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帶著深秋的涼意,從未關嚴的窗戶縫隙鑽進來,撩動著活動室裡昏黃燈泡下飛舞的塵埃。蘇晴帶著保安摔門而去留下的震蕩餘波,似乎還在空氣裡嗡嗡作響,又被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靜緩慢吞噬。
林溪站在桌旁,指尖無意識地撚著一張信紙的邊緣。粗糙的紙質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的麻癢感。掌心還殘留著扇蘇晴耳光時的火辣刺痛,以及那顆被攥得溫熱的橘子糖的微弱觸感。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交織在一起,像電流般竄過神經末梢,讓她無法真正平靜。
剛才發生的一切,如同快放的噩夢碎片——蘇晴刻毒的羞辱,“小熊”驚惶的嗚咽,自己失控的爆發,周野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帶著鐵鏽味的激賞…最後都定格在“小熊”那雙濕漉漉的、帶著小心翼翼依賴的眼睛裡。
她贏了這場小小的、慘烈的遭遇戰,用最不符合“林溪”的方式。可勝利的滋味沒有帶來絲毫輕鬆,反而像吞下了一塊棱角分明的冰,梗在喉嚨裡,又冷又硬。她環視這個破敗的空間:阿k重新戴上了耳機,但敲擊桌麵的節奏明顯心不在焉;李曉低頭翻著書頁,眼神卻不時瞟向她,帶著全新的探究;周野則已經坐回他那把吱呀作響的椅子,叼著煙,閉著眼,仿佛剛才的風暴隻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隻有“小熊”,依舊抱著她的泰迪熊,蜷縮在沙發角落。但這一次,她沒有完全埋起臉,小半張臉貼在破舊的絨毛上,那雙大眼睛像受驚後尋求庇護的小鹿,一眨不眨地、安靜地追隨著林溪的身影。
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一絲脆弱的祈求。林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責任感。她避開了那目光,重新將注意力投向桌上那堆散亂的“樹洞垃圾”。指尖劃過紙張,不再僅僅是麻木的觸碰,她開始嘗試笨拙地“閱讀”,試圖理解那些字裡行間流淌的痛苦。疲憊、孤獨、憤怒、迷茫…這些情緒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衝刷著她認知的堤岸,雖無法感同身受,卻至少嘗試著去“看見”。
就在她拿起一張字跡異常狂亂、力透紙背的紙條時——
“那個,彆碰。”
周野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他依舊閉著眼,叼著煙,仿佛在說夢話。
林溪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離那張紙條隻有寸許。紙條上的字跡扭曲變形,充滿了狂躁和毀滅欲,內容更是觸目驚心,充斥著對某個具體同學的惡毒詛咒和不堪入耳的暴力幻想。她下意識地縮回手,指尖微涼。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困惑。樹洞社不是接納所有“真實”嗎?這種充滿惡意的傾訴,也算“真實”?
