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婚日,青梅竹馬的未婚妻蘇映雪親手將毒酒捧到他唇邊。
蕭家滿門血染喜堂時,他才看清她袖中暗月教的刺青。
三年後,江湖出現一位鬼麵客——
左手銀針救蒼生,右手機關滅仇敵。
當慕容烈的人頭滾落階前,蘇映雪跪在血泊中捧起他的麵具:
“當年他們用我娘性命相逼”
麵具下傳來金屬摩擦般的低笑:
“知道為什麼留你到最後嗎?”
“我要你親眼看著,暗月教如何被製成我的——”
暴雨傾盆。
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又被更洶湧的水流裹挾著衝進路邊的溝渠。
夜色濃得化不開,仿佛潑翻的墨汁,將這座位於滄州地界的邊陲小鎮徹底吞沒。
隻有零星的幾點燈火,在厚重的雨簾和黑暗中頑強地透出些昏黃的光暈,如同瀕死者微弱的喘息,隨時會被這狂暴的天地之威徹底掐滅。
長街儘頭,唯一還亮著大塊燈火的,是“悅來客棧”的招牌。
濕透的燈籠在狂風裡瘋狂地打著旋兒,將“悅來”兩個字扭曲成怪異跳動的光影,投射在門前泥濘的空地上。
客棧大堂裡,氣氛卻與門外的淒風苦雨截然相反。
空氣悶熱得如同蒸籠,混雜著劣質燒刀子的辛辣、汗液的酸餿、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鐵鏽似的腥氣。
七八張方桌幾乎坐滿了人,大多是些孔武有力、攜刀帶劍的江湖客。
粗嘎的劃拳聲、放肆的調笑、杯盤碰撞的叮當響,在這有限的空間裡喧囂翻滾,幾乎要掀翻房頂。
油燈的光芒在人們臉上跳躍,映照出或興奮、或貪婪、或麻木的神情。
靠近角落的一張桌子,氣氛卻有些異樣。圍坐的四個漢子穿著統一的暗青色勁裝,腰間佩刀,刀柄上隱約刻著一個猙獰的狼頭標記。
他們沉默地喝著酒,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時不時警惕地掃過喧鬨的大堂,目光尤其在門窗的方向停留得更久。
桌上擺著幾個沉甸甸的包袱,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
“大哥,這鬼天氣,真他娘的邪門。”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灌了口酒,壓低聲音抱怨,“上頭催得緊,非要咱們冒雨把這批貨送到滄州府接頭。
慕容公子…不,慕容將軍那邊,等著急用呢。”
被稱作“大哥”的漢子約莫四十歲,麵容精悍,太陽穴微微鼓起,顯是內家功夫不弱。
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粗糙的邊緣,眉頭緊鎖:“少廢話。慕容將軍交代的事,就是刀山火海也得趟過去。
這批‘火雲砂’是煉製軍械的關鍵,不容有失。雨再大,天亮前也必須動身。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疤臉漢子撇撇嘴,顯然有些不服,卻也不敢再頂撞,隻嘟囔道:“聽說最近不太平,道上出了個戴鬼臉的煞星,專跟咱們將軍府作對…好幾個押運的兄弟都栽了…”
“閉嘴!”精悍漢子厲聲低喝,眼神陡然變得凶狠,疤臉漢子立刻噤若寒蟬。
精悍漢子環視一周,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懾:“管他什麼鬼臉神仙!
咱們是替慕容將軍辦差,背後是朝廷!
誰敢動?不想活了?
再敢亂我軍心,老子先剁了你!”
疤臉漢子和其他兩人都低下頭,不敢再言語,隻是握著酒杯的手,指節都有些發白。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鐵鏽味,似乎更濃了些。
時間在喧鬨與角落壓抑的沉默中緩緩流逝。窗外的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狂暴,砸在瓦片上的聲音密集得如同擂鼓。
客棧的大門被風吹得哐當作響,每一次劇烈的撞擊,都讓角落那四個慕容府家兵的心猛地一縮。
突然!
