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林黛玉三歲之時,便已有不足之症,林如海遍尋名醫,卻也沒有人能說出病根,也就無法根治。
偏這日府門前來了個癩頭和尚,說黛玉若要長壽,需得出家。林如海自然不肯,隻當做騙子,打發幾個錢。
那癩頭和尚卻沒收錢,隻是歎息道:“既舍不得他,隻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得了。
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說完竟然自顧自的走了,此事在林如海心中一直是個心結,卻是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今日聽賈雨村說到這對僧道,那癩頭和尚莫非就是同一個人嗎?
林如海還在猶豫時,賈雨村卻已經苦笑著從懷中掏出一顆藥丸來。
那藥丸黑沉沉的,看起來十分粗劣,三圓不扁的,一看就是路邊走江湖的賣的大力丸一類的東西。
眾人再度爆笑,紛紛調侃賈雨村,堂堂進士,堂堂知府,竟然如此好騙,難怪最後丟官。
當官嘛,不怕貪,不怕壞,最怕的是蠢。如果不巧又蠢又貪,那必然是第一批替罪羊。
賈雨村還在強行挽尊:“那僧道還對我說了些各世家大府的秘事,可見是有些道行的。”
人群中一人笑道:“雨村兄,世家大府之事,難以印證,你又如何知道真假呢?”
賈雨村紅頭漲臉的爭辯:“他們說京城榮國府中,有個銜玉而誕的哥兒,那塊玉,就是他們的寶物!”
眾人哄笑聲更大了:“此事知道的人可也不少,不足為憑。那玉是人家胎裡帶來的,與他二人何乾?”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賈雨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手裡拖著那枚三圓不扁的大力丸,手足無措。
讀書人麵子大如天,賈雨村一發狠,竟然直接將藥丸塞進嘴裡,灌了一大口酒,直接吞了下去!
眾人一愣,隨即笑聲再起:“雨村兄放心,這些騙子的藥丸斷然是吃不壞人的,隻是可能會肚痛滑腸,今晚可能要受點罪了。”
賈雨村哼哼兩聲,隻是喝酒不止。林如海暗中好笑,站起身來,正要打招呼表露身份。
卻聽賈雨村慘叫一聲,整個人撲倒在桌子上,隨即翻滾倒地,一邊翻滾一邊撕扯臉皮和身上的長衫。
眾人的笑聲戛然而止,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一時竟無人敢上前攙扶。
就見賈雨村的兩手如鐵爪鋼構一般,將身上的長衫瞬間撕成幾片碎布,露出了長衫掩蓋下健碩的肌肉。
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賈雨村雖然本就身材高大,但作為一個讀書人,無論如何不會有這麼有型的身材!
更讓人驚恐的是,賈雨村臉上的皺紋正在消失,臉上的長髯也被撕扯掉落,許久之後,賈雨村渾身大汗地躺在地板上,忽然縱聲長笑。
“誰說人生無再少,花開花落兩度紅。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從龍。”
這聲音與賈雨村平時的聲音截然不同,少了幾分老氣,多了幾分清亮和銳氣,猶如錐脫囊中,乳虎嘯穀。
之後賈雨村便沉沉睡去,人事不省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明顯變年輕了的賈雨村,半天才湊上前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潑冷水,又是喊醫生。
賈雨村眉頭都不皺一下,繼續保持人事不省的沉睡狀態,直到附近的名醫張華鵲趕到。
那名醫張華鵲一上樓,就先看見了站在外圍的林如海,趕緊彎腰施禮。
張華鵲和林如海很熟,一方麵林如海是大官,另一方麵林如海全家身體都不太好,是他的超級客戶。
林黛玉當飯吃的人參養榮丸,就是出自張華鵲之手,確實是一味好藥,也確實很有利潤。
經他這麼一行禮,有人才認出了林如海。林如海畢竟不是地方官,平時也不坐堂審案,談不上臉熟。
郝雲來趕緊施禮:“林大人,你幾時到的?雨村兄還說你公務繁忙,未必會來的呢。”
其他人也奉承道:“不虧是林大人,禮賢下士,不失士林本色,屈尊光臨我等讀書人的聚會。”
“林大人清正廉明,深得朝廷信重。這巡鹽史最是任重難當,林大人舉重若輕,實屬難得……”
林如海哭笑不得,指著地上的賈雨村:“諸位謬讚,還是先讓張太醫看看雨村兄如何了吧。”
太醫原本是指在宮中任職,專為皇族服務的醫生。但紅樓夢本書中,對民間名醫,也常以此作為尊稱。
這就像你管媳婦叫領導一樣,雖然領導一般是指有具體官方職務的人,但不妨礙你以此尊稱老婆。
張華鵲上前為賈雨村把脈,頓時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嘴裡喃喃自語:“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呀!”