周野終於睜開眼,黑沉沉的目光掃過林溪,帶著一種洞察秋毫的銳利,仿佛看穿了她內心的疑問。他取下嘴角的煙,在布滿刻痕的桌麵上隨意地磕了磕煙灰(儘管煙根本沒點燃)。
“真實,不等於垃圾場。”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樹洞收留的是傷口,是呼救,是那些在光鮮世界裡無處安放的脆弱和疼痛。但純粹的惡意、毫無理由的恨意、以傷害他人為樂的扭曲…那不是傷口,那是毒瘡。”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張狂亂的紙條上,眼神冰冷:“樹洞存在的意義,是給掙紮求生的人一絲喘息,不是給肆意施暴的蛆蟲提供溫床。這種東西,”他用下巴點了點那張紙條,“直接粉碎。扔進那邊的碎紙機。”
他指向牆角一台蒙塵的老舊機器。
林溪的心微微一震。她一直以為樹洞社是無條件接納一切的“垃圾桶”,卻沒想到周野心中自有一道清晰而冷酷的分水嶺。他並非一味包容,而是有著近乎本能的、對善與惡的原始判斷。這種判斷,粗糙、直接,甚至帶著暴力傾向的底色,卻異常高效地守護著這片脆弱“樹洞”的底線。
她拿起那張紙條,指尖能感受到書寫者狂暴情緒透過紙張傳遞出的冰冷惡意。她沒有猶豫,走向牆角那台老舊的碎紙機。按下開關,機器發出沉悶而吃力的轟鳴,像一頭年邁的野獸在咆哮。她將紙條塞進入料口,鋒利的刀片瞬間將它吞噬、切割、粉碎,化作一堆毫無意義的白色碎屑。
看著那些碎屑飄落,林溪心中並無快意,反而湧起一股複雜的寒意。周野的規則,簡單、粗暴、有效,卻也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處理完“毒瘡”,林溪重新回到桌邊。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一封折疊得異常整齊、字跡娟秀卻透著沉重疲憊的信上。內容是關於學業和家庭的雙重高壓,字裡行間充滿了窒息感。她下意識地拿起筆,習慣性地在旁邊的便簽紙上開始分析:
壓力源:
學業:績點焦慮,父母期望過高(提及“考第二即失敗”)。
家庭:缺乏情感支持,溝通無效(“隻會問成績”)。
自我:完美主義傾向,自我價值感綁定外部評價。
建議方向:
1嘗試與父母進行一次非成績導向的溝通(具體時間、方式建議?)。
2設定更現實的短期目標,降低自我壓力(sart原則?)。
3尋找校內心理支持資源(預約流程?)。
她寫得很快,邏輯清晰,條分縷析,這是她浸淫學生會多年練就的本能。寫完,她甚至感到一絲久違的掌控感和價值感——看,即使在“垃圾堆”裡,她的理性和條理依然有用武之地。
她將便簽紙仔細折好,準備塞進“樹洞君”的回信夾層。
“這是什麼?”周野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疑惑和…嫌棄?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籠罩了林溪剛寫好的建議。
林溪動作一頓,抬起頭:“給她的回信建議。分析壓力源,提供解決方向。”她語氣裡帶著一絲理所當然,甚至隱隱的自信。這是她擅長的方式。
周野嗤笑一聲,那聲音像砂紙磨過金屬,刺耳又帶著強烈的否定。他伸手,直接從林溪指間抽走了那張便簽紙。
“分析?建議?”他掃了一眼紙上工整的字跡和清晰的條目,眼神裡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林副主席,你是來當顧問做項目評估的,還是來聽人說話的?”
林溪的臉色瞬間有些難看:“我在幫她解決問題!”
“解決問題?”周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抖了抖那張便簽紙,紙張發出脆弱的嘩啦聲,“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爸媽是什麼脾氣,不知道她抗壓能力到底多差,不知道她看到你這堆‘一二三建議’會不會覺得自己更廢物、更失敗!你憑什麼給她開藥方?”
他猛地將便簽紙拍在桌上,動作粗暴,聲音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冷酷的穿透力:
“她需要的不是解決方案,林溪!”
“她需要的,是有人聽見她說‘我好累’,然後告訴她——‘嗯,我知道,這確實很他媽的累’。”
周野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溪引以為傲的理性堡壘上!
她引以為傲的分析能力、邏輯思維、解決方案…在這個破敗的樹洞社裡,在周野簡單粗暴卻直指核心的質問下,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高高在上,甚至…殘忍?
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說“我的建議有心理學依據”、“我的方案能真正幫到她”,可看著周野那雙寫滿了“你根本不懂”的黑眸,看著桌上那封字裡行間透著絕望疲憊的信,那些話堵在喉嚨裡,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一股強烈的挫敗感和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難道她的價值,在這裡真的毫無用處?難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周野那樣,說一句乾巴巴的“我知道你很累”?
就在林溪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沼,臉色蒼白,指尖冰涼時——
“樹洞君”信箱內部,再次傳來那熟悉的、極其輕微的紙張摩擦聲!