“哐當——!”
一聲遠比風雨聲更刺耳、更令人心悸的巨響,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客棧內所有的喧囂!
客棧那兩扇厚重的、本應栓得牢牢的榆木大門,像是被攻城巨錘正麵轟中,猛地向內爆裂開來!
無數尖銳的木屑如同暴雨梨花針般的影子轉向大堂!
靠近門口的幾桌客人首當其衝,慘叫聲、杯盤碎裂聲、桌椅翻倒聲瞬間炸開!
一股冰冷、狂暴、帶著濃重水汽和死亡氣息的穿堂風,裹挾著門外的傾盆大雨,猛地灌了進來!
大堂內所有的燈火被這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瘋狂搖曳、明滅不定,人影在牆上扭曲晃動,如同群魔亂舞!
喧囂戛然而止。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呆了,駭然地望向大門的方向。
那裡,取代了破碎門板的,是無邊無際的、墨汁般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
就在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邊緣,一道人影靜靜地矗立在那裡。
他仿佛是從最深沉的夜色和雨水中凝結出來的幽靈。
一身玄黑色的夜行衣緊貼著挺拔的身形,幾乎與門外的黑暗融為一體,隻有被雨水浸透的布料偶爾反射出一點冰冷的光澤。
臉上覆蓋著一張毫無表情的金屬麵具,那麵具線條冷硬、棱角分明,勾勒出一個非人的輪廓。
最為詭異的是麵具眼部的位置,並非空洞,而是鑲嵌著兩塊打磨得異常光滑的深色琉璃,
此刻映照著大堂內搖曳昏黃的光線,反射出兩點幽深、冰冷、毫無人類情感可言的微光,如同深淵中凝視獵物的凶獸之瞳。
雨水順著他緊貼頭皮的黑色頭巾、冰冷的麵具邊緣、肩背的線條不斷流淌下來,在他腳邊彙聚成一小灘水漬。
他手中沒有任何兵刃,隻是隨意地垂在身側,指節修長。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客棧大堂。方才的喧囂仿佛從未存在過。
粗重的呼吸聲、牙齒打顫的咯咯聲、還有那無法抑製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感,在每一個角落彌漫開來。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鐵鏽味,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角落裡,那精悍漢子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猛地站起,帶倒了身後的長凳,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死死盯著門口那個鬼魅般的身影,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和強行壓抑的恐懼而變得異常尖利,甚至有些破音:
“鬼…鬼麵客?!”
這三個字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所有人心頭。
大堂裡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聲。人的名,樹的影。
這幾個月,“鬼麵客”三個字在滄州乃至更遠的江湖道上,已經成了某種令人聞風喪膽的詛咒。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隻知道他專找與鎮遠將軍府慕容烈有關聯的麻煩,下手狠辣無情,不留活口。他的標誌,就是那張毫無生氣的金屬鬼臉!
疤臉漢子和其他兩個家兵早已臉色慘白如紙,握著刀柄的手抖得像風中的枯葉,哪還有半分剛才的凶悍。
他們下意識地縮向精悍漢子身後,仿佛那裡是唯一的依靠。
“點子紮手!並肩子上!”精悍漢子畢竟是頭目,心知此時退縮隻有死路一條。
他厲嘯一聲,強行壓下心頭的恐懼,猛地拔出腰間的厚背鬼頭刀,刀光雪亮,帶起一股淩厲的勁風!
“剁了他,慕容將軍重重有賞!”
他吼聲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般撲了出去!刀光如匹練,直劈鬼麵客的頭頂!
這一刀凝聚了他全身的功力,又快又狠,顯然是想搶占先機,一擊斃敵!
