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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孤墳血字洗心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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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挾著雷霆與殺伐而來的夏日暴雨,終究在耗儘了最後一絲狂暴之後,不甘地退去。雨後的金陵城,被洗刷得異常乾淨,琉璃瓦上,秦淮河中,都映著一色鉛灰的、令人心悸的天空。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混合了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卻無論如何也衝不淡那已然滲入城牆磚縫、滲入人心骨髓的、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城南,雞鳴巷,靜心齋。

齊司裳端坐於那張被墨跡染上歲月痕跡的書案之後,一動不動,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他麵前,沒有筆,沒有紙,隻有一碗尚在冒著絲絲熱氣的、濃黑的湯藥。藥氣苦澀,混雜著數種活血化瘀、接續斷骨的珍稀藥材的味道,在這間清雅的書齋中,顯得格格不入。

內室的床榻上,躺著“智囊”聞人博。

他已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齊司裳用他那至陽至純的混元真氣,為他推宮過血,穩住了幾乎要離體而去的魂魄,又以精妙的手法,為他接上了那根被硬生生打斷的臂骨。肉體上的傷,在“大明軍中第一高手”那神乎其技的手段下,總有愈合的希望。可精神上的創痛,卻如同一座崩塌的雪山,將這位昔日裡總是智珠在握、從容不迫的青年,徹底掩埋。

即便是深沉的昏睡,也不能讓他得到片刻的安寧。

他的眉頭死死地鎖著,眼皮下的眼珠瘋狂地轉動,乾裂的嘴唇不住地翕動,仿佛在與無數看不見的鬼魅搏鬥、嘶喊。

“門主……門主!小心後麵!是‘縛龍索’!”

“火!好大的火……慧娘嫂子!磊兒……快跑啊!!”

“彆……彆殺我爹……彆殺我爹……”

斷斷續續的、飽含著無盡恐懼與悲痛的夢囈,如同一柄柄無形的、淬了劇毒的冰錐,一次又一次,從內室傳出,狠狠地,紮在齊司裳的心上。

齊司裳麵無表情。

他隻是靜靜地坐著,聽著。

那張清俊儒雅的臉上,看不出半分波瀾。六年如一日的隱居修心,早已讓他學會了如何將所有激烈的情緒,都鎖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座寒潭之下。然而,若有內家高手在此,便能感覺到,他周遭的空氣,正以一種極不尋常的頻率,微微地、粘稠地扭曲著。他體內那股與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真氣 ,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卻又被死死壓抑著運轉。那不是平日裡溫養身心的涓涓細流,而是即將衝破萬丈堤壩的、毀天滅地的洪流!

他聽著聞人博的囈語,在腦海中,將那晚的血戰,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拚湊、還原。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韓淵那張掛著貓戲老鼠般微笑的、陰鷙的臉。

他看到了那個叫淩絕的、不男不女的宦官,那根漆黑如墨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毒指。

他看到了臥虎莊那扇被攻城槌撞得粉碎的、象征著兄弟最後尊嚴的大門。

他看到了那場將所有希望都澆滅的箭雨,看到了無數熟悉或不熟悉的麵孔,在驚愕與不甘中倒下。

他看到了常飛被吊在囚車上,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慘狀。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石驚天的妻子,那個總是溫柔地笑著,喚他“齊先生”的、賢淑的女子林慧娘,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臉上綻放出的、無比剛烈決絕的笑容。她抱著他們的兒子,撞向了那冰冷的石獅。

血,如桃花,在石上,淒然綻放。

最後,他看到了他的兄弟,那個頂天立地的“撼山神拳”石驚天。他看著他雙目儘赤,看著他仰天咆哮,看著他以一種最慘烈、最輝煌的方式,震碎了自己的心脈,選擇了站著,死去。

英雄,末路。

“砰!”

一聲輕微的、幾乎微不可聞的悶響。

齊司裳身前的梨花木書案,那厚實堅硬的桌麵,竟無聲無息地,向下凹陷,現出一個清晰的、布滿了蛛網裂紋的掌印!

而他的手,依舊平放在桌麵上,甚至沒有半分顫抖。

聞人博的囈語,終於漸漸平息,化為沉重的、帶著血沫的喘息。他太累了,身體與精神,都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齊司裳緩緩起身,走到內室,為他蓋好被角。他看著聞人博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年輕的臉,心中那片被死死壓抑的寒潭,終於有了一絲漣漪。

“睡吧。”他輕聲說道,聲音沙啞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睡醒了,一切……都會了結的。”

他走出內室,掩上房門。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他沒有再遲疑,走到牆角,拿起了一把靠在那裡的、毫不起眼的鐵鍬,又從門後,尋了一塊平日裡用來墊桌腳的、厚實的榆木板。

他推開靜心齋的門,走了出去。

雨後的金陵,街麵上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被衝刷得發亮,倒映著行人匆匆的、麻木的身影。

齊司裳走在人群中,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 ,依舊是那副從容淡泊、仿佛與世無爭的神情。他一手扛著鐵鍬,一手夾著木板,像一個要去城外修補自家茅屋的、落魄的鄉下教書先生。

隻是,他走的方向,是北。

一路行去,街上巡弋的錦衣衛校尉,比往日多了三倍不止 。他們成群,身著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眼神如鷹隼般,警惕地掃過每一個路人的臉。空氣中,那股由恐懼和猜忌編織而成的大網,正越收越緊。

行至一處街口,一隊錦衣衛攔住了他的去路。

為首的,是一個年紀輕輕、臉上卻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倨傲與戾氣的小旗官。他上下打量著齊司裳,目光在他肩上的鐵鍬和木板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找茬的冷笑。

“站住!”他用刀鞘,不輕不重地,點在了齊司裳的胸前,“你這酸儒,扛著這些東西,要去作甚?莫不是要去給城外那些‘撼山門’的叛逆,收屍不成?”

