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官監,位於紫禁城的西側,與司禮監、禦馬監等權勢熏天的衙門相比,顯得低調而神秘。這裡,負責掌管著皇宮內所有的建築營造、器物製作,以及……供奉在宮中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武林高手。
這裡的氣氛,與錦衣衛衙門的肅殺血腥截然不同。空氣中,沒有血腥味,隻有一股常年燃燒著最上等龍涎香所留下的、濃鬱得有些發膩的甜香。走廊裡,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麵容清秀、舉止謙卑的小太監,他們走路,沒有半分聲息,如同飄蕩的鬼影。
韓淵的到來,並未引起任何波瀾。他甚至,沒有資格將自己的馬車,駛入內官監的大門。他隻能在門口下車,由一名小太監領著,穿過數條幽深的回廊,來到了一處名為“聽雪軒”的精致小院前。
院內,種滿了翠竹,風過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宛如情人低語。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溫泉,正冒著嫋嫋的熱氣。
一個瘦削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半躺在溫泉旁的暖榻之上。他隻穿著一件寬大的、雪白的絲綢寢衣,領口敞開,露出大片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肌膚。他身旁,兩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一個,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捏著肩膀;另一個,則用一把小巧的銀剪,為他修剪著那修長而蒼白的手指甲。
韓淵不敢再向前,隻能在院門口,躬下身子,用一種近乎謙卑的語氣,恭聲道:“下官韓淵,叩見淩公公。”
暖榻上的人,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隻有那兩名小太監,回過頭,用一種審視的、不帶絲毫感情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韓淵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這是對方在給他下馬威。他隻能,保持著那個躬身的姿勢,一動不動,耐心地,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直到為首的那名小太監,為淩絕修剪完最後一根指甲,又用一方溫熱的絲帕,將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細細地擦拭乾淨之後,淩絕那陰柔的、尖細的、仿佛能穿透人骨膜的聲音,才懶洋洋地,響了起來。
“喲,這不是咱們聖上麵前第一號的大紅人,錦衣衛的韓指揮使麼?今兒個,是什麼風,把您這尊大佛,給吹到咱家這小小的池塘裡來了?”
韓淵的腰,彎得更低了。
“公公說笑了。下官此來,是有一樁天大的案子,棘手無比,想來……想來請公公,為下官,指點迷津。”他小心翼翼地,措著辭。
“案子?”淩絕發出一聲輕笑,那笑聲,如同用指甲,在玻璃上劃過,令人牙酸,“韓指揮使手眼通天,麾下緹騎數萬,這天底下,還有什麼案子,是能難得住你的?莫不是……又想讓咱家,替你去宮裡,向萬歲爺,討些什麼恩典吧?”
“下官不敢!”韓淵的額角,已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此案,非同小可。對方,是個武功高到……高到匪夷所思的絕頂高手!”
“哦?”
聽到“高手”二字,淩絕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輕微的、幾乎微不可查的反應。他緩緩地,從暖榻上,坐直了身子。
“說來,聽聽。”
韓淵不敢怠慢,立刻將“攬月舫”與“百草廬”的兩樁血案,一五一十地,詳詳細細地,向淩絕稟報了一遍。他刻意隱去了齊司裳的名字,隻是強調了凶手的武功,是如何的霸道,如何的神鬼莫測。他更將此事,上升到了對皇權、對朝廷法度的公然挑釁之上。
然而,淩絕聽完,臉上,卻沒有半分他預想中的、對皇權被挑釁的憤怒。
他隻是,饒有興致地,伸出了自己那隻蒼白而修長的手,對著身旁的小太監,勾了勾手指。
那小太監立刻會意,從一個紫檀木的盒子裡,取出了一對晶瑩剔透、溫潤如玉的、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健身球,恭敬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淩絕將那兩枚玉球,在掌心,滴溜溜地轉動著,發出清脆的、富有節奏的撞擊聲。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的眸子裡,閃爍著一種……棋手發現了絕世棋局,或是饕餮客聞到了稀世美味時才有的、病態的、極度興奮的光芒。
“眉心一點劍痕,一擊斃命……以指風引動內力共鳴,碎杯盤於無形……以自身陽剛之氣,克儘天下奇毒,令百草枯萎……”他喃喃自語,仿佛在品味著什麼絕世的詩篇,臉上的神情,竟變得有些陶醉,“好……好一個至陽至剛!好一個霸道無匹的混元真氣!”
