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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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學院大樓內部像一個巨大的、精密的樂器共鳴腔。光潔的大理石地麵映照著穹頂垂下的幾何造型吊燈,空氣裡彌漫著鬆香、木料、紙張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藝術殿堂的肅穆氣息。走廊兩側,一間間琴房緊閉著門,裡麵流淌出各種樂器練習的片段——鋼琴的清越、小提琴的婉轉、大提琴的低吟、長笛的跳躍——它們彼此交織、碰撞、分離,形成一片複雜而富有生命力的音流,包裹著每一個踏入其中的人。

雲落跟在陳晨身後,感覺自己像一顆誤入精密齒輪組的小石子。那些流淌的樂聲不再是單純的背景,它們仿佛帶著審視的目光,穿透她的耳膜,直抵心臟。她抱著那本用舊布重新仔細包裹好的《夜鶯》樂譜,指尖隔著布料能感受到它堅硬的棱角,如同揣著一塊滾燙的烙鐵,也像握著一麵脆弱不堪的盾牌。陳晨的喋喋不休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前方走廊儘頭那扇敞開的、不斷有人進出的門所攫取——那裡是“星海之聲”合唱團的招新麵試點。

“星海之聲”是音樂學院的金字招牌,據說直通許多重要的演出和比賽機會,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雲落的目光掃過走廊長椅上等待麵試的學生們。有人抱著昂貴的手工小提琴盒,神情倨傲;有人穿著剪裁合體的演出服,反複練習著發聲;有人閉目養神,指節卻在膝蓋上無聲地敲擊著節奏。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硝煙味,混合著緊張、渴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她下意識地又往角落裡縮了縮,抱緊了懷裡的樂譜。她這個拿著破舊樂譜、穿著洗得發白t恤的轉學生,就像闖入天鵝群的一隻灰撲撲的麻雀,格格不入。

“怕什麼,落落!”陳晨終於察覺到她的僵硬,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試圖給她打氣,“你可是能把數學卷子唱成ra的人!就憑你這嗓子,閉著眼睛都能進!拿出你懟王妍的氣勢來!” 她努力想讓氣氛輕鬆些。

雲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卻蒼白得如同紙糊的。懟王妍?那是在被逼到絕境時爆發的孤勇,帶著玉石俱焚的絕望。而現在,她要主動站到聚光燈下,接受專業的審視,暴露自己最珍視也最恐懼的部分——她的聲音,她的音樂。這感覺,不亞於讓她赤腳走過一片淬火的刀鋒。

“雲落?在嗎?下一個準備!” 一個戴著工作牌的學姐從麵試教室裡探出頭,目光掃過長椅。

心臟猛地一沉,仿佛瞬間墜入冰冷的深潭。雲落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陳晨用力推了她一把:“到你了!加油!”

她幾乎是憑借著本能,雙腳沉重地邁了出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燒紅的鐵板上。走廊裡那些練習的樂聲、竊竊私語聲瞬間放大、扭曲,衝擊著她的耳膜,讓她頭暈目眩。她死死抱著懷裡的樂譜,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她不倒下的東西。推開那扇沉重的、隔音良好的木門,一股更濃鬱的、混合著緊張汗水和紙張油墨的味道撲麵而來。

麵試教室很大,光線明亮。前方是一排長桌,坐著三位麵試官。正中是一位頭發花白、麵容嚴肅的老教授,眼神銳利如鷹。左邊是一位氣質優雅的中年女老師,帶著審視的微笑。右邊則是一位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性,麵容清麗,眼神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沉靜,她穿著簡單的黑色高領毛衣,烏黑的長發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頰邊,正是陳晨之前提過的神秘學姐——蘇曼。她麵前放著一疊厚厚的樂譜,指尖無意識地在譜麵上輕輕點著,仿佛在捕捉空氣中無形的節奏。

“雲落同學?”嚴肅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鏡,目光落在報名表上,又抬起眼看向她,聲音平穩卻帶著壓力,“請簡單自我介紹一下,然後演唱一首自選曲目,清唱。時間兩分鐘。”

雲落站在空曠的教室中央,感覺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塵埃。頭頂的燈光白得刺眼,照得她無所遁形。三位麵試官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聚焦在她身上。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乾澀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實體,壓迫著她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心臟在肋骨後麵瘋狂地擂動,撞擊聲幾乎要震碎她的耳膜。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蓋過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不行…她不行…她做不到…

