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灰色巨網,籠罩著整個明德中學。體育館巨大的穹頂下,回響著雨點狂暴的鼓點,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濕氣和橡膠地板的微腥。雲落僵硬地跟在蔣耀身後半步,那把寬大的黑傘像一個沉默而冰冷的囚籠,隔絕了雨水,卻將蔣耀身上散發出的、比暴雨更凜冽的低氣壓緊緊包裹著她。他虛扶在她臂彎的手並未鬆開,指尖的力度透過濕透的校服布料傳來,冰冷、穩定、不容置疑,如同焊在她手臂上的一截鋼鐵。
穿過空曠的籃球場,更衣室通道的感應燈在他們走近時“啪”地亮起,慘白的光線照亮了潮濕的地磚和兩排深綠色的鐵皮儲物櫃。通道儘頭,就是林小滿定位信息裡提到的——體育館東側男更衣室3號儲物櫃區域。
蔣耀的腳步在通道入口處頓住。他並未立刻進去,目光銳利地掃過略顯淩亂的地麵——散落的運動繃帶、半瓶倒地的功能飲料,還有幾個模糊不清的濕腳印。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通道左側,靠近男更衣室門框內側的牆壁下方。那裡,一小片不起眼的白色塑料碎片,被雨水和腳印踩得深陷進地磚縫隙的泥汙裡,幾乎與汙垢融為一體。
“站著彆動。”蔣耀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命令的口吻。他鬆開了虛扶雲落的手,將黑傘塞進她僵硬冰涼的手心。傘柄上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濕冷和力度。雲落下意識地抓緊傘柄,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她的東西,看著蔣耀毫不猶豫地踏進男更衣室區域。
他徑直走向那片泥汙。沒有彎腰,而是用穿著黑色校服皮鞋的鞋尖,極其精準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力道,撥開了覆蓋在白色碎片上的泥濘。那動作不像是在清理,更像是在剝離某種罪證的保護層。泥水被鞋尖推開,露出了那東西的更多部分——一個指甲蓋大小、邊緣碎裂的白色塑料外殼,外殼內側嵌著幾縷極其細微的金屬導線,還有一粒比米粒還小的、已經碎裂的紅色led燈珠殘骸。
林小滿的微型信號接收器!雲落的心猛地一沉。它果然在這裡!而且被徹底踩碎了!
蔣耀盯著那堆殘骸,鏡片後的眸光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有一種冰冷的審視。他緩緩蹲下身,沒有直接用手觸碰,而是從內側口袋抽出了一支一次性塑膠手套,動作利落地戴上。然後,他伸出戴著塑膠手套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撚起那塊最大的白色塑料碎片。碎片邊緣銳利,沾滿了黑黃的泥汙。他對著慘白的燈光,緩慢地轉動著碎片,仔細檢查著斷裂麵、導線接口、以及燈珠碎裂的痕跡。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冷靜,如同法醫在勘驗關鍵證物。
通道裡隻剩下雨聲和他塑膠手套摩擦碎片發出的輕微“咯吱”聲。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略顯慌亂的腳步聲從通道另一頭傳來,伴隨著壓抑的喘息和低聲的抱怨:“…見鬼,這破天氣!訓練服全濕透了…”
雲落猛地轉頭。是周子陽!他剛從另一側的訓練場跑進來,渾身濕透,紅色的籃球背心緊貼在賁張的肌肉上,深藍色的運動褲褲腿和鞋子上濺滿了泥點。他一邊甩著頭發上的雨水,一邊煩躁地扯著黏在身上的背心領口,大步流星地朝著男更衣室這邊走來,顯然沒注意到通道入口處站著的雲落,更沒看到蹲在牆角陰影裡的蔣耀。
就在周子陽即將走到3號儲物櫃區域、離蔣耀蹲著的位置隻有幾步之遙時,蔣耀動了。他像是背後長了眼睛,在周子陽的腳步聲靠近的瞬間,極其自然地將捏著碎片的塑膠手套的手收回身側,另一隻手則極其迅捷地從旁邊的地上撿起了一團被丟棄的、同樣沾滿泥汙的白色運動繃帶。動作流暢得仿佛他本來就是在撿拾垃圾。
周子陽的腳步在蔣耀身後猛地刹住。他顯然看到了蹲著的蔣耀,濃黑的眉毛擰了起來,帶著被打擾的不爽和一絲警惕:“喂!你蹲這兒乾嘛?”他的聲音在空曠的通道裡顯得很響,帶著運動後未散的粗糲感。
蔣耀緩緩站起身,轉過身。他手裡捏著那團臟兮兮的白色繃帶,塑膠手套包裹的手指隨意地垂在身側,指尖朝內,巧妙地遮擋住了指間捏著的接收器碎片。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地迎向周子陽帶著審視和不耐煩的眼神。
“垃圾。”蔣耀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他用拿著繃帶的手隨意地指了指牆角那堆泥汙,仿佛在解釋自己行為的合理性,“礙眼。”