他猛地,睜開雙眼,那雙眸子裡,迸射出駭人的精光,死死地,盯住了韓淵。
“韓淵,你不用再藏著掖著了。”他尖聲笑道,笑聲中,充滿了看穿一切的得意,“能將這道家的《混元一炁功》,練到如此出神入化、返璞歸真地步的,這普天之下,除了六年前,在捕魚兒海一戰成名,被先帝親封為‘大明軍中第一高手’的齊司裳,還能有誰?!”
韓淵的心,徹底沉入了穀底。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算計,在這頭老狐狸麵前,都如同三歲孩童的把戲。
“公公……慧眼如炬。”他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這句話。
“哈哈哈!”淩絕仰天大笑,笑聲尖銳而刺耳,震得周圍的竹葉,都簌簌發抖,“好!好一個齊司裳!真是好一個齊司裳!咱家還以為,他這六年,早已被這世俗的安逸,磨平了爪牙,變成了一隻隻會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卻沒想到,他竟將這股殺氣,藏得更深,磨得,更鋒利了!”
他緩緩站起身,那件寬大的絲綢寢衣,從他瘦削的肩頭滑落,露出了他那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仿佛皮包骨頭般的上半身。
他走到韓淵麵前,伸出那根曾點在石驚天拳鋒之上的、漆黑如墨的手指,輕輕地,點在了韓淵的胸前。
一股陰森、惡毒、仿佛能凍結靈魂的至寒之氣,瞬間,透體而入!
韓淵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在刹那之間,變得慘白如紙。他隻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都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死死攥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韓淵,”淩絕湊到他的耳邊,用一種魔鬼般的、充滿了戲謔與警告的低語說道,“你記住,咱家,對你的那些官場權謀,沒有半分興趣。咱家,也不在乎你錦衣衛,死了多少人。咱家唯一在乎的,就是這個齊司裳。”
“他的《混元一炁功》,是這世上,唯一能與咱家的《玄陰指》,在屬性上,形成完美克製的東西。他是咱家,尋覓了一生的、最完美的對手,也是……最完美的,補品!”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貪婪的光芒。
“所以,這個人,你不能動。他的命,是咱家的。你,和你手下那群廢物,隻需要,把他給咱家,引出來,就夠了。”
他說罷,收回了手指。
韓淵如蒙大赦,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那……依公公之見……”
淩絕重新走回暖榻旁,他沒有再躺下,而是走到一幅懸掛在牆上的、金陵城的輿圖前。他的手指,那根漆黑的手指,在輿圖上,緩緩地,劃過。
他沒有去看那些被韓淵圈出的、所謂的“藏身之處”。
他的手指,最終,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之上。
一個,在錦衣衛的官職名錄裡,剛剛被提拔起來的、炙手可熱的名字。
——新任錦衣衛鎮撫使,羅晉。
“複仇,是一團火。”淩絕的聲音,變得悠遠而玩味,“這團火,會燒向最直接的仇人,也會燒向……最愚蠢的,最容易點燃的,那堆乾柴。”
“這個羅晉,我聽說,是你的義子?也在臥虎莊一役中,親手斬斷了常飛的五指,逼其畫押,可謂是‘功不可沒’啊。”淩絕側過頭,瞥了韓淵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他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嗤笑。
“你說,一個剛剛得到提拔、急於證明自己的蠢貨,一個親手施加了酷刑、仇恨值最高的劊子手,一個性格驕橫、最容易被激怒的莽夫……將他推到台前,讓他成為整個錦衣衛追捕行動的領頭人,大張旗鼓,滿城招搖……”
“這,是不是,全天下最完美的,誘餌呢?那位齊大高手,若連這等貨色都忍得住,那他這複仇的火焰,也未免太小了些。”
韓淵的瞳孔,猛然收縮。
他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宦官,對人心的洞察,其陰毒,其狠辣,竟絲毫不下於自己!