他身後的幾名校尉,頓時發出一陣哄笑。

齊司裳的腳步,停了下來。他垂著眼簾,看著那根點在自己胸前的、冰冷的刀鞘,沒有說話。

那小旗官見他不答,隻當他是被嚇破了膽,臉上的神情愈發得意:“怎麼?啞巴了?本官問你話呢!再不回答,便將你當做‘藍黨餘孽’,抓回詔獄裡,嘗嘗‘彈琵琶’的滋味!”

齊司裳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看著眼前的這張年輕的、扭曲的臉,眼神,平靜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過波瀾的古井。

“官爺,”他開口了,聲音平穩,甚至帶著一絲讀書人特有的溫和,“家中有遠親,不幸染了時疫,昨日……去了。在下,是去城外的亂葬崗,為他掘個坑,立塊碑,好讓他……入土為安。”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他的神情,真摯得,找不出一絲破綻。

那小旗官被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看得心中沒來由地一寒,竟下意識地,收回了刀鞘。他哼了一聲,為了掩飾方才的失態,故意提高嗓門罵道:“晦氣!滾!快滾!彆擋著官爺們的道!”

“是,是。”

齊司裳微微躬身,側過身子,讓開了道路,而後,繼續扛著他的鐵鍬,夾著他的木板,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穩,每一步的距離,都分毫不差。

沒有人看到,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在他那低垂的、平靜的眼眸深處,一朵冰冷的、妖異的殺意之花,無聲地,綻放。

他記住了這張臉。

也記住了,這身飛魚服上,那獨特的、代表著北鎮撫司第二總旗的雲紋刺繡。

北城門,遙遙在望。

這裡,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卻詭異地,沒有半分喧嘩,隻有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仰著頭,看著城樓之上,那根高高挑起的旗杆。

旗杆上,沒有旗。

隻有一顆人頭。

一顆早已被風乾了血跡,怒目圓睜,須發戟張的人頭。

石驚天。

齊司裳在人群的外圍,停下了腳步。他不需要走近,那張他熟悉了半生的、豪邁奔放的臉,即便隔著百步之遙,也依舊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瞳孔之中。

他看著那張臉上,早已凝固的表情。那不是恐懼,不是痛苦,而是一種……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舊不肯屈服的、寧折不彎的執拗與驕傲。

一如當年,他在得月樓上,拍著桌子,對自己怒吼:“我石驚天的字典裡,沒有‘苟活’二字!”

齊司裳的心,很靜。

靜得,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痛苦,都已在那一夜之間,沉澱,凝固,化為了一塊比萬載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鐵更硬的東西,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底。

風,吹過城樓。

那顆頭顱,在風中,微微地,晃動著。仿佛在對他,做著最後的、無聲的告彆。

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多年前,在漠北那片瀚海之上,慶功的篝火燃得正旺,酒意微醺,那個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攬著自己的肩膀,用洪鐘般的大嗓門,對著漫天星辰,放聲大笑:

“司裳!痛快!你我兄弟聯手,這天底下,還有什麼人能擋得住我們?!”

“司裳,咱們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從今往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誰敢動你一根汗毛,我石驚天,第一個把他砸成肉餅!”

……

往事如刀。

刀刀,割在心上。

齊司裳緩緩地,轉過身,走進了人群。他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有些東西,看一眼,便是一生一世,再也忘不掉了。

他走到城門下一個負責處理城中“無主屍首”的小吏麵前,用他那副落魄書生的模樣,遞上了一小錠碎銀,編造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說辭,領回了那具屬於英雄的、殘破不全的無頭之軀,以及另外兩具被草草包裹的、婦人與孩童的屍首。

那小吏收了銀子,辦了文書,全程,都未曾抬眼看過他一眼。在這座龐大的、冷酷的帝國都城裡,死幾個人,就像是秋天落下幾片葉子,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齊司裳用一輛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獨輪板車,載著他全部的“家當”,沉默地,走出了金陵城。

城外,鐘山餘脈,一處荒無人煙的亂葬崗。

這裡,是孤魂野鬼的歸宿,四下裡,野草淒淒,怪石嶙峋,偶有幾隻烏鴉,落在枯死的樹杈上,發出令人心煩的、沙啞的叫聲。

齊司裳選了一處背風的、向陽的山坡。

他放下木板,脫去那身儒衫,隻著一件單薄的內襯,揮起了鐵鍬。

一鍬,一鍬,又一鍬。

他挖得很慢,很用力。那堅硬的、混雜著石塊的黃土地,在他的鐵鍬下,被一點點地,頑固地,翻開。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轉瞬不見。

他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在用一種最古老的、最原始的方式,舉行一場告彆的儀式。

他埋葬的,是他的兄弟,是他兄弟的妻兒。

他埋葬的,也是他自己。

那個在靜心齋裡抄了六年《南華真經》的、企圖與世無爭的“齊先生”。

那個在捕魚兒海外,一式“瀚海龍吟”,氣吞萬裡的“大明軍中第一高手”。

那個曾經天真地以為,隻要自己退得夠遠,藏得夠深,便能躲開這世間所有風雨的,天真的傻子。

“驚天,”他喃喃自語,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你總說我,歸隱了幾年,膽子越來越小。你錯了……不是我膽子小,是我看得太清楚。”

