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租屋,鄭儀重重地坐在床邊,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發呆。
書桌上還攤著省法學會論壇的發言稿,寫著各種漂亮的理論和官方的措辭。可現在那些文字看起來如此空洞,像是漂浮在紙上,沒有半點重量。
張海峰的話不斷在耳邊回響。
“你現在……算是大人物了吧?”
鄭儀捂住臉,深深吸了一口氣。
重生以來,他太執著於“贏”,太執著於彌補前世的遺憾,太執著於要在權貴麵前證明自己……以至於差點忘了最初的初心。
是的,他的確在成長,在積累人脈,在向上攀爬。
但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讓自己的名字受人尊敬?
還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為像張海峰這樣的人做點什麼?
鄭儀突然抓過鋼筆,在發言稿上劃掉整整一頁空泛的論述,重新寫下一行字:
“真正的法治進步,不在於條文多麼完美,而在於每一個普通人都能感受到公平正義。”
落筆的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鄉鎮辦公室的夜晚,看到前世的自己對著電腦屏幕,無力地修改著永遠通不過的申報材料。
但現在不同了。
他撕掉原先的發言稿,鋪開嶄新的紙張。
這一次,他要講張海峰的故事,講那些被拖欠的工資,講那些看不懂的法律文書,講一個搬運工如何用自學的知識捍衛尊嚴。
這也許不是最“聰明”的選擇,在那種場合談農民工維權,或許會得罪某些利益集團,或許會讓一些領導覺得不合時宜。
但這是對的。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是程悅。
“喂?”
鄭儀接起來。
“論壇發言準備得怎麼樣了?”
她語氣輕快。
“我爸說這次有幾個重要人物會來。”
鄭儀看著眼前剛寫個開頭的稿子,忽然笑了:
“可能會讓某些人不太舒服。”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後傳來一聲輕笑:
“這才像你,有什麼需要的資料,儘管找我。”
鄭儀知道對方對自己的好意,但他拒絕了,因為有些資料,從來都不是紙上得來的。
掛斷電話,鄭儀望向窗外的夜空。
星光黯淡,但很清晰。
他終於明白:
真正的重生不是改變命運軌跡,而是在每一個選擇麵前,記得自己是誰。
這幾日,鄭儀沒再去圖書館,而是輾轉搭乘公交和地鐵,穿越半個城區去城南物流園找張海峰。
第一次踏入物流園時,撲鼻的機油味和嘈雜的機械轟鳴讓他腳步微頓。
這裡與他平日接觸的學術殿堂、政府機關截然不同,貨櫃車揚起塵土,工人們喊著號子裝卸貨物,汗水浸透的工服在陽光下泛著鹽霜。
“這邊!”
張海峰從一輛大貨車上跳下來,抹了把臉上的灰。
“你怎麼真來了?”
“來取經。”
鄭儀晃了晃手裡的筆記本。
“不歡迎?”
張海峰咧嘴一笑,露出與黝黑膚色對比鮮明的潔白牙齒。
接下來的日子裡,鄭儀跟著張海峰體驗了真正的基層。
淩晨四點,他們蹲在馬路牙子上啃包子,聽工友們抱怨包工頭克扣工時;
正午烈日下,他幫忙搬運小型貨物,掌心很快磨出水泡;
傍晚的工棚裡,幾個農民工圍著鄭儀,七嘴八舌講述討薪時的遭遇。
“最氣人的不是沒錢。”
一個滿臉皺紋的大叔捶著桌子。
“是那些穿製服的,看一眼我們臟兮兮的衣服,連材料都不仔細瞧就說證據不足!”
夜色漸深時,鄭儀會請所有人去路邊攤吃炒粉。工友們起初拘謹,幾杯啤酒下肚便掏心掏肺。
“小鄭你是文化人,幫我們看看這合同有沒有貓膩?”
“我家娃在學校被欺負,老師偏袒城裡孩子,這能告嗎?”
“村裡征地補償款不對勁,該找哪個衙門?”
這些問題樸實而尖銳,常常讓鄭儀陷入沉思。
某天深夜,張海峰送他到公交站:
“沒想到你真能待這麼久。”
“這才是真實的社會。”
鄭儀望著遠處未熄燈的工棚,語氣沉重。
“比任何學術論壇都深刻。”
最後一班公交緩緩駛來。
上車前,張海峰突然塞給他一個皺巴巴的信封:
“工友們湊的,說是谘詢費。”
鄭儀猛地推回去:
“胡鬨!”
“拿著吧。”
張海峰按住他的手。
“他們不想欠人情。”
月光下,信封裡零散的紙幣泛著毛邊,最大麵額是二十元。
鄭儀眼眶發熱,最終小心翼翼地收下:
“告訴他們,我會在論壇上原原本本講出這些事。”
公交車的車窗倒映著鄭儀凝重的麵容,他低頭看著手裡破舊的信封,粗糙的觸感在指尖摩挲。
裡麵零零散散的紙幣,是那群農民工湊出來的“谘詢費”。
張海峰臨彆時的猶豫仍在耳邊回蕩:
“鄭儀,你真要在論壇上講這些?”
“那可是大領導們參加的場合,講這些……會不會得罪人?”
張海峰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省法學會論壇,表麵是學術交流,實則是各路官員、專家、企業代表展示政績、攀附資源的舞台。
談政策、談理論、談前景,大家都歡迎。但如果真的揭開遮羞布,讓那些基層的尖銳問題曝光在聚光燈下,有些人會坐不住。
影響前程嗎?
鄭儀望著窗外流轉的街景。
前世的他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結果呢?
依舊被林誌遠踩在腳下,依舊沒能真正改變什麼。
這一世,他已決定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如果連為底層人說話的勇氣都沒有,那所謂的“前程”,不過是換個地方裝聾作啞罷了。
幫助人民,就是自己的前程。
公交車到站,鄭儀下車時腳步格外堅定。
回到出租屋,他伏案修改發言稿,將那些從工地上聽來的真實案例一個個寫進去。
某物流公司惡意欠薪,工人依法申請勞動仲裁,卻因“程序瑕疵”被駁回;
某工地發生工傷事故,承包方推諉責任,相關部門互相踢皮球;
某農民工子弟被歧視,學校態度敷衍,投訴無門……
每一行字,都蘸著現實的冷與熱。
鄭儀揉了揉酸脹的眼睛,看著麵前厚厚一疊手寫的發言稿。
紙頁上密密麻麻的字跡有些淩亂,修改的痕跡隨處可見,某些段落甚至被反複劃掉重寫,不是措辭問題,而是每當想起工友們期盼的眼神,他就覺得任何修飾都顯得虛偽。
最後一頁的結尾,他用力寫下:
“法律的溫度不在於它的威嚴與完美,而在於它能為最普通的人遮風擋雨。”
鄭儀擱下筆,抬起頭時,發現窗外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