疤臉漢子三人也被頭領的凶悍暫時激起了血性,怪叫著抽出佩刀,從兩側包抄而上,三把刀分彆砍向鬼麵客的脖頸、腰腹和雙腿!
刀風呼嘯,封死了所有閃避的空間,配合竟也頗為默契。
麵對這前後左右、上下交錯的致命刀網,門口的鬼麵客卻如同泥塑木雕。
直到那精悍漢子的刀鋒距離他頭頂不足三尺,冰冷的刀氣甚至已經吹動了麵具邊緣的幾縷濕發——
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蓄力,仿佛隻是錯覺。那鬼麵客的身影在原地極其模糊地晃動了一下。
下一瞬,他竟已不可思議地從那密不透風的刀網縫隙中消失!
精悍漢子隻覺眼前一花,目標驟然不見!他全力劈出的一刀頓時落空,巨大的慣性帶著他向前踉蹌半步。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呃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從他左側響起!是疤臉漢子!
精悍漢子猛地轉頭,瞳孔瞬間被駭然填滿!
隻見那鬼麵客不知何時已如鬼魅般貼在了疤臉漢子的身側,速度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極限!他的一隻手掌看似隨意地拂過疤臉漢子握刀的手腕。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頭碎裂聲清晰地響起!
疤臉漢子的手腕以一個完全違背生理的角度向上翻折,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他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這僅僅是開始!
鬼麵客拂過的手掌順勢上移,食指和中指並攏如劍,快逾閃電般點向疤臉漢子喉結下方一寸!
噗嗤!
輕微卻令人心膽俱裂的穿透聲!
疤臉漢子所有的慘叫戛然而止,如同被捏住了脖子的雞。
他雙眼暴凸,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極致的痛苦,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冰冷麵具。
喉結下方,一個細小的血洞赫然出現,正汩汩地向外湧著暗紅色的血沫。
他徒勞地張大了嘴,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身體劇烈地抽搐著,轟然向後倒去,砸翻了一張桌子,杯盤碗盞碎裂一地。
兔起鶻落,隻在電光火石之間!
精悍漢子甚至來不及為同伴的慘死感到悲憤,極度的恐懼已經化為了求生的本能和瘋狂的殺意!
他怒吼著,強行扭轉身體,鬼頭刀由下至上,斜撩向鬼麵客的肋下!
刀風更烈,帶起嗚咽的破空聲!
另外兩個家兵也紅了眼,刀光霍霍,不顧一切地再次撲上!
鬼麵客身形微側,精悍漢子那勢大力沉的撩刀便擦著他的衣角滑過,隻斬碎了冰冷的雨氣。
他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在另外兩把刀即將及體的瞬間,身體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向後彎曲,如同折斷的柳枝,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腰腹要害。
兩把刀鋒貼著他的前胸和後背劃過,隻割裂了濕透的夜行衣。
就在這身體後仰、舊力已去新力未生、看似最不可能發力的一刹那——
鬼麵客的腳尖,如同毒蛇出洞,無聲無息卻又快到了極致,精準無比地點在左側一名家兵的膝蓋側麵。
“哢嚓!”
清脆的骨裂聲伴隨著家兵撕心裂肺的慘嚎!他的左腿瞬間以一個怪異的角度向內彎折,整個人慘叫著失去平衡向前撲倒。
鬼麵客借著點出的那一點微力,後仰的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彈回!右臂順勢一甩!
嗤!嗤!嗤!
三道幾乎連成一聲的、細微卻尖銳的破空厲嘯!
三點銀芒,在搖曳的油燈光線下快得隻留下三道模糊的殘影,瞬間沒入右側那名持刀撲來的家兵胸口膻中穴、以及精悍漢子握刀手腕的太淵穴和頸側天鼎穴!
“呃!”右側家兵前撲的動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手中的刀停在半空,臉上充滿了茫然和不解,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隨即,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迅速渙散,直挺挺地向後倒去,手中鋼刀“哐當”落地。
精悍漢子則是發出一聲悶哼,手腕處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和麻痹,仿佛被燒紅的鐵針貫穿!