這一次,聲音比之前更急促,更…絕望?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周野眼神一凜,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拉開信箱擋板。他的手伸進去,再拿出來時,指間夾著一張被揉得不成樣子的作業紙!紙張邊緣甚至被撕破了,上麵用鮮紅色的馬克筆(顏色刺目得如同乾涸的血跡)潦草無比地寫著一行大字,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
“救她!!!實驗樓頂!!!現在!!!穿紅裙子!!!”
沒有署名,沒有前因後果,隻有三個觸目驚心的感歎號和那如同血書般的“救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林溪的腳底竄上頭頂!又是天台!又是瀕臨死亡的求救!這一次,不是傾訴,是求救!指向性模糊卻刻不容緩!
活動室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阿k猛地扯下耳機,臉色煞白。李曉驚得捂住了嘴。“小熊”更是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死死抱住了泰迪熊。
周野的臉色瞬間陰沉得可怕。他捏著那張被揉爛的紙條,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飛快地掃過紙條的每一個細節——紙張的質地(普通作業本紙)、紅色馬克筆的牌子(常見學生用品)、字跡的潦草程度和用力方向(右手書寫,極度慌亂)…最後,他的目光死死鎖定了“實驗樓頂”和“紅裙子”這幾個字眼。
實驗樓頂?學校有好幾棟實驗樓!紅裙子?範圍太廣!信息嚴重不足!
“媽的!”周野低咒一聲,額角那道暗紅的傷疤在緊繃的皮膚下微微跳動。他立刻掏出手機,手指在碎裂的屏幕上飛快按動,撥通了一個號碼。
“強子!是我!緊急情況!實驗樓!有人要跳樓!穿紅裙子!女的!位置不確定!你他媽立刻帶人,分頭!a、b、c三棟實驗樓天台!用最快的速度!眼睛給我放亮點!一隻紅蝴蝶都不能放過!”他語速極快,指令清晰,帶著一種戰場上指揮官般的殺伐決斷和不容置疑的緊迫感。
掛斷電話,周野沒有絲毫停頓,立刻又撥了另一個號碼:“張姐!對,小周!十萬火急!實驗樓天台,有人要跳樓!穿紅裙子!位置不確定!強子他們去堵了!需要專業支援!立刻!馬上!位置確定我同步你!”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強壓的焦灼。
放下手機,周野的臉色沒有絲毫放鬆。他捏著那張紙條,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如鷹隼,在狹小的活動室裡焦躁地踱步。時間就是生命!信息太模糊!三棟樓,範圍太大!強子他們人手有限,分頭行動也需要時間!萬一判斷錯誤,耽擱一分鐘可能就是無法挽回的悲劇!
“實驗樓…紅裙子…”阿k急得抓耳撓腮,“這他媽怎麼找啊!範圍太大了!”
李曉也焦急地翻著自己的筆記本,似乎在徒勞地尋找線索。
林溪站在原地,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剛才的挫敗感和自我懷疑在巨大的危機麵前瞬間被衝散,隻剩下冰冷的恐懼和深深的無力感。她能做什麼?她的分析?她的方案?在這種生死時速麵前,一文不值!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周野焦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巨大的無力感和自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局中,林溪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那張被周野拍在桌上的、她之前寫的分析建議。工整的字跡,清晰的條目…一個極其微弱的、幾乎被絕望淹沒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在她混亂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等等!”林溪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卻異常清晰地響起,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焦躁踱步的周野。
周野猛地停下腳步,銳利如刀的目光瞬間刺向林溪,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林溪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狂亂的心跳和喉嚨的乾澀,語速極快,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爆發的清晰條理:
“信息不足!需要縮小範圍!紅裙子——排除醫學院實驗樓(d棟),他們實驗要求嚴格,著裝規範,穿裙子概率極低!排除化工材料學院實驗樓(b棟),部分實驗室有強腐蝕性試劑,安全規章明確禁止穿裙裝!剩下最有可能的是——信息學院實驗樓(a棟)和生命科學學院實驗樓(c棟)!這兩棟樓管理相對寬鬆,實驗性質對著裝要求不高!”