周子陽狐疑地掃了一眼牆角,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蔣耀。蔣耀的校服外套肩膀處也濕透了,深色的布料貼在身上,勾勒出略顯清瘦卻異常挺拔的肩背線條。他的平靜和周子陽渾身濕透、還帶著運動熱氣的躁動形成了鮮明對比。
“嘁,大少爺還挺愛乾淨。”周子陽撇了撇嘴,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他似乎覺得沒什麼可疑,也懶得深究,煩躁地抓了抓濕漉漉的短發,轉身走向自己位於3號區中間的儲物櫃,掏出鑰匙嘩啦啦地開鎖。鐵皮櫃門被拉開,發出刺耳的聲響。他背對著蔣耀,開始脫掉濕透的背心,露出肌肉線條流暢、還冒著熱氣的後背。
蔣耀的目光,在周子陽轉身的瞬間,如同冰冷的探針,極其迅疾而精準地掃過他沾滿泥點的深藍色運動褲褲腳,尤其是右腳鞋幫靠近外側的位置——那裡,有一小塊比其他地方顏色更深、更粘稠的泥汙印記,形狀不規則,邊緣帶著被重物碾過的痕跡。那印記的顏色和質地,與牆角那片被踩碎的接收器殘骸周圍的泥汙,幾乎一模一樣。
蔣耀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但捏著白色繃帶和碎片的手指,在塑膠手套下,極其輕微地收緊了一瞬。他不再停留,拿著那團繃帶,邁開步子,平靜地走向通道入口處的垃圾桶。經過僵立著、臉色蒼白的雲落身邊時,他沒有任何停頓,也沒有看她一眼,隻是用那隻空著的手,極其自然地、再次帶著那種不容抗拒的掌控力,扶住了她的上臂,力道甚至比之前更重了一分。
“走。”一個字,短促,冰冷,沒有任何解釋的餘地。
雲落被他帶著,像提線木偶般被動地轉身,離開通道。傘柄硌著她的掌心。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周子陽正從儲物櫃裡扯出乾毛巾,用力擦著頭發和胸膛,對身後發生的一切渾然未覺。而牆角那片被蔣耀清理過的泥汙裡,接收器碎裂的紅色燈珠殘骸,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一點微弱而詭異的血光。
走出體育館側門,重新踏入瓢潑大雨之中。蔣耀撐過傘,再次將雲落納入傘下。雨水瘋狂地砸在傘麵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他扶著雲落臂彎的手並未鬆開,反而收得更緊,指尖的冰冷透過濕透的布料直抵她的骨頭。他另一隻手上,那團作為掩護的臟繃帶,被他麵無表情地扔進了門口的濕垃圾箱。塑膠手套還戴在他手上,指尖內側,那塊沾著泥汙的白色接收器碎片,像一塊燙手的寒冰,被他緊緊攥在掌心。
他沒有說話,隻是帶著她,大步流星地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走去。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和下頜線不斷滑落,側臉在傘沿的陰影下冷硬如雕塑。雲落被動地跟著,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窪裡。她能感覺到身邊這個人身上散發出的、一種近乎實質的、緊繃到極致的低氣壓,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又像一座沉默的、即將噴發的火山。那隻攥著碎片的手,指關節在塑膠手套下泛著用力的白。他似乎在極力壓製著什麼,一種遠比剛才在自習室掐住她手腕時更洶湧、更黑暗的東西。
就在他們即將踏上教學樓主台階時,蔣耀的腳步毫無預兆地再次頓住。他猛地轉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再次死死鎖向體育館背後那片被暴雨肆虐得更加幽暗、如同巨獸潛伏的小樹林深處!
雨幕如織,樹影狂亂地搖擺。那片樹林深處,似乎什麼都沒有。隻有無儘的黑暗和風雨的咆哮。
但蔣耀的目光,卻像是穿透了這狂暴的帷幕,精準地釘在某個不可見的點上。他緊抿的唇線似乎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像是在無聲地念出一個名字。攥著接收器碎片的手,在傘下無人可見的陰影裡,指骨捏得咯咯作響。那隻冰冷的手扶著雲落臂彎的力道,也驟然加重,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夜鶯…”一聲極低、極冷、仿佛從齒縫裡硬生生擠出來的音節,混雜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模糊不清地傳入雲落的耳膜,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冰冷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