,等待康王,從青峰山,帶回那個最終的,或許能決定整個南楚國運的結果。
次日,青河縣,玄穹雲澤真君廟。
通往廟宇的山道,早已被衙役們提前清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
康王趙顯換上了一身最莊重的親王朝服,在趙貞的陪同下,一步一步,踏上那青石台階。
他的臉上,再無半分平日裡的懦弱與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於朝聖般的,無比的虔誠與肅穆。
真君廟前,早已設下香案祭品。
康王趙顯對著神位牌,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氣,雙膝重重跪倒在地。
“康王趙顯,代大楚天子,叩見玄穹雲澤真君!”
他沒有絲毫猶豫,按照最隆重的三跪九叩之禮,對著神位牌,行了一個完整的大禮。
禮畢,他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麵,聲音哽咽,充滿了無儘的哀戚與懇求。
“啟稟真君!我皇兄為國操勞,日理萬機,以至積勞成疾,如今年邁體衰,龍體堪憂!”
“懇請真君大慈大悲,憐我大楚億萬子民,賜下長生之法,以保大楚國祚,社稷安康!”
“趙顯,願代我皇兄,受儘一切苦楚,隻求真君開恩!”
他聲淚俱下,將頭重重叩在冰冷的地麵上,長跪不起。
趙貞跪在一旁,內心無比的煎熬。
他既希望真君顯靈,讓自己這趟冒險,博一個天大的前程。
又害怕真君真的顯靈,將自己,將整個趙家,徹底綁在這架由神明與皇權共同駕駛,卻不知駛向何方的瘋狂戰車之上。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山風呼嘯,吹動著廟前的幡旗,獵獵作響。
康王依舊長跪不起,他那顆因激動與期盼而火熱的心,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變得冰冷而絕望。
難道終究是自己癡心妄想了嗎?
就在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都即將被磨滅殆儘之時。
一陣若有若無,卻又沁人心脾的異香,毫無征兆的,自那真君廟深處,悠悠傳來。
那香味,清冷,淡雅,仿佛不屬於這人間凡俗。
康王與趙貞精神一振,猛然抬頭。
隻見一名身穿藍色道袍,手持一柄白玉拂塵,麵容俊朗,氣質出塵宛如謫仙般的年輕道人,正背負著雙手,緩緩自廟宇的後殿,走了出來。
他便是紫英。
紫英的目光,清冷如月,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跪在地上的二人。
那眼神,讓康王與趙貞,連呼吸都不自覺的屏住了。
“爾等凡人,倒是心誠。”
紫英緩緩開口,聲音清冷。
“家師閉關清修,不理俗事。”
他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了什麼。
“然爾等誠心可嘉,家師命我,傳一物於爾等。”
他攤開手掌。
“是劫是緣,全看爾等君王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