她一口氣說完,胸膛劇烈起伏,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而泛起一絲紅暈。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基於她對學校各院係規章製度的熟悉程度所做的推斷!一個在周野眼中或許隻是“紙上談兵”的推斷!
周野死死盯著林溪,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裡,風暴般的焦灼瞬間凝固,隨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銳利無比的光芒!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再次抓起手機!
“強子!重點!a棟和c棟!a棟和c棟天台!優先排查!快!!!”他對著電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放下電話,周野沒有看林溪,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聚焦在等待消息上。活動室裡死寂一片,隻剩下眾人粗重的呼吸聲和牆上老式掛鐘秒針走動時發出的、令人心焦的“滴答”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林溪緊緊攥著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能感覺到周野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近乎實質的、山雨欲來的緊繃感。她的推斷對嗎?萬一錯了呢?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她不敢想下去。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艱難爬行。
突然!
周野那部屏幕碎裂的舊手機刺耳地響了起來!是強子的來電!
周野幾乎是秒接,按下免提鍵。
電話那頭傳來強子氣喘籲籲卻帶著巨大慶幸的嘶吼:“野哥!找到了!c棟!天台邊緣!一個穿紅裙子的!我們剛到!人還在!張姐的人也快到了!穩住了!媽的!嚇死老子了!”
“呼——”
活動室裡,所有人都長長地、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阿k直接癱在了椅子上,李曉捂著胸口,臉色發白。“小熊”也悄悄鬆開了緊抱泰迪熊的手臂。
周野緊繃的肩背線條瞬間鬆弛下來,他閉上眼睛,極輕地籲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深處那駭人的風暴終於平息,隻剩下一種經曆高強度消耗後的深沉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
他掛斷電話,活動室裡再次陷入寂靜。但這一次的寂靜,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
周野緩緩轉過身。
他的目光,越過昏暗的光線和飛舞的塵埃,落在了依舊僵立在桌旁、臉色蒼白、胸口還在微微起伏的林溪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審視,不再有嘲諷,不再有之前的憤怒或激賞。那是一種全新的、極其複雜的目光——有探究,有驚訝,有重新評估的慎重,還有一種…終於找到了某種契合點的、近乎灼熱的專注。
他沉默地看了她幾秒,然後,什麼也沒說。
隻是邁開步子,走向那張傷痕累累的舊木桌。
他拿起桌上那封關於學業家庭高壓的、字跡娟秀的信。然後,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拿起筆,沒有像之前那樣直接寫回信,而是將信和筆,一起推到了林溪麵前。
昏黃的燈光下,林溪能看到周野推過來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卻又異常鄭重的分量感。他的指關節因為剛才的緊繃依舊有些泛白,手背上那道猙獰的舊疤在燈光下像一道凝固的閃電。
“念。”周野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卻又蘊含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林溪愣住了,不解地看著他。
“念出來。”周野重複道,目光如炬,牢牢鎖住她,“用你的方式,念給我聽。”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她看著那封信,看著娟秀字跡裡流淌出的沉重疲憊。念出來?在這種地方?在周野、阿k、李曉甚至“小熊”麵前?念出彆人的痛苦和隱私?這…這完全違背了她所受的所有教育和行為準則!
她的第一反應是抗拒,是覺得荒謬。
“樹洞的規矩是匿名!是保護隱私!”林溪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僵硬。
“規矩?”周野嗤笑一聲,那笑容裡卻沒有多少嘲諷,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的痛苦憋在心裡快炸了,匿名塞進這個破箱子,等一個虛無縹緲的‘樹洞君’回應,這他媽就是保護了?”他頓了頓,黑沉沉的眼眸緊緊盯著林溪,“念出來。讓她的痛苦,至少被一雙活人的耳朵,真正地‘聽見’一次。”
他的話語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林溪固有的認知壁壘!
匿名…保護…真的就是最優解嗎?將痛苦封存在黑暗的信箱裡,等待一個符號化的回應,是否也是一種變相的忽視和隔離?而讓這痛苦被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用聲音傳達出來,被另一雙真實的耳朵接收…這是否才是更本質的“被看見”和“被聽見”?