太淵穴被刺,整條手臂瞬間失去知覺,沉重的鬼頭刀再也握持不住,脫手掉落。
頸側天鼎穴的刺痛感更是讓他半邊身子都僵直麻痹,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動作不可避免地一滯!
就在他這萬分之一秒的遲滯中,鬼麵客動了。
沒有華麗的招式,隻有最純粹的速度與死亡。
他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一步踏出,便已欺近精悍漢子身前。
兩人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氣息——如果鬼麵客有呼吸的話。
精悍漢子隻看到麵具上那兩點深不見底的琉璃幽光在眼前急劇放大,冰冷得凍結了他的血液和思維。
他甚至沒能看清對方的動作,隻覺一股無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鬼麵客的右手,五指如鐵鉗,穩穩地扣住了精悍漢子的脖子。
手臂上肌肉的線條在濕透的夜行衣下清晰地賁張,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
精悍漢子所有的掙紮在瞬間被扼殺。
他徒勞地瞪大雙眼,眼球因為缺氧和恐懼而布滿血絲,幾乎要凸出眼眶。
他想吼叫,想求饒,想搬出慕容將軍的名頭,但喉嚨裡隻能發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窒息聲。
他雙手瘋狂地去抓撓那隻扼住他生命的手,指甲在對方濕冷堅硬的手背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卻無法撼動分毫。
鬼麵客的手指在緩慢而堅定地收緊。
骨骼被壓迫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清晰地響起。
精悍漢子的臉由紅轉紫,再由紫迅速變得青黑。
他雙腿在空中無力地蹬踹,如同離水的魚。生命的火焰在他眼中迅速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絕望。
時間仿佛被拉長。整個客棧大堂如同凝固的墳墓。
所有人都被這冷酷、精準、如同屠宰牲畜般的殺戮震懾得魂飛魄散。
那輕微的骨骼碎裂聲,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幾個膽小的客人褲襠處已經濕了一片,散發出難聞的騷氣。
終於。
哢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頭皮炸裂的脆響!
精悍漢子的腦袋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所有的掙紮瞬間停止。身體徹底軟了下來,像一攤爛泥。
鬼麵客鬆開手。
屍體沉重地砸落在滿是血水、酒水和木屑的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大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隻剩下窗外狂暴的雨聲,以及角落裡那個被踢碎了膝蓋、還在痛苦的家兵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哀嚎。
這哀嚎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和淒慘。
鬼麵客緩緩地、如同擦拭什麼汙穢般,甩了甩右手上沾染的雨水和一絲血跡。
他的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剛剛隻是拂去了肩頭的一片落葉。
冰冷的目光掃過全場。那些原本看熱鬨的江湖客,此刻全都麵無人色,瑟瑟發抖地縮在角落,恨不得將頭埋進地裡,生怕引起這個煞星半點注意。
無人敢與那雙深色琉璃後的眼睛對視。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那幾個散落在地、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上——那是疤臉漢子臨死前提到的“火雲砂”。
鬼麵客邁開腳步,靴子踩在混合著血水的泥濘地麵上,發出輕微卻令人心悸的“啪嗒”聲。
他走到包袱前,並未彎腰去撿。隻見他左手在腰間一個毫不起眼的皮質囊袋上輕輕一拂。
嗤嗤嗤!
又是幾道細微的破空聲!數枚比繡花針略粗、閃爍著幽藍光澤的細小鋼針,精準無比地射向那幾個油布包袱的係扣處。
鋼針甫一接觸係扣的麻繩,立刻爆開一團微不可察的淡黃色煙霧,帶著刺鼻的硫磺和硝石氣息。
那堅韌的麻繩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瞬間焦黑、斷裂!