“我看得清楚,那龍椅之上,坐著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可以與你共患難,卻絕不能與你共富貴。他可以容忍一頭為他看家護院的猛虎,卻絕不能容忍一頭,不受他掌控的、能自己開山立櫃的,百獸之王。”

“這天下,是他的棋盤。你我,皆是棋子。棋子,就該有棋子的覺悟。可你……偏偏要做那個,想要跳出棋盤的棋子。所以,你死了。”

“我……也錯了。”

他的聲音裡,沒有了悲傷,隻剩下一種……冰冷的、徹骨的平靜。

“我不該勸你忍。我不該與你論勢。我該做的,是拔出我的劍,站在你身前,將所有伸向你的刀,一一斬斷。”

“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三座小小的、孤零零的土墳,終於堆起。

齊司裳將那塊榆木板,插在了最中間那座墳前。

一塊無字的墓碑。

他靜靜地,在墳前,站了很久,很久。從日上三竿,站到夕陽西斜。

晚霞,如血。

將他的身影,和他身後那三座孤墳,都染上了一層淒厲的、悲壯的絳紅色。

他終於動了。

他緩緩地,抬起右手,握住了腰間。

那裡,係著一柄劍。

一柄藏於革鞘之中的軟劍 。劍鞘樸素,劍柄溫潤,六年光陰,他日日佩戴,時時擦拭,卻從未真正讓它,重見天日。

此劍,名曰「洗心」。

洗去沙場的血腥,洗去朝堂的浮華,也洗去心中的殺伐之念 。

何其諷刺。

他握住劍柄,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將那薄如蟬翼的劍身,從鞘中,拔出。

“嗡——”

一聲輕微的、卻仿佛能穿透人靈魂的龍吟,在寂靜的荒山之上,嗡然響起!

劍身,在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下,反射出一道清冷如秋水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六年了。

這柄「洗心」劍,終於,再次嘗到了風的味道。

主人的心境,已與六年前,截然不同。

那一日,他拔劍,是為了“藏”。

今日,他拔劍,是為了——“殺”!

他左手持劍,右手並指如刀,沒有半分猶豫,重重地,在自己左手的掌心,劃過!

“嗤!”

血,湧了出來。

滾燙的、鮮紅的血。

他扔掉長劍,任由其插在身前的泥土裡,兀自震顫不休。

他走到那塊無字的墓碑前,緩緩地,跪下。

他伸出那隻血流如注的左手,用自己的指,用自己滾燙的、充滿了無儘悔恨與滔天殺意的血,在那粗糙的、冰冷的木板上,一筆,一劃地,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慢,很用力。

仿佛要將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靈魂,都灌注於這個字中。

那是一個字。

一個猙獰、扭曲,充滿了血腥與決絕的——

淵。

字成。

血,亦流儘。

齊司裳抬起頭,望著那塊被自己用血染紅的墓碑,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裡,再無半分儒雅與沉靜。

隻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比這暮色更深沉、比這孤墳更冰冷的……深淵。

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大堂,從未有過如此熱鬨的時候。

臥虎莊的衝天火光尚未完全熄滅,那三百多顆“撼山門”叛逆的人頭,也才剛剛被裝車運往北城門,一場慶功的盛宴,便已在韓淵這位新晉功臣的授意下,迫不及待地張羅開來。

大堂之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平日裡那股陰森肅殺之氣,被暫且驅散,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酒氣,是烤全羊身上滋滋作響的油脂香,是功臣們粗野的、肆無忌憚的哄堂大笑。他們高舉著酒碗,互相吹噓著自己在昨夜的屠殺中,斬了多少人,立了何等功。那一張張因酒精與興奮而漲紅的臉,在跳動的燭火下,顯得格外猙獰。

這不像是一場慶功宴,更像是一群剛剛飽餐了一頓的野狼,在巢穴中,回味著獵物骨骼碎裂的聲音。

韓淵高坐於主座之上,他換下了一身血汙的飛魚服,穿上了一件繡著四爪坐蟒的華貴常服,麵帶微笑,頻頻舉杯,應酬著下屬們的敬酒。他顯得意氣風發,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也難得地,帶上了一絲真正屬於勝利者的誌得意滿。

石驚天一死,他在皇帝麵前,便立下了不世之功。“武林整編令”的推行,再無障礙。這天下所有舞刀弄槍的匹夫,都將被他這張大網,牢牢網住。他的權力,將再一次,得到空前的膨脹。

他目光一掃,落在了宴席最末尾,那個沉默不語的、仿佛與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絕美身影之上。

蘇未然。

她也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卻不是赴宴的錦衣華服,依舊是那身讓她感到無比束縛、也無比安全的飛魚服。她沒有動麵前的酒肉,隻是端坐著,麵前,隻放了一杯清茶。茶水,早已涼透。

她的臉,比平日裡更白,也更冷。那是一種毫無血色的、仿佛玉石般的冰冷。她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裡的、精美絕倫的人偶。

昨夜,那場血腥的圍殺,在她心中,留下了一道看不見的傷口。那傷口不痛,卻在不停地、向外滲著寒氣。

她忘不了。

她忘不了常飛的妻子,在臨死前,望向自己丈夫時,那淒美而決絕的笑容。

她忘不了常飛的兒子,那雙本該清澈無邪的眼睛裡,所倒映出的、對於這個世界的、最純粹的恐懼。

她更忘不了常飛本人,那個悍不畏死的百戰老兵,在被斬斷腿筋、徹底失去反抗能力時,望向自己的那雙眼睛。那眼神裡,沒有恨,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碎的迷惑。

他仿佛在問:為什麼?

為什麼你,會有一瞬間的,不忍?