母親被拖走的哭喊、雲家祠堂裡冰冷的訓斥、二叔陰沉的眼神、王妍惡毒的嘲笑…那些被刻意壓抑在記憶深處的碎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瞬間翻湧上來,撕扯著她的神經。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從腳底急速蔓延而上,纏緊她的四肢,勒住她的脖頸。她甚至能感覺到那本緊貼胸口的《夜鶯》樂譜在微微發燙,仿佛在灼燒她的皮膚,提醒著她音樂帶來的詛咒。手指冰涼,指尖因為用力抓著樂譜而麻木。她想逃,立刻逃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同學?”那位優雅的中年女老師微微蹙眉,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就在這時,雲落的目光無意間與坐在右側的蘇曼相遇。蘇曼的眼神很平靜,沒有審視,沒有催促,甚至沒有期待,隻有一種純粹的、近乎透明的觀察。那目光像一泓深潭,沒有波瀾,卻奇異地讓雲落狂跳的心臟漏跳了一拍。蘇曼的指尖依舊輕輕點著桌麵,那節奏極其輕微,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穩定感,仿佛在無聲地傳遞著什麼。

不能逃!一個微弱但清晰的聲音在心底炸響。她花了那麼大力氣才走到這裡!她答應了媽媽…答應了那個在樹蔭下沉默守護的人…她不能再退回去!至少…至少要發出一點聲音!

雲落猛地閉上了眼睛,隔絕了刺目的燈光和麵試官們的視線。她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整個世界的氧氣都吸入肺裡。冰冷的空氣湧入,暫時壓製了胸腔裡的灼燒感。她努力在腦海中搜尋那首早已刻入骨髓的旋律——不是複雜的詠歎調,不是炫技的花腔,而是母親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哼唱過的一首極其簡單的童謠搖籃曲。那是她關於音樂最初的、最溫暖的記憶,是恐懼浪潮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終於張開了嘴。聲音衝出口腔的瞬間,帶著明顯的顫抖和乾澀,甚至有些嘶啞,像生鏽的琴弦被勉強撥動。最初的幾個音符幾乎不成調子,微弱得如同蚊蚋,帶著濃重的怯懦和不安。麵試官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嚴肅的老教授眉頭皺得更緊,中年女老師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然而,就在這搖搖欲墜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斷裂的聲音裡,一種奇異的東西正在艱難地掙脫束縛,破土而出。

雲落將所有雜念摒棄,全部心神都沉入那段簡單而溫暖的旋律裡。她不再去想評判的目光,不再去想家族的陰影,不再去想可能的失敗。她隻想抓住那根記憶中的浮木,隻想唱出那個模糊的、卻帶著母親溫柔氣息的音調。她的聲音漸漸找到了支點,那與生俱來的、未被世俗塵埃完全掩蓋的純淨音質開始顯露。雖然依舊單薄,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緊張顫抖,但那份純淨如同初雪消融後的第一縷山泉,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未經雕琢的穿透力。

她唱得很短,隻有那首搖籃曲的前半段,甚至沒有歌詞,隻是簡單的“啊”音哼鳴。但就在這短短的幾十秒裡,那聲音悄然發生了變化。顫抖漸漸平息,乾澀被一種溫潤的質感取代。每一個音符都像一顆小小的、圓潤的珍珠,被小心翼翼地串聯起來。音準極穩,仿佛有內在的絕對音感在引導。更難得的是,那簡單的哼鳴裡,竟然隱隱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情感張力——一種深埋的渴望,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一種對溫暖港灣的無限眷戀。這情感如此真摯,如此自然地從聲音裡流淌出來,與技巧無關,隻關乎靈魂深處最柔軟的部分。

哼唱聲在最後一個略帶顫音的尾音中結束。教室裡一片寂靜。雲落猛地睜開眼睛,臉頰因為用力而泛起病態的潮紅,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她像剛跑完一場馬拉鬆,虛脫感瞬間席卷而來。她甚至不敢去看麵試官們的表情,隻是死死地低著頭,盯著自己腳下光潔的地板,等待著最終的宣判。恐懼再次攫住了她,比剛才更甚。她剛才的表現…太糟糕了…她毀了…她竟然在“星海之聲”的麵試上唱搖籃曲?

時間仿佛凝固了。她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在空曠的教室裡回蕩。

“嗯…” 一聲輕微的、若有所思的低吟打破了沉寂。

雲落的心臟驟然縮緊。

發聲的是那位一直沉默的蘇曼。她終於停下了點在樂譜上的指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此刻清晰地落在雲落身上,帶著一種嶄新的、銳利的光芒,如同發現了一塊蒙塵的璞玉。她的目光不再僅僅是觀察,而是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濃厚的興趣,仿佛要將雲落整個人從裡到外徹底解析一遍。她的視線尤其在她緊緊抱著的、用舊布包裹的樂譜上停留了一瞬。

“音色很特彆。” 蘇曼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玉石相擊,瞬間壓下了老教授即將出口的評價。她沒有評價技巧,沒有評價選曲,隻點出了最本質的東西。“純淨度極高,有天然的穿透力。音準…是絕對音感?” 她用的是疑問句,語氣卻近乎肯定。