油布散開,露出裡麵暗紅色的、砂礫般的物質。一股更加濃鬱刺鼻的硫磺和金屬混合的氣味彌漫開來。
鬼麵客麵具後的目光似乎毫無波瀾。他並未停留,也根本不在意那些暴露出來的“火雲砂”,更無視了角落裡那個斷了腿、哀嚎不止的家兵。
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轉身,徑直朝著客棧那破碎的大門走去。
玄黑色的身影再次融入門外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暴雨之中,如同來時一般突兀,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那冰冷、死亡的氣息徹底被門外的風雨卷走,大堂裡凝固的空氣才仿佛重新開始流動。
“嘔——!”
不知是誰先忍不住,彎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像是一個開關,瞬間引發了連鎖反應。嘔吐聲、劫後餘生的哭泣聲、牙齒打顫的咯咯聲、還有那斷腿家兵越來越微弱的,交織在一起,充滿了這剛剛經曆過血腥屠戮的空間。
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嘔吐物的酸腐味、火雲砂的刺鼻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角落裡,一個嚇得幾乎癱軟的老賬房,哆嗦著手指,指著鬼麵客消失的方向,
又指了指地上散開的暗紅色砂礫,嘴唇翕動,發出夢囈般的聲音:“鬼…鬼麵客…火…火雲砂…慕容將軍…完了…都完了…”
沒有人理會他。幸存者們隻想儘快逃離這個地獄般的地方。
……
暴雨似乎永無止境。
鎮遠將軍府,慕容府邸。即使在這狂暴的雨夜,府邸深處的一座精舍內依舊燈火通明。描金繪彩的琉璃宮燈散發出柔和卻明亮的光線,驅散了窗外的黑暗。
然而,這富麗堂皇的光影下,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精舍中央,鋪著昂貴波斯地毯的地麵上,跪著一個女子。
蘇映雪。
曾經名動京華、豔壓群芳的蘇家明珠,此刻卻像一尊即將碎裂的白瓷人偶。
她身上那件曾經象征她尊貴身份的雲錦宮裝,此刻沾染了星星點點的酒漬,衣襟甚至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裡麵一小片刺目的、帶著淤痕的雪白肌膚。
一頭本該如墨如瀑的青絲,此刻竟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毫無光澤的枯槁霜白,如同深秋荒野上被寒霜打過的衰草,淩亂地披散在肩頭和背後。
幾縷白發黏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更添幾分淒楚。
她低垂著頭,纖瘦的身體在寬大的宮裝下微微顫抖,如同風中的殘燭。
雙手死死地攥著裙擺,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在她麵前,鋪著錦繡桌圍的紫檀木圓桌旁,坐著一個身著華貴錦袍的年輕男子。慕容烈。
他麵容英俊,甚至帶著幾分世家公子特有的儒雅,但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中,此刻卻翻滾著毫不掩飾的暴戾、陰鷙和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奮。
他一隻腳隨意地踏在蘇映雪身旁一個打翻的鎏金酒壺上,昂貴的酒液正緩緩洇濕了價值不菲的地毯。
另一隻手把玩著一隻同樣質地的酒杯,杯中殷紅如血的葡萄酒輕輕晃動著。
“嘖,映雪妹妹,”慕容烈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冰冷和黏膩,清晰地穿透雨聲,“你這又是何苦呢?本公子讓你喝杯酒,那是看得起你。怎麼?還當自己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蘇家大小姐?蕭家準少奶奶?”