林溪的內心激烈地掙紮著。保護隱私的準則與周野那近乎野蠻的“真實聽見”的理念在她腦中激烈碰撞。她看著那封信,仿佛看著一個滾燙的、隨時會灼傷她的秘密。
最終,在周野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帶著無聲催促的黑眸注視下,在活動室所有人(包括“小熊”)無聲的、帶著複雜情緒的目光聚焦下,林溪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做出了一個重大的、違背本能的決定。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拿起了那封信。紙張的冰涼觸感讓她指尖一縮。
她垂下眼瞼,避開所有人的目光,視線落在娟秀的字跡上。她清了清乾澀的喉嚨,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生澀地、一字一句地開始念誦:
“樹洞君:
好累。真的好累。
每天戴著麵具笑,對老師說‘我很好’,對同學說‘沒問題’,回到家還要對爸媽擠出‘我能行’的表情…好累。像背著幾百斤的石頭在爬山,一步都挪不動了。
爸媽隻關心我考第幾。上次月考第二,我爸的臉沉得像鍋底,我媽唉聲歎氣了一晚上,飯都沒吃好。好像我不是他們的女兒,隻是一個叫‘第一名’的獎杯。考不好,獎杯就蒙塵了,就沒價值了。
有時候真想大哭一場,把所有的委屈、害怕、不甘心都哭出來。可是哭給誰看呢?哭完了,石頭還在背上,山還在前麵。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一個快被壓垮的‘演員’”
林溪的聲音起初很僵硬,很乾澀,像在朗讀一份與自己無關的報告。但漸漸地,隨著字裡行間那沉重的疲憊和窒息感流淌出來,她的聲音裡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壓抑的共鳴。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信紙上傳遞出的絕望重量,那重量壓得她自己的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
當她念到“哭給誰看呢?”和“連哭的地方都沒有”時,聲音裡難以抑製地帶上了細微的哽咽。這哽咽不是為了表演,而是文字的力量穿透了她強築的心防,觸動了她自己深埋的、被“完美”枷鎖禁錮的疲憊和委屈。
活動室裡一片死寂。
隻有林溪帶著哽咽的聲音,在昏黃的光線和飛舞的塵埃中,清晰而沉重地回蕩。
阿k停下了敲擊桌麵的手指,綠毛下的臉上沒有了慣常的玩世不恭,多了一絲難得的沉重。李曉放下了厚厚的書本,鏡片後的眼神充滿了複雜的共情和一絲感同身受的悲哀。連沙發角落裡的“小熊”,也停止了啃咬泰迪熊的耳朵,小鹿般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周野靜靜地聽著。他靠在桌邊,雙臂環抱,低著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隻有他緊抿的唇線和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著他並非無動於衷。
當林溪念完最後一個字,聲音消失在寂靜的空氣裡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彌漫開來。仿佛那封信裡所有的疲憊和絕望,都通過林溪的聲音,實實在在地傾瀉在了這個小小的空間裡。
林溪放下信紙,指尖冰涼,掌心卻微微汗濕。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脫,還有一種…奇異的釋放感。仿佛剛才念出的,不僅僅是彆人的痛苦,也有她自己的一部分。
就在這時,周野動了。
他沒有評價林溪的念誦,也沒有像之前那樣直接寫下“樹洞君”式的回信。他隻是伸出手,從桌上散亂的雜物裡,拿起一張空白的便簽紙和一支筆。
然後,他做了一件更讓林溪震驚的事情。
他將便簽紙和筆,再次推到了林溪麵前。
“寫。”周野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托付的重量,“用你的方式,寫回信。”
林溪徹底愣住了。寫?她寫?以“樹洞君”的身份?以她的方式?
“我…我不會…”林溪下意識地抗拒。她習慣了分析,習慣了建議,習慣了給出“標準答案”。像周野那樣寫“風大彆站邊”、“活著看戲”這種充滿個人烙印甚至粗糲狠話的回信?她做不到!