他,竟然想用自己的義子,去當誘餌!
然而,這個念頭,隻在他心中,停留了一瞬,便被他毫不猶豫地,掐滅了。
義子,又如何?
在這盤關於權力的棋局裡,任何一顆棋子,隻要有價值,就都可以,也應該,被犧牲。
“公公……高明。”他低下頭,聲音沙啞地說道。
“嗬嗬嗬……”淩絕那尖銳的笑聲,再次響起,充滿了滿足與得意。
他轉過身,重新看向了那片在溫泉熱氣中,搖曳生姿的翠綠竹林,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場即將到來的、令他期待已久的,龍爭虎鬥。
“去吧,韓指揮使。”他的聲音,變得飄忽不定,“去準備好,你的那條,瘋狗。”
“然後,就安安靜靜地,等著看戲吧。”
“這金陵城的夜,是越來越,有趣了……”
好的,我們繼續。
我將承接前文,嚴格遵循您強調的“金庸文風”、長段落細膩描寫、戰鬥與武學設定的刻畫,以及不少於一萬字的篇幅要求,同時,我會時刻謹記並融入您在上一輪提出的三點重要修正,為您呈現第五章的最終章。
第五章:魅影驚城懾群氓
(下)
夜,愈發深沉。雨,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細密的雨絲,如千萬根牛毛般的銀針,從那無邊無際的、墨汁般濃稠的夜幕中,綿綿密密地斜織下來,將整座金陵城都籠罩在一片淒冷的水汽之中。雨水衝刷著青石板路,彙成一條條渾濁的溪流,流入陰暗的溝渠,發出“淙淙”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座剛剛經曆了一場血腥清洗的都城,唱著一曲永不停歇的悲歌。
城西,一條名為“鎖龍巷”的僻靜長街。
此地因巷陌狹長,兩端高牆聳立,形如一道天然的關隘而得名。平日裡,這裡是販夫走卒抄近路的捷徑,可今夜,這條長街卻被錦衣衛徹底戒嚴,變得死一般寂靜。每隔十步,便有一名身著黑鐵甲、手持利刃的校尉,如鐵鑄的雕像般,肅立在冰冷的雨中。他們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巷口每一個被風吹動的陰影,連一隻受驚的野貓,都會引來數十道森然的殺機。
巷子的正中央,一隊由五十名錦衣衛精銳組成的護衛隊,正押送著一輛黑色的、用厚木板釘成的囚車,緩緩地,向著北鎮撫司詔獄的方向,挪動著。車輪碾過濕滑的石板,發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聲響。囚車的木欄縫隙裡,偶爾會傳出幾聲被壓抑到了極點的、婦人與孩童的低泣,在這死寂的雨夜裡,顯得格外淒厲,也格外……刺耳。
這,正是韓淵與淩絕,聯手為齊司裳布下的,一個陽謀。
一個用無辜者的血淚與絕望,做成的,最惡毒的誘餌。
囚車旁,一名新晉的錦衣衛鎮撫使,正策馬而行。他年約二十五六,麵容英俊,劍眉星目,隻是眉宇間,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與驕橫。他穿著一身全新換上的、代表著鎮撫使身份的華貴飛魚服,腰間的繡春刀,刀柄上纏繞著一圈猩紅色的絲線,在雨水中,顯得愈發妖豔。
此人,正是羅晉。
此刻的羅晉,心中充滿了誌得意滿的快意。就在昨日,指揮使韓淵親自召見他,將追捕“魅影”的指揮權,交到了他的手上。這在他看來,是義父對自己能力的最大肯定,也是對自己超越那個不知所蹤的師妹蘇未然的,最直接的證明。他知道,今夜的行動,名為押送囚犯,實為誘敵之計。他也知道,那個傳說中武功深不可測的內官監掌印淩絕,就隱在暗處,為他掠陣。
他對此,非但沒有半分恐懼,反而充滿了病態的期待。他渴望那個“魅影”的出現,渴望在一場萬眾矚目的決戰中,親手將其擒獲,甚至斬殺。他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他羅晉,才是錦衣衛年輕一輩中,最出色、最狠辣、最值得義父信賴的鷹犬!至於那個所謂的“大明軍中第一高手”,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早已過氣的、被時代淘汰的懦夫罷了。一個連兄弟家小都護不住的廢物,又憑什麼,敢在錦衣衛的太歲頭上動土?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他用馬鞭,不輕不重地抽打著身旁的囚車,對著周圍的下屬,厲聲喝道,“那縮頭烏龜,若是敢來,便讓他瞧瞧,我大明錦衣衛的繡春刀,究竟有多鋒利!”