他刻意加重了“蕭家”兩個字,滿意地看到蘇映雪的身體猛地一顫,攥著裙擺的手指更緊了幾分。
慕容烈站起身,踱步到蘇映雪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那目光,如同在欣賞一件破碎的、卻仍有價值的藝術品。
他伸出手,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狎昵,用冰冷的酒杯邊緣,輕輕挑起蘇映雪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
燈光下,蘇映雪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昔日靈動如秋水般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布滿了血絲和深不見底的絕望。唯有那緊抿的、微微顫抖的唇瓣,還殘留著一絲屬於蘇映雪的倔強輪廓。
她被迫仰視著慕容烈,眼神空洞,沒有憤怒,沒有哀求,隻有一片死寂的荒蕪,仿佛靈魂早已抽離。
“看看你這頭白發,”慕容烈的手指惡劣地纏繞起一縷蘇映雪枯槁的白發,用力一扯,“為了練那點保命的‘月蝕功’,把自己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值得嗎?”他湊近,灼熱的、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蘇映雪冰冷的臉上,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惡魔的低語:“你以為練成了那點三腳貓的邪功,就能擺脫我?擺脫暗月教?就能去救你那個半死不活的娘?”
聽到“娘”字,蘇映雪空洞的眼眸深處,終於無法抑製地掠過一絲劇烈的痛楚和掙紮。那絲情緒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間被更深的絕望淹沒。
“彆忘了,”慕容烈的手指用力,蘇映雪被迫仰得更高,頸部的線條繃緊,顯得脆弱不堪,“是誰在你蘇家大廈將傾的時候保住了你?是誰給了你力量去‘保護’你那可憐的娘親?是我!是暗月教!”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掌控一切的得意和殘忍,“沒有我們,你和你娘,早就跟著蕭家那群死鬼一起爛在泥裡了!你蘇映雪,現在就是我慕容烈的一條狗!一條還算有幾分姿色的狗!”
他猛地鬆開手,蘇映雪失去支撐,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地毯上,枯白的發絲散落,遮住了她瞬間湧上屈辱和絕望淚水的眼睛。
慕容烈欣賞著她此刻的狼狽,臉上浮現出病態的快意。他端起酒杯,將杯中猩紅的酒液一飲而儘,喉結滾動,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然後,他隨手將空杯擲向蘇映雪。
“啪!”
精致的鎏金酒杯砸在蘇映雪身邊的織錦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滾了幾圈停下。
“把地上的酒,舔乾淨。”慕容烈的聲音恢複了那種令人心寒的平靜,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本公子賞你的。”
蘇映雪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羞辱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上。她死死咬住下唇,一絲鮮紅的血跡從蒼白的唇瓣滲出,蜿蜒而下,滴落在胸前潔白的衣襟上,如同雪地裡綻開的紅梅。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萬分之一。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漆黑的雨幕,緊隨而至的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
轟隆隆——!
雷聲滾滾,仿佛連天地都在為這室內的暴行而震怒。
就在這時!
“撲棱棱——!”
一陣急促的翅膀拍打聲猛地撞破了窗紙!
一隻通體漆黑、唯獨喙部帶著一抹詭異暗紅的鐵喙雨燕,如同從地獄飛來的使者,在慘白的電光映照下,帶著滿身的雨水,以一種近乎自殺的姿態,狠狠地撞入燈火通明的精舍!
它似乎耗儘了所有的力氣,撞進來後,隻是無力地撲騰了幾下翅膀,便直直地墜落在慕容烈和蘇映雪之間的地毯上,濺起幾點水漬和幾根黑色的羽毛。雨水迅速在它身下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慕容烈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驚疑和被打擾的慍怒。他皺眉看著地上那隻垂死的怪鳥。
蘇映雪空洞的目光也被這闖入的不速之客吸引。當她的視線落在那隻鳥喙上詭異的暗紅時,空洞的眼底深處,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風中之燭般的驚悸光芒,倏然閃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認得這種鳥!這是血手醫仙用來傳遞最緊急、最危險訊息的鐵喙血燕!它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是他?
