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傅雲衍回到侯府時,天色已然有了些亮光。
他第一次沒有在乎所謂的身份,闖入了祝玉嬈的房間。
撩開簾子的那一刻,傅雲衍的呼吸冰涼,血腥氣隨冷風灌入祝玉嬈的房間。
他的鞋在地板上踩出重重的聲響,直到他一把拉開了床邊的帷幔,看到了一張恬靜的睡顏。
但聲音引得美人眼皮顫抖,傅雲衍呆愣了下,在美人睜開眼睛的那一瞬,卻猛地放下了手中的帷幔。
帷幔落下,卻帶著帷幔之中的香氣吹在了他的鼻翼,沁入他的鼻腔。
“世子?”
美人被驚醒,輕輕咳嗽了聲,黑暗中,傅雲衍控製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的眼前恍惚出現幾年前,美人於帷幔中褪下衣衫,用著顫抖又小心翼翼的聲音喚他。
“世子,奴,做好準備了……”
那時的她走投無路,也並未與兄長定情。
可那時的他……
哪怕心跳如鼓,想到自己的兄長,最終卻冷下臉來。
“穿上你的衣服!”
“你這樣,讓我覺得惡心!”
可是,他說完就後悔了。
他親手把她推到了兄長的身邊,從此壓抑著心中所有思緒,遠離金陵。
後來她為那天的事情道過歉的。
她和他說……
“謝謝世子那日將我罵醒,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明白,我真心喜歡的是誰,一步行差踏錯,會讓我錯失真正心悅之人。”
“也多謝世子不計前嫌,可以成全我和雲霆。”
她笑得燦爛,在遠處河邊撈魚的兄長不時撇一眼,看到她笑時,也高興地笑起來。
唯有他,指頭被他捏得泛白,強行抬起嘴角,卻笑不像是笑,醜陋不堪。
她與他越幸福,他卻越覺得刺眼和痛苦。
甚至他們成婚那年,兄長為他寄了封信,要他這個“紅娘”務必歸家參加婚禮。
他捏著那信封良久,忍了許久。
卻還是忍不住將信撕了個粉碎。
他拒絕一切關於他們二人的消息,可午夜夢回,又忍不住在書房畫下她的畫像。
忍不住摸著那玉環上的珍珠。
那一刻,他何嘗不明白,他明明早已喜歡上了她。
而目睹她和兄長的愛戀,更促使這份喜歡,成為了愛而不得,他不甘,更痛苦。
他原本真的以為,自己能抗住這段煎熬。
甚至在兄長去世之前,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夢到過她了。
但……
兄長去世了。
知道兄長死訊的那一刻,情緒崩潰的傅雲衍在極端的條件下,居然,閃過了一絲期望和慶幸。
他甚至都不敢麵對這低劣的期望和慶幸!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傅雲衍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太高,他求公正,重情重義,卻也偏執。
所以,他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他開始恨祝玉嬈讓自己變得如此下作。
他開始臆測,臆測她害了兄長。
愛意與恨意從來都是在不甘和怨恨中瘋漲。
根本不能隨著時間變得淺淡。
因而,傅雲衍在靈堂外聽到那些話時,才會因為極端又複雜的情緒,撿起來了地上的長劍。
卻也在她撞上劍時,被擊潰了心防。
從那一刻起。
他的心早已脫離了他自己的控製,開始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世子?”
美人坐起身,支起身子拉開了帷幔。
昏暗的室內,隻著單衣的美人過分貌美,像是揭開他內心的最後一陣風,一滴雨,甚至是……
她不需要做任何事。
他的腦海便已驚濤駭浪。
“你回來了!”
祝玉嬈看到傅雲衍的那一刻,眼中迸發的歡喜,如同驚雷炸響了傅雲衍的理智,將他拉回了現實。
傅雲衍的嘴唇有些顫抖,他猛地抓住了祝玉嬈的手腕。
“你剛剛去哪了!”
他紅著一雙眼睛,彎著腰強勢地盯著她。
他企圖從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找到些許破綻,找到他所猜測的真相。
“嘶,疼……”
祝玉嬈吸了口,一雙如同小鹿般漂亮的眸子便淚眼婆娑了。
她輕輕柔柔地問他,“怎麼了?世子,你受傷了?為什麼這麼多的血……”
傅雲衍想移開視線,不想和她那雙漂亮的眸子對視。
可……
他控製不住。
所以他猛地提高聲調,“祝玉嬈!你剛剛到底去哪了!”