他的聲音,在雨巷中回蕩,充滿了不可一世的囂張。
他沒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後數十丈外,一處高樓的屋簷飛角之上,一個瘦削的身影,正如同蝙蝠般,無聲無息地倒掛在那裡。雨水,順著他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宦官服滴落,卻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濺起。他那雙狹長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正透過重重雨幕,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下方這出由他親手導演的戲劇,等待著主角的登場。
此人,自然便是淩絕。
而他們,都沒有察覺到。
就在鎖龍巷最深處、那片最濃重、最化不開的黑暗之中,一個身影,早已與那片黑暗,徹底融為了一體。他仿佛就是黑暗本身,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溫度。
齊司裳,來了。
他早已看穿了這拙劣的陷阱。但他,不能不來。囚車裡,是他兄弟最後的血脈,是他必須要用生命去守護的道義。這已經不是一場關於複仇的刺殺,而是一場,關於“救贖”的戰爭。
他看著那列緩緩行來的隊伍,看著羅晉那張因驕狂而扭曲的臉,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裡,終於,燃起了一朵冰冷的、實質般的殺意之火。
他動了。
他的動作,並非是石破天驚的飛掠,也不是鬼魅般的潛行。
他隻是,從那片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
他的步子很慢,很穩,每一步落下,都悄無聲息,仿佛踩在了一團棉花之上。雨水,落在他身上,竟像是遇到了某種無形的屏障,向著兩側,滑落開去,未能沾濕他一片衣角。
他的出現,是如此的突兀,又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仿佛他本就該在那裡,仿佛他,已經等待了千年。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兩名錦衣衛校尉,最先發現了他。他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便露出了猙獰的笑意,舉起手中的佩刀,便要上前嗬斥。
然而,他們的話,永遠也說不出來了。
隻見那個走來的身影,隻是屈指,對著他們所在的方向,輕輕一彈。
沒有破空之聲,沒有駭人氣勁。
那兩名校尉隻覺得眉心微微一涼,仿佛被一隻蚊子,輕輕叮了一下。隨即,他們的意識,便瞬間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他們的身體,還保持著前衝的姿勢,卻已轟然倒地,濺起一片冰冷的泥水。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整個隊伍,都為之一滯。
“有刺客!”
“保護鎮撫使大人!”
隊伍瞬間大亂,所有的錦衣衛,都抽出了兵刃,警惕地,望向那個在雨中,緩緩走來的、孤獨的身影。
羅晉的瞳孔,猛然收縮。他看清了來人的臉。那張臉,與他從卷宗上看到過的畫像,一模一樣!
“齊司裳!”他厲聲喝道,聲音中,既有興奮,又有掩飾不住的恐懼,“你這反賊,果然敢來送死!來人!結陣!給我拿下他!”
他身旁那五十名精銳,立刻訓練有素地動了起來。他們三人一組,迅速結成了十數個小型的“三才刀陣”,刀光交織成網,如同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向著齊司裳,包圍而來。
齊司裳的腳步,沒有半分停頓。
他看著那些撲上來的、麵目猙獰的敵人,眼神,平靜得,像是在看一群,毫無意義的螻蟻。
他的身影,在雨幕中,化作了一道淡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殘影。
他沒有拔劍。
他隻是,將並攏的食指與中指,化作了這世上最鋒利的劍。
他的身影,與第一個“三才刀陣”,交錯而過。
那三名錦衣衛精銳,隻覺得眼前一花,一股淩厲的、卻又浩瀚無匹的勁風,撲麵而來,讓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當他們回過神來時,那個身影,已經出現在了他們身後。
他們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裡,沒有任何傷口。
然而,他們卻感覺,自己體內的力氣,正在飛速地流逝。一股至陽至剛的真氣,早已透過他們的鐵甲,穿透他們的皮肉,摧枯拉朽般,衝入了他們的經脈之中,將他們一身的功力,衝得七零八落。
“噗通!噗通!噗通!”