這個問題,如同一根毒刺,紮在她心中,讓她坐立難安。她不明白。她從小接受的教導,便是絕對的服從,是斬斷一切不必要的情感。義父韓淵告訴她,同情與憐憫,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是弱者的哀鳴。她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可為什麼,在看到那一家三口最後的溫存時,她那顆冰封的心,會不受控製地,悸動一下?

為什麼,在聽到那聲撕心裂肺的“玉蓮”時,她那柄穩如磐石的「青鸞」劍,會不受控製地,顫抖一下?

“未然。”

一個溫和的聲音,將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是韓淵。他不知何時,已端著酒杯,走到了她的麵前。

全場的喧囂,在瞬間,為之一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了這對“父女”。

“昨夜一戰,你辛苦了。”韓淵的臉上,帶著慈父般的微笑,語氣溫和得,仿佛能融化冰雪,“隻是,為父有些不解。那常飛,不過一介莽夫,已是強弩之末。以你的劍法,本可一擊斃命,為何,卻給了羅晉出手的機會?”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刺入蘇未然的耳中。

蘇未然緩緩起身,垂下眼簾,聲音清冷如故:“回義父,孩兒……隻是一時分神。”

“分神?”韓淵輕笑一聲,那笑聲裡,卻不帶半分溫度,“未然,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是我手中,最鋒利的一柄‘冰刃’。你該知道,刀刃,是不能分神的。一絲一毫的分神,都可能讓刀刃,出現裂紋。有了裂紋的刀,便不再是一柄好刀了。”

他頓了頓,將目光轉向不遠處,那個滿臉得意、正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挑釁地望著蘇未然的羅晉。

“此戰,羅晉當居首功!”韓淵的聲音,陡然拔高,“他心無雜念,出手果決,以雷霆之勢,斬斷常飛五指,逼其畫押,為我錦衣衛,立下大功!傳我將令!羅晉,晉為錦衣衛鎮撫使,賞黃金百兩,良田五十畝!”

“謝義父!!”羅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洪亮,臉上,是難以掩飾的狂喜與驕傲。

大堂之內,頓時響起一片羨慕的、奉承的讚歎之聲。

韓淵滿意地看著這一切,而後,才重新將目光,投向那依舊沉默不語的蘇未然。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紫檀木盒,打開,裡麵,靜靜地躺著一支通體用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造型華美的鳳釵。

“未然,你雖有小過,但終究勞苦功高。”他將木盒,遞到蘇未然麵前,語氣,又恢複了那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溫和,“這支‘暖玉鳳釵’,是為父特意為你尋來的。你體內的《青鸞訣》真氣,偏於陰寒,佩戴此釵,可中和寒氣,溫養經脈。算是……為父給你的,一點小小的補償吧。”

他嘴上說著補償,可那眼神,卻像是在提醒一件有瑕疵的工具,下次,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蘇未然的指尖,冰涼。

她看著那支美得不似凡物的鳳釵,又看了看韓淵那張掛著虛偽笑容的臉,心中,那股莫名的寒意,愈發濃烈。

她緩緩伸出手,接過了木盒。

“謝……義父。”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

宴席散去,已是深夜。

蘇未然獨自一人,走在回自己居所的路上。那是一條位於北鎮撫司最深處、尋常校尉都無權踏足的僻靜小徑。

月光,將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又細又長,孑然一身,形單影隻。

她的手中,緊緊地,攥著那個紫檀木盒。那支溫潤的“暖玉鳳釵”,此刻,在她掌心,卻仿佛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痛。

她推開自己那間陳設簡單、冷清得如同冰窖的房門。

她沒有點燈。

她隻是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慘白的月光,走到了那麵光可鑒人的銅鏡前。

鏡中,映出了一張絕美的、卻也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那雙本該是剪水秋瞳的眸子,此刻,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凝固的寒潭。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個陌生的、讓她感到恐懼的自己。

那張臉上,沒有了往日的自信與從容,隻剩下,一片巨大的、無邊無際的迷茫。

“為什麼……”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如同夢囈,“我,究竟是誰?”

這個問題,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了她用十八年的忠誠與服從,為自己構建起來的、堅固的世界。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胡惟庸案的遺孤,是那個權傾朝野的丞相的遠親。是義父韓淵,在蘇家滿門被抄斬的血泊中,將年僅五歲的她救出,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給了她名字,給了她武功,給了她存在的意義。

她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他手中最鋒利的刀,為他,為朝廷,斬斷一切荊棘。

為此,她可以不問對錯,不計善惡。

為此,她可以親手將那些所謂的“叛逆”,送入詔獄,送上刑場。

為此,她甚至可以,將自己的身體與靈魂,都徹底冰封,變成一具沒有感情、隻會執行命令的完美工具。

可現在,她動搖了。

臥虎莊那一幕幕血淋淋的畫麵,如同夢魘,在她腦海中,反複上演。

那份她從未感受過的、屬於“家”的溫暖,那份她從未擁有過的、屬於“親人”的羈絆,竟讓她這個冷血的殺手,感到了……一絲羨慕。

一絲,連她自己都羞於承認的,嫉妒。

她突然,無比渴望地,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十八年前,那場將她卷入這無邊黑暗的“胡惟庸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想知道,她的親生父母,究竟是怎樣的人。

他們,是不是也曾像常飛夫婦那樣,在某個溫暖的午後,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一株瘋狂的、嗜血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了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呼吸。

她必須知道!