“這是你的嗎!”
“你為什麼會去那裡!”
說著,他將手中已然浸透了汗水的珍珠吊墜硬塞到祝玉嬈的視線裡。
“你為何要殺杜允明!你和他有仇嗎?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兄長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你為何會武功!”
逼問時,他又想起弓手射向黑衣人的弓箭,不由心急如焚,便拉過她來,檢查她的後背。
“你拉了弓箭,受了傷……”
卻不想,他用的力氣大了些,祝玉嬈的單衣寬大,直接從肩頭滑了下去。
如玉潔白的小巧肩頭和漂亮脊背,以及那係著紅色肚兜的纖細腰肢,就這麼出現在傅雲衍的眼前。
可是她的背上除了當時劍刺穿的傷口,再無其他傷痕。
傅雲衍愣住了。
他有些不可置信,伸出手想仔細檢查,可在觸碰她的前一刻,卻聽到了她驚慌地喊著。
“世子,世子彆……”
“小叔!”
這兩個字好似天外隕石般將傅雲衍擊碎了。
這還是祝玉嬈第一次喊他小叔。
他的身體僵住,呼吸都停滯了下來。
他被刺激的一下甩開了祝玉嬈的手,大步向後退了好幾下,呼吸越來越急促。
他在做什麼!
小叔……
對啊,這是他的嫂子,他的兄長,才過世!
他紅了眼,抓緊了手裡的珍珠吊墜,“我,我……”
祝玉嬈顫抖著身子收攏好衣衫,眼淚止不住的掉。
“小叔,我受傷這麼重,不可能出門的,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可是……”
“可是你也不該如此對我。”
祝玉嬈委屈地咬著唇,卻控製不住嘴唇的顫抖。
“還有,你剛剛的那個珍珠吊墜……”
她吸了口氣,才從枕頭下拿出來一個錦盒,“我確實有一個。”
她打開錦盒,露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珍珠吊墜。
傅雲衍愣住了,手腳都變得無措起來,說的話更是又急又慌。
“對不住,對不住,嫂嫂……”
“是我的錯。”
“你好好養傷!”
說完這幾句,他近乎是落荒而逃。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祝玉嬈顫抖的嘴唇漸漸勾起。
她笑了。
珍珠吊墜嘛……
同樣的款式,她有的是。
“嘶。”
可疼也是真的疼。
黑衣人是她沒錯。
被射中掉下懸崖後,祝玉嬈便被雲七接住了,她早先便穿了藤甲,這弓箭卡在了間隙,根本沒有傷到她。
但力道太大,還是砸地背脊一片青紫。
之後一路坐船,在船上塗了些珍珠粉,蓋住了背脊的青紫。
加上如今天色昏暗,傅雲衍指定是看不清的。
現在糊弄過去了,祝玉嬈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雲七。”
雲七從房梁跳下來,手裡握著傷藥。
祝玉嬈自然而然地褪下衣衫,露出傷口,“這傅雲衍,力氣真大。”
雲七小心翼翼地為她擦拭上藥。
“你說,他接下來會如何?”
雲七並沒有回應,因為他是個啞巴。
祝玉嬈笑起來,“我真喜歡折磨他啊,看著他這麼痛苦,我好開心。”
“可是這些痛苦不及我的萬分之一呢~”
她拉長尾音,像是在和雲七撒嬌。
“今日我拉弓的時候,其實,真的很想殺了他。”
祝玉嬈笑意褪去。
殺意和恨意爬滿了她的雙眸。
黑暗之中,杜允明的屍體倒下,在她鎖定傅雲衍的那幾秒裡,她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可是……”
“為了讓他們也嘗嘗我的痛苦,我就隻能忍下了。”
祝玉嬈咬著牙,笑得邪異,“雲七,傅雲衍會因為梁鬆痛苦嗎?”
“會的吧?”
“他不是自詡公正,自詡心懷天下百姓嗎?”