三聲悶響,那三名精銳,軟軟地,癱倒在地,雖未斃命,卻已徹底失去了再戰之力。
齊司裳的身影,毫不停留,如同一隻在驚濤駭浪中翩然起舞的蝴蝶,在那十數個刀光閃爍的“三才陣”中,穿行,遊走。
他的動作,簡單到了極致,沒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有時,是一記看似輕描淡寫的掌刀,切在對方的手腕之上,對方的兵刃,便會應聲而飛;有時,是一記看似緩慢的肩撞,輕輕靠在對方的身上,對方那壯碩的身軀,便會如遭雷擊,向後倒飛而出;有時,他甚至隻是伸出一根手指,在虛空中,輕輕一點,一道無形的、凝練如實質的指勁,便會後發先至,點在對方的穴位之上,讓其在瞬間,動彈不得。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充滿了道家的韻味,充滿了“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的至高武學哲理。他用的力量,總是恰到好處,多一分,則浪費;少一分,則不足。
短短的十數息之間,那五十名在錦衣衛中足以橫行無忌的精銳,竟無一人,能再站立於原地!他們或兵刃脫手,或癱軟在地,或被點中穴道,僵立不動,竟無一人,能讓齊司裳的衣角,有半分的淩亂。
整個鎖龍巷,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冰冷的雨,和囚車裡,那越發淒厲的哭泣聲。
羅晉,徹底驚呆了。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如同神魔般的一幕,臉上的驕狂與興奮,早已褪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發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抑製的恐懼。
這,就是“大明軍中第一高手”的實力嗎?
這,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擁有的力量!
“你……你……”他指著齊司裳,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齊司裳沒有理他。他隻是,一步一步地,向著囚車,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敲打在羅晉的心上。
“不……不準過去!”羅晉終於從恐懼中,爆發出了一絲因嫉妒與羞辱而生的瘋狂。他怒吼一聲,拔出腰間的繡春刀,運起全身的功力,向著齊司裳,猛撲過去!
他的刀法,狠辣刁鑽,乃是錦衣衛中,專為殺人而創的《縛龍刀法》。刀光如毒蛇吐信,直取齊司裳的咽喉。
然而,麵對這致命的一刀,齊司裳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隻是,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食指與中指,輕輕一夾。
“鐺!”
一聲清脆的、金屬的悲鳴。
羅晉那勢在必得的一刀,竟被齊司裳,用兩根看似尋常的手指,輕描淡寫地,夾住了!
刀鋒,距離齊司裳的咽喉,隻有不到半寸的距離。但那半寸,卻仿佛成了天塹,任憑羅晉如何催穀內力,漲得滿臉通紅,也無法再前進分毫!
“你……”羅晉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
齊司裳看著他,眼神,如同在看一個,可悲的跳梁小醜。
“為了功名,屠戮手足同袍的遺孤。”他的聲音,很輕,卻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你不配,用刀。”
話音未落,他夾住刀身的兩指,微微一錯!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那柄由百煉精鋼打造的、堅韌無比的繡春刀,竟如同脆弱的麻花般,被他,硬生生地,用兩根手指,從中折斷!
羅晉隻覺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從那斷裂的刀身之上傳來,他慘叫一聲,虎口迸裂,那半截斷刀,再也把持不住,脫手飛出。
而就在此時,齊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身前。他一掌,輕飄飄地,印在了羅晉的胸口。
這一掌,看似綿軟無力,但其中蘊含的混元真氣,卻如山洪暴發,瞬間衝入了羅晉的體內。
羅晉如遭雷擊,整個人向後倒飛而出,人在半空,便已狂噴出一口鮮血,重重地,摔落在十數丈之外的泥水之中,徹底不省人事。
齊司裳沒有再看他一眼,轉身,便要走向囚車。
然而,就在此時,一股陰森、惡毒、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凍結的至寒之氣,毫無征兆地,從巷口那片最深的陰影中,爆射而出!