不惜一切代價!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那份關於“胡惟庸案”最核心、最原始的卷宗,早已被列為大明最高等級的機密,被封存在一個連她,都未曾踏足過的禁地。

錦衣衛詔獄最深處,那座傳說中,隻進不出的檔案庫——

“無光樓”。

蘇未然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

那是一絲,飛蛾撲火般的決絕。

她知道,踏入那座樓,便是一場豪賭。賭贏了,她或許能找回自己;賭輸了,便是萬劫不複,粉身碎骨。

她緩緩地,將那支“暖玉鳳釵”,從盒中取出,插在了自己那頭烏黑如瀑的長發之上。

鏡中的女子,依舊冰冷,卻因這支鳳釵,平添了一絲說不出的、淒豔的美。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露出了一個詭異的、仿佛是在告彆的微笑。

而後,她轉過身,推開門,身影一閃,便如同一縷青煙,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更深了。

殺機,亦然。

詔獄,對於金陵城中的人而言,是一個抽象的、代表著恐懼與死亡的符號。但對於蘇未然來說,這裡,是她長大的地方。

她熟悉這裡,熟悉這裡每一塊濕滑的石磚,熟悉空氣中每一絲腐朽與血腥的氣味,熟悉那些隱藏在黑暗角落裡、不為人知的密道與機關。

“無光樓”,這座錦衣衛的“心臟”,便位於詔獄第三層,那個連尋常鎮撫使都無權進入的、最核心的區域。

傳說中,這座樓,沒有窗戶,終年不見天日,故名“無光”。它的守衛,是錦衣衛中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一支力量——“啞衛”。

這些“啞衛”,皆是從宮中被淘汰下來的、或是犯了死罪的宦官中挑選而出。他們的舌頭,早已被割去,無法言語,也杜絕了任何泄密的可能。他們不懂人情世故,沒有欲望,心中,隻有絕對的、深入骨髓的忠誠。他們的聽覺與嗅覺,因常年處於黑暗之中,而被磨礪得異常敏銳,據說,連一隻老鼠跑過的聲音,都逃不過他們的耳朵。

而“無光樓”的樓主,更是一個傳奇人物。一個瞎了雙眼,卻在樓中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太監。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韓淵稱他為“陳伴伴”。他熟悉樓中收藏的、超過十萬份卷宗的、每一份的位置。他,就是這座“無光樓”的,活的索引,也是最後一道,最難逾越的鎖。

蘇未然知道,強闖,無異於自投羅網。

她必須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萬中無一的,機會。

她沒有急於行動,而是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來觀察,來準備。

她利用自己的職權,調閱了詔獄近一個月的排班記錄、物資清單,甚至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犯人審訊報告。她的大腦,如同一台最精密的儀器,將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信息,進行著瘋狂的計算與推演。

終於,在第三天的深夜,她等待的機會,來了。

根據記錄,今夜子時,將有一批從雲南押解回京的、犯了重罪的沐王府家將,被押入詔獄第三層。為了防止這些軍中悍將劫獄或自儘,韓淵下令,屆時,第三層所有當值的守衛,包括那支神秘的“啞衛”,都將集中到刑訊區,進行看管與威懾。

這意味著,在子時前後,那座“無光樓”的外部防禦,將出現一個短暫的、致命的空窗期。

這個空窗期,可能隻有一炷香的時間。

甚至,更短。

子時,三更。

整個詔獄,都彌漫著一股異樣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息。

蘇未然換上了一身最便於行動的黑色夜行衣,將長發高高束起,臉上,蒙著一塊黑色的麵巾,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亮得有些駭人的眼睛。那支“暖玉鳳釵”,被她貼身藏好,釵上那溫潤的玉氣,讓她那顆因緊張而狂跳的心,稍稍平複了一些。

她如同一個最耐心的獵手,潛伏在詔獄第二層通往第三層的、一處早已被廢棄的通風管道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她能聽到,下方傳來了一陣沉重的、帶著鐐銬拖地聲的腳步,以及幾聲壓抑的、充滿不屈意味的低吼。

是那批沐王府的家將被押過來了。

緊接著,她便感覺到,數股強大的、帶著陰冷氣息的能量,從“無光樓”的方向,迅速向刑訊區集結。

是“啞衛”出動了。

就是現在!

蘇未然不再有半分猶豫。她的身體,如同一條沒有骨頭的靈蛇,從那狹窄的通風管道中,悄無聲息地滑出。

她的雙腳落地,沒有發出半分聲響,宛如一片飄落的羽毛。

眼前,便是那座在黑暗中,如同一頭沉默巨獸般,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無光樓”。

樓高三層,通體以黑色的巨石砌成,表麵打磨得異常光滑,連一個可供攀爬的落腳點都沒有。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得令人絕望的、用整塊玄鐵鑄就的大門。

門上,沒有鎖。

或者說,它的鎖,在裡麵。

蘇未然繞到樓的側麵。這裡,是整座樓防禦最嚴密,卻也最容易被她這樣的人忽略的地方——一處用來傾倒垃圾和汙水的暗渠。

渠口,被一道粗如兒臂的鐵柵欄封死。

蘇未然從腰間的工具囊中,取出了一個小巧的、不知用何種材質製成的瓷瓶。她拔開瓶塞,將瓶中的一種無色無味的液體,小心翼翼地,滴在鐵柵欄與石壁的接口處。

隻聽見一陣微不可聞的、“滋滋”的、如同春蠶食葉般的聲響。那堅硬無比的焊點,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腐蝕、溶解。

這,是薛神醫所製的、能消金化鐵的奇藥——“化骨水”。

蘇未然屏住呼吸,待藥力散儘,才用一根特製的鋼絲,輕輕一撥。那道看似堅不可摧的鐵柵欄,便無聲無息地,被取了下來。

她側身,鑽入暗渠。一股令人作嘔的、陳年的腐臭,撲麵而來。她眉頭都未曾皺一下,身形如遊魚,在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渠內,迅速穿行。