眾人不解:“張太醫,脈象如何,你倒是說啊?隻管豈有此理作甚?”
張華鵲苦著臉道:“實不相瞞,我是怕說出來砸了招牌啊。賈先生的脈象,古怪之極。
從脈象上看,他身強力壯,無比康健,可這絕非三十多歲的人能有的脈象,倒像是十三四歲之人。”
眾人忽然都不說話了,看著熟睡中的賈雨村,看看他那一身的腱子肉,溜光水滑的臉,然後……
一群人掰開賈雨村的嘴,試圖看看嘴裡是否還有沒咽下去的藥渣。可惜賈雨村似乎並未咀嚼,而是整個吞下去的。
郝雲來眼珠一轉:“雨村兄昏迷不醒,狀如溺水之人!我從西洋傳教士之處,見過他們的救人之道。
你們都讓開,讓我用嘴給雨村兄渡些陽氣……”
一片混亂之中,林如海讓長隨喊人抬來自己的轎子,將賈雨村抬回林府,張華鵲也跟著去了。
張月如正和林黛玉聊天,聽見外麵的消息,跑出來正看見長隨們將賈雨村放在床上,一眼就看見賈雨村的臉,已經卸下了偽裝。
她已得過賈雨村的囑咐,此時毫不猶豫,撲上前去,拉著賈雨村的手大哭。
“老爺啊,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快醒醒啊!你若出事兒我可怎麼辦啊?”
黛玉聽說賈雨村昏迷不醒,畢竟是老師,按禮節也該來探望一下的,便也跟著跑出來了。
結果黛玉看著少年賈雨村,心裡一片茫然:這是老師嗎?老師年輕時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哥哥?
林如海撚著胡須,心亂如麻,他原本是不太信這些事兒的,可這件事就發生在自己麵前,又很難不信。
如果說賈雨村徹底改頭換麵,變成了全不相乾的人,他可能還會懷疑是易容之術。
可現在賈雨村還是賈雨村,隻是變得年輕了很多。剛才他也仔細檢查過了,這是張真臉啊!
他讓雪雁把張月如和黛玉帶進去,自己則和張華鵲守在雅舍裡,看著年輕的賈雨村,麵麵相覷。
賈雨村這一覺直睡到黃昏,才悠悠醒轉,他睜開眼睛,有些茫然的四處尋找,見到林如海的那一刻,他滿臉欣喜,卻又暗藏擔憂。
林如海趕緊俯身問道:“雨村兄,你吃下藥丸,睡到了現在,可有何處不適嗎?”
賈雨村搖搖頭,語氣中帶著迷茫:“林公,我吃完藥丸後,就進入了夢境,夢中又見到了那僧人道士。
可此二人在夢中,與我昨日見到時截然不同,皆是衣冠整潔,仙風道骨,乘風而來,駕霧而去。
這也罷了,夢中之事,終屬虛妄。可他二人見我變成這副模樣,都拊掌大笑,說信者有緣。”
林如海點點頭:“這一僧一道,弟也曾聽說過的,現在想來,恐怕還曾親自遇到過。
見之者眾,信之者無,如今雨村兄心地至誠,得其度化,返老還童,可喜可賀啊。”
賈雨村聽了這話,才恍然察覺異樣,伸手在臉上摸索,不由得驚呆了。
許久之後,他忽然想起什麼,語氣急切地對林如海說道:“林公,他二人有話讓我告訴你!”
林如海一愣:“我與其中一位仙師雖有過一麵之緣,卻並未聽他之言,當非有緣之人,他們有何言語給我?”
賈雨村點頭道:“二位仙師說,他們雖與你沒有緣分,你家小姐卻來曆不凡,不忍見其受害。
你一家三口,皆體弱多病,可是自你當上巡鹽禦史之後的事嗎?”
林如海一驚:“不錯,就是自去年,我上任巡鹽禦史,全家隨我搬來揚州。
不久之後,內子便體弱多病。我的兒子……更是三歲而夭。
小女之前尚好,雖有些先天不足,卻也比現在要強些。至於我自己,也是自那之後便常有小疾。
隻是我一直以為是案牘勞形,焦心費力之故。今日聽兄之言,難道另有隱情?”
賈雨村看著屋外已經血紅一片的落日,又看了看身邊目瞪口呆的張華鵲,一字一頓地說道。
“那僧人說,你一家三口所得之病,不是病,而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