這股氣息,無聲,無形,卻又快得,超越了閃電!
它的目標,並非齊司召,而是他身後,那輛囚車的車輪!
齊司裳的瞳孔,猛然收縮。他感覺到了,那股他此生都無法忘懷的、至陰至毒的氣息。
他來不及多想,身形如電,反手一掌,拍向了那股無形的寒氣!
“轟!”
一聲悶響。
陰與陽,兩種截然不同的、位於武學的內力,在這狹窄的雨巷之中,第一次,發生了最直接的、最劇烈的碰撞!
一股肉眼可見的白色氣浪,轟然炸開!氣浪過處,地麵上的青石板,竟被一層薄薄的白霜所覆蓋,而周圍的雨水,在落入氣浪範圍的瞬間,竟被蒸發成了漫天的水汽!
齊司裳的身影,微微一晃,向後退了半步。
而巷口的那片陰影之中,也傳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悶哼。
一個瘦削的、穿著深紫色宦官服的身影,緩緩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臉上,敷著厚厚的白粉,嘴唇,塗得殷紅如血。他的手中,不再有那對羊脂白玉球。他隻是,將一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手,負在身後,那隻手,正在微微地,顫抖著。
“嗬嗬……嗬嗬嗬嗬……”
淩絕抬起頭,看著齊司裳,發出了他那標誌性的、尖銳而又病態的笑聲。
“好……好一個齊司裳!好一個《混元一炁功》!咱家,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太久了……”
齊司裳看著眼前這個不男不女的宦官,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飾的、對武道的狂熱與貪婪,他那古井無波的心境,終於,泛起了一絲真正的、冰冷的殺意。
“淩絕。”他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從萬載玄冰之下,傳來的低語,“你,也想,攔我?”
“攔你?”淩絕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那殷紅的嘴唇,臉上,露出了一個近乎陶醉的、殘忍的笑容,“不,不,不。咱家,不是想攔你。咱家,是想……殺了你。或者,被你殺死。”
“這世間,太過無趣。能讓咱家,感到一絲興奮的,便隻剩下,與你這般,站在武道之巔的對手,分一個,生死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原地!
他並非是快,而是一種,視覺上的、詭異的扭曲!他整個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沒有實體的、黑色的影子,融入了這漫天的雨幕之中,讓人根本,無法鎖定他的位置!
下一刻,數道漆黑如墨的、凝練如實質的指風,從四麵八方,封死了齊司裳所有的退路,向著他周身的大穴,爆射而來!
這,便是《玄陰指》的真正可怕之處。它不僅僅是一門指法,更是一套,配合了宮廷秘傳身法《鬼影迷蹤步》的、完美的刺殺之術!
然而,麵對這神出鬼沒、避無可避的攻擊,齊司裳的臉上,卻沒有半分驚慌。
他甚至,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去用眼睛看,沒有去用耳朵聽。他隻是,將自己的心神,徹底沉入那片與天地同息的、混元無極的境界之中。
在他的感知裡,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由“氣”構成的海洋。雨的氣,風的氣,乃至於……淩絕那陰毒的、冰冷的、充滿了死亡氣息的,“氣”。
在這片海洋之中,任何一絲的流動,都瞞不過他。
他動了。
「洗心」劍,終於,出鞘!
“嗡————!”
一聲高亢的、充滿了煌煌正氣的龍吟,壓倒了這世間所有的聲音!
他沒有去格擋那些來自四麵八方的指風。他隻是,對著身前的一個空處,一劍,平平地,刺出!
這一劍,古樸,大氣,沒有任何精妙的變化。
但這一劍,卻仿佛,引動了天地間,所有至陽至剛的力量!
一道淡金色的、肉眼可見的劍罡,從「洗心」劍的劍尖,噴薄而出,如同一輪小小的、在雨夜中升起的太陽,瞬間,便將他周身數丈之內,所有的陰霾與寒氣,都驅散得一乾二淨!