片刻之後,她便來到了樓的內部。

眼前,是第一道真正的考驗。

一扇由精鋼打造的、布滿了奇特鉚釘的圓形閘門,擋住了去路。閘門的正中央,有一個複雜的、由九個同心圓組成的轉盤。

這是前朝墨家遺留下來的機關術,“九宮連環鎖”。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按照正確的順序,轉動九個圓盤,隻要錯了一步,或是慢了一拍,兩側的牆壁內,便會射出上百支淬了劇毒的“破氣箭”。

蘇未然的眼中,沒有半分緊張。

她對這套機關,早已了然於胸。這是韓淵曾經用來考驗她、訓練她心性與記憶力的道具之一。她深吸一口氣,雙手如穿花蝴蝶般,在那九個轉盤上,同時按動、旋轉!

她的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了殘影。

“哢!哢!哢!哢!哢!”

一連串清脆的、如同音樂般富有節奏的機括聲響起。那扇重逾千斤的圓形閘門,竟緩緩地、無聲地,向上升起。

門後,是一條幽深的回廊。

回廊的地麵,鋪著一種特製的、黑白相間的方磚。看似尋常,實則暗藏殺機。其中,有一半的方磚之下,都設有壓力機括,一旦踩錯,同樣會觸發致命的陷阱。

這,便是“生死棋盤”。

正確的路徑,隻有一條,且每隔一個時辰,便會變化一次。那路徑圖,隻有韓淵一人知曉。

然而,這對蘇未然而言,依舊不是問題。

她的雙眼,微微眯起。瞳孔之中,仿佛有無數細微的數據,在飛速流轉。她所修習的《青鸞訣》,不僅是一套劍法,更是一套鍛煉精神、提升感知的無上法門。功力深厚者,甚至能對周遭環境的“氣場”變化,產生極其敏銳的感應。

她能“看”到,那些安全的白色方磚上,因常年有人踩踏,其“氣”的流動,與那些從未被觸碰過的黑色殺機之磚,有著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分辨的差彆。

她提氣,縱身。

她的身影,如同一隻在棋盤上起舞的、黑色的蝴蝶。每一次的起落,都精準無比地,點在那些唯一的生路之上。她的動作,輕盈、優美,充滿了韻律感,仿佛不是在穿越一片死亡陷阱,而是在月下,獨舞一曲“霓裳羽衣”。

終於,她穿過了回廊。

回廊的儘頭,是一扇朱紅色的、看似最尋常的木門。

門,虛掩著,裡麵,透出一點豆大的、昏黃的燈光。

蘇未然知道,這扇門後,便是“無光樓”的最後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

那個活著的、比任何機關都更可怕的,瞎眼樓主,“陳伴伴”。

她將自己的呼吸,調整到最輕微、最綿長的狀態。她將《青鸞訣》的心法,運至極限,收斂了全身所有的氣息,甚至連心跳,都暫時減緩了近乎一半。

她如同一個真正的、沒有生命的影子,輕輕地,推開了那扇門。

門內,是一個不大的前廳。

廳內,陳設簡單,隻有一張桌,一把椅,一盞燈。

一個瘦小的、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太監服的老者,正背對著她,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是睡著了,腦袋一點一點的,發出輕微的鼾聲。

蘇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向著通往樓上檔案室的樓梯,挪去。她的腳步,比貓更輕,比風更柔。

十步。

五步。

三步。

她距離樓梯口,隻有一步之遙。勝利,仿佛已觸手可及。

就在這時。

那個一直背對著她的、仿佛早已睡死過去的老太監,突然,動了。

他沒有回頭,隻是用他那隻乾枯得如同雞爪般的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送到嘴邊,輕輕地,吹了吹氣。

而後,一個蒼老的、嘶啞的、仿佛幾百年沒有說過話的聲音,在寂靜的前廳中,幽幽響起。

“丫頭,來了,怎麼不跟咱家,打聲招呼啊?”

蘇未然的身體,在瞬間,徹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徹骨的寒意,從她的腳底,直衝天靈蓋!

她看著那個瘦小的、甚至有些可笑的背影,那雙本該冰冷無波的眸子裡,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駭然的神色。

她自問,自己的潛行之術,已臻化境。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露出了破綻。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那老太監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繼續用他那不帶絲毫感情的、嘶啞的聲音說道:

“你的斂息之法,確實是咱家這三十年來,見過最高明的。可惜啊……”

他頓了頓,將茶杯,輕輕放回桌上。

“可惜,你身上,帶了不該帶的東西。”

“那支‘暖玉鳳釵’,是西域於闐國進貢的上品,玉質雖好,卻也沾染了萬裡風沙的燥氣。而你,修習的是道家玄門的《青鸞訣》,氣息清冷,本不該有這股燥氣。”

“更重要的是……”

他緩緩地,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布滿了老人斑與深刻皺紋的臉,一雙空洞的、早已瞎了的眼眶,正“看”著她的方向。

“……那上麵,還殘留著,韓淵那個狼崽子,身上獨有的、讓人作嘔的,權力的味道。”

“丫頭,你瞞得過彆人的眼睛,卻瞞不過,咱家這個,聞了三十年人味兒的……鼻子啊。”

蘇未然的心,在這一刻,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她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

等待她的,將是整個錦衣衛,最瘋狂的、不死不休的追殺。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老太監說完這番話,卻沒有絲毫動作,隻是重新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再次端起了那杯早已涼透的茶。

“去吧。”他淡淡地說道,“你想找的東西,在三樓,西側,第三排,第七個架子,最上層。卷宗的代號,叫‘青鸞’。”