嚴肅的老教授似乎想說什麼,但蘇曼的目光掃過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讓他暫時把話咽了回去。中年女老師也重新審視著雲落,眼神中的不耐被一絲驚訝取代。

蘇曼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雲落蒼白的臉上,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難以察覺的弧度,像是發現了某種極其有趣的東西。“緊張掩蓋了太多東西。但本能…很有意思。”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敲了一下桌麵,“回去等通知吧。”

沒有評價,沒有鼓勵,也沒有直接的否定。隻有那句“很有意思”,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雲落混亂的心湖裡激起層層漣漪。她幾乎是逃也似地微微鞠了一躬,抱著她的樂譜,腳步虛浮地轉身,逃離了那個讓她窒息的房間。

走廊裡的樂聲和嘈雜重新湧入耳中,她卻感覺像隔著一層水幕。後背的冷汗浸濕了薄薄的t恤,帶來一陣黏膩的冰涼。剛才那短暫的兩分鐘,耗儘了她所有的力氣。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息,心臟依舊狂跳不止。蘇曼最後那句“很有意思”和那探究的目光,在她腦海中反複回響。那是什麼意思?是諷刺嗎?還是…彆的什麼?她不敢深想。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隻想儘快離開這棟讓她倍感壓力的音樂聖殿。穿過光線明亮的大廳,她推開厚重的玻璃門,重新投入午後有些灼熱的陽光裡。外麵是連接幾棟教學樓的天橋廣場,視野開闊了不少。她扶著天橋冰涼的金屬欄杆,試圖讓混亂的心緒平複下來。

就在這時,那種熟悉的、被冰冷視線鎖定的感覺,如同附骨之疽,再次毫無征兆地襲來!比在報到點那次更加清晰,更加粘稠,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惡意!

雲落猛地轉身,目光如同受驚的鹿,銳利地掃向視線來源的方向。天橋下方,通往體育館的林蔭小徑上,一個穿著普通灰色連帽衫、戴著棒球帽壓得很低的男生,正看似隨意地靠在路燈杆旁玩著手機。他站的位置很巧妙,既能清晰地看到音樂學院出口,又處於樹蔭遮蔽下,不太引人注目。就在雲落看過去的瞬間,他似乎有所察覺,迅速低下頭,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滑動,仿佛隻是在專注地打遊戲。但雲落捕捉到了!就在他低頭前那一刹那,帽簷下投來的目光——冰冷、審視、帶著某種陰沉的算計,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身上飛快地舔舐而過!

不是錯覺!絕對不是!雲落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雲家的人!他們真的來了!像跗骨之蛆,緊隨而至!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樂譜,指尖冰涼。恐懼再次攫緊了她,麵試帶來的緊張和羞恥瞬間被更龐大、更熟悉的黑暗吞沒。他們想乾什麼?監視?警告?還是…更可怕的?

她慌亂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那個方向,身體卻因為恐懼而微微發抖。新築的巢穴剛剛搭起第一根樹枝,盤旋的禿鷲就已經在頭頂投下了不祥的陰影。她該怎麼辦?

與此同時,在天橋廣場另一端,連接數學係大樓的台階陰影裡。

蔣耀背靠著冰冷的石柱,身影幾乎與深灰色的牆體融為一體。他沒有看雲落的方向,目光沉靜地落在下方廣場紛亂的人流上。他手裡拿著的不是書本,而是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並非數學公式,而是一幅不斷刷新的、複雜的校園局部動態熱力圖。代表“雲落”的光點剛剛從音樂學院大樓出口移動到了天橋位置,此刻正呈現代表高度緊張的橙色微閃。而就在代表“雲落”光點的不遠處,另一個代表“未知監控目標”的紅色小點,正從林蔭小徑的位置,緩緩向體育館方向移動,其行動軌跡在蔣耀的算法模型裡,被標注為“高度可疑 視線關聯路徑重合度87”。

蔣耀的指尖在平板上快速滑動、縮放,屏幕上的數據流瀑布般刷新。他冷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下頜線卻繃得比任何時候都緊,如同拉滿的弓弦。插在褲袋裡的右手,死死攥著那支冰冷的鈦金鋼筆,指節因為用力而根根凸起,幾乎要將那堅固的金屬捏變形。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鷹隼,穿透喧囂的人群,精準地鎖定在那個灰色連帽衫的身影上,計算著他可能的移動軌跡、下一個觀測點、以及…最優的“清除”路徑。冰冷的數字模型在他腦海中高速運轉,每一個變量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威脅在逼近。他構築的“安全邊界”,正在被悄然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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