慕容烈顯然不認識這鳥的來曆,隻當是風雨中迷失的蠢物。他嫌惡地皺緊眉頭,抬腳就要狠狠碾下去:“哪來的畜生!找死…”
“慢著!”一個蒼老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精舍最角落的陰影裡響起!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窗外的風雨和雷聲。
慕容烈的腳懸在半空,愕然回頭。
隻見精舍內靠牆放置的一排博古架旁,那片光線最黯淡的陰影裡,不知何時竟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形瘦小佝僂的老者,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仆役衣服,頭上戴著一頂同樣灰撲撲的、帽簷壓得很低的氈帽。他背對著燈光,大半張臉都隱藏在帽簷的陰影下,隻能看到一個布滿深刻皺紋的下巴和乾癟的嘴唇。他整個人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若非他主動出聲,幾乎無人能察覺他的存在。
“福伯?”慕容烈認出了這個在府中多年、沉默寡言、負責看守庫房的老仆,語氣中帶著被冒犯的不悅,“你在這裡做什麼?誰讓你進來的?”
被稱為福伯的老仆並未理會慕容烈的質問。他那雙隱藏在陰影下的眼睛,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地毯上那隻垂死的鐵喙血燕,以及它喙上那抹刺眼的暗紅。他佝僂的身體似乎繃緊了一瞬,乾癟的嘴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
“公子,”福伯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這東西…是‘血手令’。”
“血手令?”慕容烈眉頭緊鎖,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又莫名的不安,“什麼東西?”
福伯沒有直接回答,他如同鬼魅般向前滑出一步,動作快得與那老態龍鐘的外表格格不入。他枯瘦如鷹爪的手指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捏住了鐵喙血燕的脖子。那鳥兒在他手中微弱地掙紮了一下,便徹底不動了。
福伯的手指在鳥屍腹部一個極其隱蔽的暗囊處一撚,竟抽出了一根卷成細管狀的、薄如蟬翼的淡黃色皮紙。
他展開皮紙,湊到宮燈下。昏黃的光線照亮了紙上寥寥幾行用特殊藥水寫就的字跡,字跡殷紅如血,透著一股森然的寒意。
當福伯看清上麵的內容時,他那隱藏在帽簷陰影下的臉色,似乎瞬間變得比蘇映雪還要蒼白幾分!握紙的手指竟也微微顫抖起來。
“上麵說什麼?”慕容烈察覺到福伯的異樣,心頭那股不安驟然擴大,厲聲喝問。
福伯猛地抬起頭,帽簷下那雙銳利的眼睛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燈光下!那裡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以及一種…慕容烈從未在這位老仆眼中見過的、近乎恐懼的凝重!他死死盯著慕容烈,一字一句,聲音乾澀得如同砂輪摩擦:
“血手令…是‘血手醫仙’的索命帖…”
“上麵寫的是…‘孽徒’…‘驚鴻現’…‘火雲散’…‘慕容烈,備棺!’”
轟——!
慕容烈隻覺一道無形的驚雷在腦海中炸開!“血手醫仙”四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擊中了他!那個傳說中早已歸隱、醫術毒術機關術皆通神、性情古怪、殺人無形的老怪物?他怎麼會…怎麼會盯上自己?還有“孽徒”?“驚鴻現”?“火雲散”?
火雲砂!悅來客棧!
一個可怕的、冰冷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慕容烈的心臟!他猛地想起不久前派往滄州方向押運那批關鍵“火雲砂”的心腹小隊!難道……
前所未有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脖頸!他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紫檀圓桌上,桌上的杯盤一陣叮當亂響。他英俊的臉上血色儘褪,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剛才對蘇映雪的得意和掌控感蕩然無存,隻剩下無邊的寒意和恐慌。
而地上,一直如同失去靈魂般的蘇映雪,在聽到“孽徒”、“驚鴻現”這幾個字的瞬間,身體猛地一震!空洞的眼眸深處,那絲微弱的驚悸光芒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亮度,如同瀕死的灰燼中猛然騰起的火焰!那火焰中,是驚駭,是難以置信,是某種深埋心底、幾乎被絕望徹底埋葬的…刻骨銘心的東西!
是他…真的是他?!