“那便讓他親自看看,他的親人,都做了什麼吧。”
雲七的手收回,傷藥已經塗好了。
雲七用的力氣很輕,在接觸祝玉嬈的皮膚時,極力地在控製力道。
祝玉嬈轉過身子,沒有把衣服穿好,而是笑著手指挑起雲七的下巴。
“你個傻子,怎麼給我上藥都跪在地上呢?”
“若是傅雲衍,他是要坐在我床上的。”
“我好看嗎?”
雲七的耳朵通紅,輕輕地點頭。
他那強烈的愛意透過麵具,透過他那雙眼睛投射在了祝玉嬈的身上。
但他從不越界。
跪在她的麵前,這才是奴隸和主人應有的距離和高度。
祝玉嬈無奈,“你說說你,一個悶葫蘆,也不會說話,我怎麼每次都喜歡逗你。”
她當然知道雲七愛她,這張臉,這幅身子,世上的哪個男人不愛呢?
想到這裡,她沒了挑逗的心思。
男人……
都怪讓人惡心的。
“那兩個白癡應該已經回來了,告訴他們準備好接下來的事,不要出現紕漏。”
雲七點頭,隨即才站起身子,上了房梁,從天窗出去了。
祝玉嬈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和手腕,便嫌棄地丟在地上。
胸口的傷還要再養好些日子才能好。
傅雲衍回來之後,她這身上,就彆想有安生的時候了。
不過,她可並不覺得,一個相同的墜子就能讓傅雲衍打消懷疑。
世子小叔,可千萬,彆讓她失望呀~
另一邊的傅雲衍幾乎是狂奔回了自己的院子。
之後一頭紮進了冰冷刺骨的水池,破碎的冰被崩起來,帶著冰涼的水花打在了傅雲衍的臉上。
廂房聽到聲響的藩山一瞬睜開眼睛。
他急忙坐起身,拿起床邊的拐杖便推開了床邊的窗戶。
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傅雲衍自虐般大冬天在水池裡泡著。
藩山愣了下,趕緊把窗戶關上,披了個狐裘便支著拐杖出門了。
“雲衍,你做什麼呢?”
“快上來,天太冷了!”
傅雲衍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冰涼的池水讓他漸漸回歸冷靜。
夜間發生的所有在他腦海中不斷回放。
最終定格在梁鬆被射殺,黑衣女人摔下懸崖,祝玉嬈手中錦盒的珍珠吊墜,三個畫麵上。
“到底怎麼了?”
藩山也是真著急,不顧自己的腿,想蹲下來靠近傅雲衍,因為太疼,直接趴在了地上。
傅雲衍深吸了口氣,偏過頭看到著急的藩山,眼睛卻紅了。
兩個人對視之間,藩山直以為傅雲衍想不開了呢。
“天太冷了,我們回去再說。”
說完,傅雲衍自己深深打了個寒顫。
聽到這句話,藩山被氣笑了。
“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冷呢!”
他伸出手,“我拉你上來。”
傅雲衍頓了頓,看了看他的腿,再看看他的手。
這眼神意味過於明顯,給藩山看得要翻白眼了。
但……
傅雲衍還是伸出手,握住了藩山的手。
握緊的那一刻,傅雲衍浮躁的心,終於找到了一個依靠。
但讓藩山拉上去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直接用輕功飛了出來,也帶出了大片的水。
藩山罵起來,“哎呀!傅雲衍!你濺了我一身水!”
“你什麼人啊!”
“呸呸呸!你故意的吧!還濺到我嘴裡了!”
傅雲衍落在不遠處,也沒有回頭,嘴角卻翹了起來,“那你自己洗洗吧。”
“我先去洗個澡換身衣裳,等會兒再見。”
院牆邊,一隻烏鴉微微展開了翅膀,歪了歪腦袋。
藩山撇到了烏鴉,氣急敗壞。
“你看什麼?笑話我呐?”
他幼稚地伸出手,遠遠地用手指彈飛了手上的水珠。
“嘎嘎!”
烏鴉叫了兩聲,展翅飛走了。
藩山得意地歪了下嘴角,“哼,小烏鴉。”
但下一刻,他又破防了。
“傅雲衍!你倒是拉我起來啊!我起不來!”
走到門口的傅雲衍一頓,到底轉過身,“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