“不會?”周野抬起頭,黑沉沉的眼眸直視著林溪,裡麵沒有嘲笑,隻有一種近乎逼迫的認真,“剛才念的時候,你心裡沒話對她說嗎?沒話對你…自己說嗎?”
林溪的心猛地一顫!對她自己說?周野的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試圖緊閉的心門!剛才念信時,那份沉重的共鳴,那份感同身受的疲憊和窒息…她壓抑了多少年?她何嘗不是一個戴著“完美”麵具、被期望壓得喘不過氣的“演員”?!
一股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混雜著傾訴的渴望和被理解的祈求。她看著那張空白的便簽紙,仿佛看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她不再猶豫。拿起筆,指尖依舊帶著細微的顫抖,卻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洶湧的情緒。
她低下頭,筆尖落在紙上。不再是工整的分析報告,不再是條理清晰的建議。她的字跡第一次失去了那種完美的控製力,顯得有些潦草,甚至有些用力過猛,帶著一種被壓抑太久後噴薄而出的情感:
“給‘演員’:
麵具戴久了,會忘了自己是誰,也會…很疼。
背上的石頭,不是你一個人的錯。試著…哪怕一次,對他們吼出來:‘我好累!我背不動了!’看看天會不會塌?
哭吧。這裡風不大,雨淋不著。角落雖然破,但能裝下眼淚。
——另一個,也快被壓垮的‘演員’”
寫到最後一句時,林溪的筆尖停頓了一下,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她看著自己寫下的字,看著那暴露無遺的脆弱和共鳴,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和暴露感瞬間攫住了她!她幾乎想立刻把紙條撕碎!
然而,一隻骨節分明、帶著機油和舊書氣息的大手,在她動作之前,穩穩地按在了那張便簽紙上。
是周野。
他沒有看紙條的內容,隻是用指尖,輕輕地將那張寫滿了林溪內心獨白的便簽紙,從她微微顫抖的手下抽了出來。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為會看到周野慣常的嘲諷和不屑。
但周野隻是垂眸,目光快速地掃過紙上的字跡。他那張慣常帶著嘲諷或戾氣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波動,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捕捉的…了然?或者說,是一種“果然如此”的平靜。
然後,在所有人(包括林溪)的注視下,周野拿起那張便簽紙,沒有評價一個字,沒有一絲猶豫,動作乾脆利落地將它仔細折疊好。
他走到那個咧著嘴的硬紙板“樹洞君”信箱前。
他沒有將紙條塞進普通的回信夾層。
而是伸出手,打開了信箱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幾乎與箱體同色的、隻有指甲蓋大小的金屬暗格!那是林溪從未注意過的設計。
周野將林溪寫的那張折疊好的便簽紙,穩穩地、鄭重地,放進了那個小小的暗格裡。然後,他輕輕合上暗格。
哢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合攏聲,在寂靜的活動室裡清晰可聞。
做完這一切,周野轉過身。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溪身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裡,沒有了之前的審視、嘲諷、激賞或逼迫。隻剩下一種近乎純粹的、沉甸甸的平靜,像暴風雨過後的深海。
他沒有說話。
隻是對著林溪,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那一個點頭,沒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林溪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被合攏的暗格,看著周野平靜無波的臉。胸腔裡,那顆被冰封、被撕裂、被挫敗反複蹂躪的心臟,仿佛被一股溫熱的、強有力的水流衝刷而過。
冰冷尖銳的棱角被悄然撫平。
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暖流,混雜著被徹底理解的震撼、被無聲接納的釋然、以及一種找到歸屬的踏實感,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緩慢而堅定地,注滿了她那片剛剛經曆過核爆與風暴、冰冷荒蕪的心田廢墟。
在這一刻,在這片混亂破敗的“垃圾堆”裡,在周野這個滿身是刺的男人無聲的認可下,林溪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她那被“完美”囚禁已久的靈魂深處,有一道沉重的枷鎖。
哢嚓。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悄然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