他還活著!而且…他來了!
就在這時!
“砰!”
精舍緊閉的雕花木窗,被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從外麵猛地撞開!狂風暴雨裹挾著冰冷的濕氣和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湧灌入!
琉璃宮燈瘋狂搖曳,光影劇烈晃動,將屋內每個人的影子扭曲拉長,如同狂舞的妖魔。
就在這明滅不定、光暗交錯、狂風呼嘯的混亂中心!
一道身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黑色閃電,帶著一身濃重的雨水泥濘氣息和令人窒息的冰冷殺意,穩穩地、無聲無息地落在了精舍中央,蘇映雪的身旁!
玄衣如墨,緊貼著他挺拔而充滿爆發力的身軀。雨水順著他緊貼頭皮的黑色頭巾、沿著那張毫無表情、棱角分明的金屬鬼臉麵具的邊緣,不斷滴落,在地毯上暈開深色的水痕。麵具上,兩點深色琉璃反射著搖曳的燈火,冰冷、幽深、如同九幽寒潭,毫無人類情感地鎖定了臉色煞白、驚恐後退的慕容烈。
他周身散發著一種無形的、令人血液凍結的威壓,仿佛一頭來自洪荒的凶獸,踏著屍山血海而來。
鬼麵客!
他來了!
就在這慕容府邸的最深處!就在慕容烈的麵前!
蘇映雪猛地抬頭,枯白的發絲黏在臉頰上,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眸死死地、死死地盯住近在咫尺的鬼麵身影,以及那張冰冷、陌生、卻又仿佛鐫刻在靈魂最深處的輪廓麵具!她的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隻有洶湧的淚水瞬間衝破了堤壩,混合著屈辱的血跡,無聲地滾落。
慕容烈如同被最毒的蛇盯上,渾身汗毛倒豎!他驚恐地看著鬼麵客,又猛地看向角落裡臉色同樣凝重如鐵的福伯,色厲內荏地嘶吼:“福伯!攔住他!殺了他!!”
福伯,那個看似佝僂的老仆,在鬼麵客出現的瞬間,身體已經如同繃緊的弓弦!他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死死盯著鬼麵客,尤其是他麵具下那雙深色琉璃後的眼睛,仿佛要從那裡麵挖出什麼驚天的秘密。他緩緩地、一步踏出,擋在了慕容烈身前。乾瘦的身軀在此刻卻散發出一種淵渟嶽峙般的凝重氣勢,與鬼麵客身上那冰冷的殺意隱隱形成對峙!
精舍內,氣氛瞬間繃緊到了極致!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和硝煙的味道。窗外的風雨雷聲成了遙遠而模糊的背景。
鬼麵客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驚惶欲死的慕容烈,掃過如臨大敵的福伯,最後,落回了身前咫尺、跪坐在地、仰望著他淚流滿麵的蘇映雪身上。
那目光,在她枯槁的白發上停留了一瞬,在她臉上未乾的淚痕和唇角的血漬上停留了一瞬。深色琉璃鏡片後的眼神,複雜得如同蘊藏了萬載寒冰的深淵——是滔天的恨意在燃燒?是刻骨的冷漠在凍結?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被強行壓抑在最深處的、源於遙遠過去的劇痛在翻湧?
無人能看清麵具後的表情,唯有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蘇映雪靈魂都在顫抖。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終於,鬼麵客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
那隻手,修長、穩定、骨節分明。上麵還帶著雨水和方才殺戮留下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緩慢和沉重,目標不是敵人,而是——他自己臉上那張冰冷、神秘、隔絕了所有窺探的金屬鬼臉麵具!
指尖,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金屬邊緣。
然後,在慕容烈驚恐的注視下,在福伯凝重如山的戒備下,在蘇映雪那混雜著無儘絕望、卑微期盼、刻骨恐懼和難以置信的淚眼凝視下——
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揭開了那張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