“記住,你隻有一炷香的時間。”

“咱家,也隻能,為你,擋上一炷香。”

蘇未然徹底愣住了。她不明白,這個本該是她最大敵人的老太監,為何,要幫自己。

仿佛是再次猜到了她的心思,那老太監發出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無儘疲憊與滄桑的歎息。

“咱家在這樓裡,守了三十年,守的,不是這些要人命的卷宗,守的,是那些被這些卷宗,毀掉的、無辜的人命。”

“胡惟庸、李善長、藍玉……咱家親眼看著,韓淵那個狼崽子,是如何一筆一劃,將這些潑天的富貴,變成了滿門的血腥。”

“咱家的這條命,早已不值錢了。臨死前,能看到有人,敢向他揮刀,也算是……給這三十年的孤寂,找個伴兒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

“快去。再晚,就來不及了。”

蘇未然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孤獨的、蒼老的背影。

她沒有再多問一個字。

她對著那個背影,無聲地,深深一揖。

而後,她身形一晃,如同一縷青煙,向著樓上,飛掠而去。

前廳之內,重又恢複了死寂。隻有那豆大的、昏黃的燭火,在靜靜地,燃燒著。

老太監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

一滴渾濁的、不知是茶水還是淚水的東西,從他空洞的眼眶中,緩緩滑落。

“皇後娘娘……”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老奴……儘力了……”

三樓,西側,第三排,第七個架子,最上層。

蘇未然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了這裡。

樓內,彌漫著一股陳年紙張與塵埃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如同一座座沉默的、由秘密與謊言構成的黑色森林,將她牢牢包圍。

她找到了那個位置。

一個黑色的、上了鎖的鐵盒,靜靜地,躺在最高處。

她飛身而起,輕巧地取下鐵盒。鎖,是尋常的銅鎖,她隻用一根發簪,便輕易打開。

盒子內,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卷用黑色絲綢,精心包裹著的、陳舊的卷宗。

卷宗的封麵上,用朱砂,寫著兩個娟秀,卻也觸目驚心的篆字——

青鸞。

蘇未然的呼吸,在這一刻,幾乎停滯。

她顫抖著手,解開了那根早已褪色的絲帶,緩緩地,展開了那份,埋葬了她整個家族,也定義了她前半生的……判決書。

不肯招。上‘彈琵琶’之刑。招認,曾於洪武十三年四月十二,駕車送主人蘇哲,至城西金佛寺,與胡黨中人秘會。”

“犯人李嫂,蘇府廚娘。初不肯招。上‘刷洗’之刑。招認,曾見主人深夜在家中,與一陌生男子,繪製京城布防圖。”

……

每一份記錄,都大同小異。每一個名字後麵,都跟著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名稱。每一份供詞的末尾,都沒有簽名,隻有一個個早已模糊不清的、深紅色的、仿佛依舊在泣血的,指印。

蘇未然看著這些,臉上,沒有了表情。

她在詔獄中長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所謂的“供詞”,是如何製造出來的。在那個人間地獄裡,莫說是一個血肉之軀的凡人,便是一塊鐵,一塊石,也能讓它“開口說話”。

她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

她翻開了,那決定性的、最後一組文書。

那是,一份份由當時還僅僅是錦衣衛百戶的韓淵,親手書寫,並呈送給上級的,秘密報告。

“……職部韓淵,奉命追查戶部蘇哲一案。經查,有匿名者舉報,蘇哲與胡黨往來甚密。此乃舉報信原件。”

“……職部連夜提審蘇府家仆,初皆不肯招。後經‘開導’,終吐實情。此乃供詞。”

“……職部於蘇哲書房暗格之內,尋獲其與胡黨勾結之密信一封。筆跡確鑿,鐵證如山。”

“……綜上所述,戶部主事蘇哲,身為朝廷命官,不知感念皇恩,反而勾結奸黨,意圖謀逆,其心可誅,其罪當滅!職部懇請指揮使大人明斷,以正()國法,以儆效尤!”

一份,又一份。

字字,都透著“忠勇”。

句句,都喊著“國法”。

蘇未然看著那些熟悉的、遒勁有力的字跡,看著那一個個由韓淵親手簽下的名字,她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帶著惡臭的毒液,正順著她的血管,瘋狂地,逆流而上,瞬間,便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五臟六腑!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那個將她從“地獄”中救出的“恩人”。

原來,正是那個,親手將她全家,推入地獄的,劊子手!

他親手,羅織了罪名。

他親手,偽造了證據。

他親手,屈打成招。

他親手,將一個忠心耿耿的、一心為國的大明臣子,和他的整個家族,都釘在了“謀逆”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這麼做的理由,又是何其的簡單,何其的……可笑。

隻因為,她的父親,擋了彆人的路。

隻因為,他的上司,需要一份“功績”。

而他,韓淵,便將這份血淋淋的“功績”,無比完美地,雙手奉上!

“轟——!!!”

蘇未然的腦海中,仿佛有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轟然坍塌,碎裂,化為一片虛無的、冰冷的塵埃。

她手中的卷宗,散落一地。

她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一動不動。那雙美麗的、冰冷的眸子裡,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焦距,變得空洞,茫然。

她的世界,碎了。

她用十八年的人生,所建立起來的、所有關於“忠誠”、“信仰”、“恩義”的認知,在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荒誕的、血腥的、天大的笑話。

她的義父,是她的仇人。

她的信仰,是一場騙局。

她的存在,是一個工具。

她這雙手,這雙曾為他殺人、為他染血的手,原來,一直都是在為自己的滅門仇人,清除著異己!

