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這是什麼問題?康元帝再一次愣住了。
沉吟片刻後,康元帝肯定地說:“孝有先後,敬天法祖。長者為尊,你自然該幫你祖父。”
賈雨村痛苦搖頭:“可臣母早喪,臣父擔心後母對臣不好,沒有再續弦,既當爹又當娘。
含辛茹苦,將臣撫養長大。臣之祖父,早年浪蕩在外,對子女少有關心,與臣更是毫無感情。
當此時,爭鬥兩人,一是慈父,一是久未謀麵之祖父,臣安能忍心忤逆慈父,以助祖父?”
這話就讓人很難受了,可這也是人間常有的兩難之局,不過難不倒康元帝,因為這是有標準答案的。
“你父親與自己的父親爭鬥,是為不孝。你祖父對下不慈,卻未必對上不孝。
雖然你父親對你慈愛,但不孝為大,你不能因父子之情,而助不孝之人,還是該幫你祖父。”
賈雨村看著康元帝:“大康以孝治天下,那麼天下不孝之人,是越多越好,還是越少越好呢?”
康元帝皺眉道:“這話問得奇。以孝治天下,當然是不孝之人越少越好,方為正道。”
賈雨村淡然道:“臣父對臣祖父無禮,是為不孝之人;臣對臣父無禮,亦為不孝之人。
臣若助父,則三人中隻有一人不孝;臣若助祖父,則三人中則有兩人不孝。
既然以孝治天下,不孝之人越少越好,顯然臣該助父親而不助祖父,方為正道。”
康元帝又愣住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在一天之內愣住這麼多次了。
康元帝默然思索許久,眼神也漸漸從迷茫中透露出一絲驚喜,就像從嚴密的防守中,看到一條可以突破的縫隙一樣。
可能有人覺得很扯,康元帝怎麼會跟賈雨村在這個思辨遊戲上費這麼大的精力,完全不符合人設。
皇帝有那麼無聊嗎?跟一個臣子沒事在這兒玩頭腦風暴?
這麼想的人,其實是不了解,身為皇帝最大的痛苦和束縛是什麼,那就是禮法。
禮法被設計出來,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防止皇帝為所欲為,成為昏君;又會束縛皇帝改革變法,有所作為。
皇帝想乾點什麼,必須要能說出道理來,否則就乾不成。如果要硬乾,就會引發激烈反抗,搞不好就會有流血事件。
當然,真正的暴君和英主反而不受這樣的束縛,可那畢竟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皇帝。
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帝,康元帝就深受其苦,太上皇的影響就像無形的五指山,山上還貼著“禮法”這張謁貼。
隻要沒人能揭開這張謁貼,他被壓在山下,無法放開手腳,乾自己想乾的事兒。
而禮法最可怕之處,就是經過幾千年的傳承,無數文人修訂之後,已經接近完美,難以辯駁。
可賈雨村隻用一個很常見的例子,就撕開了禮法的一條縫隙,讓人看到禮法並非是牢不可破的。
康元帝頓時覺得賈雨村的模樣變得可愛了起來,接下來的語氣中也不自覺地充滿了期待。
“此事好辦,你隻要既不助祖父,也不助父親,隻攔在兩人中間,以身受之,則可免兩難。”
賈雨村點頭笑道:“萬歲英明。此問從一開始就問父親和祖父爭鬥,該助誰,本就是陷阱。
世間之事往往如此,因為問題隻給了兩個選擇,人們就以為隻有兩個選擇,其實很荒謬。
就如萬歲所問,忠孝兩難之時,如何抉擇。卻不知忠孝本為一體,根本就不需要選擇。”
康元帝急切地說問道:“對君忠,對親孝,若忠君則害親,孝親則欺君,如何能不兩難?”