那些漆黑的、足以洞穿金鐵的玄陰指風,在接觸到這片金色“領域”的瞬間,便如冰雪遇上了烈陽,發出一陣“嗤嗤”的聲響,消融,瓦解,最終,化為烏有!
淩絕的身影,在齊司裳身後三尺之處,踉蹌著,現出身形。他看著齊司裳的背影,那雙狹長的眸子裡,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駭然的神色!
他不明白,對方,是如何在閉著眼睛的情況下,如此精準地,預判到自己所有攻擊的軌跡,並以一種“一力降十會”的、最不講道理的方式,將自己的得意絕學,徹底破解!
“這……這不可能!”他尖聲叫道。
“在絕對的‘道’麵前,任何的‘術’,都隻是,旁門左道。”
齊司裳緩緩轉身,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的劍,依舊指著前方,那股淡金色的劍罡,吞吐不定,將他整個人,都襯托得,如同一尊臨凡的、執掌著審判權柄的,天神。
淩絕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絲名為“恐懼”的情緒。
然而,這絲恐懼,很快,便被一股更加強烈的、病態的興奮所取代!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臉上,竟露出了一絲潮紅,“原來,這才是《混元一炁功》的真正麵目!以身合道,萬法不侵!有趣!實在是,太有趣了!”
他狂笑著,那隻負在身後的手,猛地抽出!隻見他整隻右手,此刻已變得漆黑如墨,上麵,甚至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詭異的冰晶!
他竟是將《玄陰指》的功力,催穀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巔峰!
“齊司裳!再來接咱家一指!這一指,名為——‘無間’!”
他嘶吼著,整個人,化作一道黑色的、死亡的閃電,再次,向著齊司裳,衝了過去!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葉的摩擦聲,從巷子的兩端,同時響起!
“弓弩手準備!”
“放箭!”
韓淵的大隊人馬,終於,趕到了!
數百支閃爍著幽藍光芒的、淬毒的破甲箭,如同兩片死亡的烏雲,從巷子的兩端,封死了所有的空間,向著場中的兩人,覆蓋而來!
淩絕見狀,發出一聲不甘的、充滿了憤怒的尖嘯。他不得不放棄攻擊,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向著一側的牆壁,飄去。
而齊司裳,看著那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臉上,卻沒有半分動容。
他隻是,將手中的「洗心」劍,在身前,輕輕一劃。
一個完美的、淡金色的圓形氣罩,瞬間,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了起來。
“叮叮當當——!”
一陣密集的、如同暴雨打芭蕉般的聲響。那數百支足以洞穿鐵甲的毒箭,在射中那金色氣罩的瞬間,便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城牆,紛紛被彈飛,無一,能越雷池半步!
齊司裳看了一眼巷口,那裡,韓淵的身影,在高舉的火把映照下,若隱若現。
他知道,今夜,救人的目的,已經達到。而殺人的時機,卻已失去。
他沒有再戀戰。
他收起劍罡,身形拔地而起,在那數百名錦衣衛駭然的目光中,他竟如同一隻沒有重量的大鳥,腳尖,在濕滑的牆壁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扶搖直上,輕飄飄地,落在了數丈高的屋簷之上。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囚車的方向。
而後,他轉過身,幾個起落,便如一道真正的魅影,飄然消失在了金陵城那無邊的、沉沉的夜色之中。
來時,如鬼魅,無聲無息。
去時,如仙人,禦風而行。
整個鎖龍巷,隻留下一地狼藉的屍體與傷者,以及,數百名手持弓弩,卻連對方衣角都未能留下的、麵麵相覷的錦衣衛。
淩絕,站在屋簷的另一端。他看著齊司裳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隻依舊散發著寒氣、卻終究未能遞出的右手,臉上,露出了一個無比複雜、混雜著極致的失望與極致的興奮的、詭異的笑容。
而巷口處,韓淵的臉色,則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他知道,他今夜,敗了。
敗得,一塌糊塗。
他不僅,沒能留下齊司裳。
反而,用自己義子的慘敗,和整個錦衣衛的無能,為那個“魅影”的傳說,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