她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她以為的“替天行道”,她以為的“為國除害”,原來,都隻是在重複著自己家族的悲劇,將更多的、像她父親一樣的無辜之人,送上絕路!

她不是什麼“冰刃”。

她也不是什麼錦衣衛的精英。

她隻是……一個可悲的、可笑的、認賊作父的、助紂為虐的……小醜!

一股前所未有的、極致的惡心與自我厭惡,如同翻江倒海的狂潮,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要嘔吐出來。

她想尖叫,喉嚨裡,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想流淚,眼眶裡,卻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水。

她體內的真氣,在這一刻,徹底失控。那股陰寒的、淩厲的《青鸞訣》真氣,在她體內瘋狂地、毫無目的地亂竄,如同無數把細小的、鋒利的冰刀,切割著她的經脈,她的臟腑。

“噗——”

她再也抑製不住,一口鮮血,猛地,從口中噴出,灑在那散落一地的、記載著她家族血淚的陳舊紙張之上,如同,一朵朵驟然綻放的、絕望的紅梅。

“誰?!”

就在此時,樓外,傳來一聲警惕的、壓抑的低喝!

是那些被調開的“啞衛”,回來了!

這聲低喝,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竟讓蘇未然那即將被無邊黑暗吞噬的意識,有了一瞬間的清醒。

不!

不能死在這裡!

一個冰冷的、幾乎是出於本能的念頭,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響。

我還沒有……報仇!

我怎麼能,死在這裡?!

這個念頭,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被她死死抓住。它瞬間,便壓倒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自我厭惡。

恨。

滔天的、無邊無際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在這一刻,成為了她唯一的、活下去的理由。

她那雙失焦的、空洞的眼睛裡,重新,凝聚起了光。

那不再是屬於“人”的光。

那是一種,比深淵更黑,比寒冰更冷,比毒藥更毒的,複仇之光!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運起那早已紊亂的真氣,壓下喉頭再次湧上的腥甜。她那受過千錘百煉的身體,在那股求生與複仇的、最原始的本能驅使下,爆發出驚人的潛力。

她的動作,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

她迅速地,將散落一地的卷宗,一一拾起,按照原來的順序,一絲不苟地,重新疊好,放入鐵盒,蓋上盒蓋,鎖上銅鎖。

她甚至,用衣袖的一角,輕輕地,擦去了自己方才噴濺在地麵上的,那幾點尚未乾涸的血跡。

她將一切,都恢複到了,她來之前的模樣。

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做完這一切,她身形一晃,再次如鬼魅般,消失在了那如山似海的、黑暗的卷宗森林之中。

她從原路,返回。

穿過那條“生死棋盤”般的回廊。

穿過那扇由“九宮連環鎖”守護的圓形閘門。

當她再次,回到那個昏暗的前廳時,那個瞎眼的老太監“陳伴伴”,依舊背對著她,坐在那裡。

桌上的那盞油燈,燈油,已快要燃儘。

火苗,在做著最後的、徒勞的掙紮。

“走吧。”

老太監那嘶啞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再次響起。

“永遠……彆再回來了。”

蘇未然的腳步,微微一頓。

她看著那個瘦小的、佝僂的背影,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但最終,她什麼也沒說。

她隻是,再次,對著那個背影,無聲地,深深地,深深地,一揖。

而後,她頭也不回地,鑽入了那條通往外界的、肮臟的暗渠。

她爬出了詔獄。

當她重新回到自己那間冰冷的、如同墳墓的房間時,窗外,已然透出了第一縷,魚肚白的、微弱的晨光。

新的一天,來了。

蘇未然走到銅鏡前。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

那張臉,依舊是那張絕美的臉。

但那雙眼睛,已經,徹底變了。

裡麵的迷茫、掙紮、痛苦,都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純粹的、絕對的……死寂。

仿佛,有什麼東西,已經在昨夜,徹底死去。

而有什麼東西,正從那片死灰之中,破土而出,涅槃重生。

她緩緩地,拔出了腰間的「青鸞」劍。

那柄韓淵賜予她,讓她引以為傲的劍。

那柄劍名,與那卷記載著她血海深仇的卷宗,同名的劍。

她看著劍身上,那青濛濛的、流轉不休的寒光,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暖意,隻有,無儘的悲涼與殘忍。

她舉起劍,走到那張同樣是韓淵“賞賜”的、由上等紅木打造的堅硬書案前。

她手腕一沉,那鋒利的、吹毛斷發的劍尖,便重重地,刻入了桌麵之中。

劍鋒,與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摩擦聲。

木屑,四濺。

她一筆,一劃地,在桌麵上,刻著。

她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將自己這十八年來,所承受的所有欺騙、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以及那股足以焚天煮海的滔天恨意,都儘數,灌注於這劍尖之上。

她刻下的,是一個字。

一個,與數裡之外,那個站在孤墳前的男人,用鮮血所寫下的,一模一樣的字。

一個,扭曲,猙獰,充滿了不共戴天之仇的——

淵。

字成。

劍,停。

蘇未然收劍入鞘。

她靜靜地,看著桌麵上那個猙獰的字,久久,久久,無言。

從此,為韓淵而生的“冰刃”,已然,寸寸碎裂。

一個,隻為複仇而活的,“深淵歸人”,自這無邊的黑暗與血海之中,緩緩,站起。

道不同,不相為謀。

路相左,亦可同歸。

金陵城中,兩個最頂尖的、孤獨的獵手,在這一刻,終於,將他們那冰冷的、致命的目光,對準了,同一個獵物。

一場注定要將這帝國都城,都攪得天翻地覆的風暴,已在,悄然醞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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