賈雨村正色道:“要解釋清楚這件事,就要弄清楚何為真正的孝,而不是死摳禮法。
若父母得病,朝廷征召,則可上書萬歲,以求更替。若不可,則當以朝廷征召為先。”
康元帝略感失望,感覺話題又要回到朝臣奏對的老路子上去了,便悶聲說道。
“父母有恙,棄之不顧,此為不孝,為國效力,此當為忠,難道這不是忠孝不能兩全嗎?”
賈雨村搖頭道:“父母有恙,未必致命。抗拒朝廷,罪可滅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本來父母有可能痊愈,結果因為自己抗拒朝廷,而牽連被殺,這是孝嗎?
就算父母一病不起,也得個壽終正寢,死後尚有哀榮。比起死在牢裡,死在街頭,不是孝順得多嗎?
故而孝有大小,不顧大孝之義,而以小孝之名,為雙親引禍,為祖宗蒙羞,豈是真正的孝道?”
康元帝心中一動:“若是皇帝仁慈,不株連滿門,隻殺你一人,又怎麼說?”
賈雨村苦笑道:“就算隻殺我一人,病床上的父母也一樣沒人照顧了,且兼有喪子之痛,也難痊愈。
我若應朝廷之召,尚可以俸祿雇人照料父母,且父母心中有希望,更易痊愈,不比我被殺了更孝?”
康元帝將抬杠進行到底:“若是皇帝更仁慈,連你也不殺,又怎麼說?”
賈雨村笑道:“既然皇帝這麼仁慈了,那我上書陳情,請求替換之時,早就準奏了。
如此我得以侍奉雙親,皇帝得仁慈孝義之名,正是忠孝兩全,皆大歡喜之事,有何為難?”
康元帝想了想,覺得父母生病這個例子是賈雨村自己舉的,無形中降低了難度,自己要應對的局麵則更加複雜。
所以他決定自己舉例子,不讓賈雨村自問自答,才能看出此人是否真的胸有山河,袖藏乾坤。
“若不是父母生病,而是父母不肯讓你入朝為官,而朝廷又要征召你,你如何做到不兩難呢?”
“那就要看皇帝是否仁慈了,我上書陳情,希望皇帝理解我的難處。”
“皇帝不仁慈!你不來,就殺你,而且隻殺你,不殺你父母!彆拿株連來糊弄朕了!”
“如此則以大孝為先,入朝為官。若順父母之意,而我身死,絕祖宗之祀,此為以小孝毀大孝,乃真正不孝。”
“……你有兄弟,你死了你祖宗也斷不了香火!彆拿這個說事兒!”
“那也得去,世人皆知父母留難,我不去,皇帝殺了我,則陷父母不慈之名。名譽如天,豈可輕忽?”
“你要敢去,你父母就要自殺!命都沒了,還怕什麼不慈之名?”
旁邊的夏守忠都低頭咧嘴了,萬歲今天是真急眼了,這是好不容易看見縫隙了,非要一杵到底不可呀!
“請問萬歲,父母以命阻攔我入朝為官,這是什麼朝,當的什麼官?
莫不是異族篡位,沐猴而冠?如此我不入朝為官,也不為不忠,反而為大忠!”
“不是異族篡位,就是朕召你!你父母為人執拗,山野村夫,見識淺薄,就是不肯讓你做官!”
夏守忠同情地看了賈雨村一眼,感覺他就像萬歲手裡捏著的一條泥鰍,四處亂鑽,指縫卻越收越緊。
賈雨村歎了口氣:“這樣啊,那我就隻能出家了,既滿足了父母不做官的願望,也不違朝廷征召旨意。
大康是從不征召出家人的,萬歲也可免去殺其父母而用其子的惡名,也算是我忠孝兩全了。”
這也行?康元帝皺眉想想,這也確實符合自己之前所說的,以身受之的思路,也算一個辦法。
康元帝默然片刻,終於問道:“若是朕想做的事,與太上皇之意相左,群臣以太上皇之意相阻,朕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