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吞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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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步步走出功法閣,未曾回頭。

走廊靜寂無人,腳步聲踏在石板上,叩出低沉回響,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內心的餘震。

那一刻,他幾乎失控。

不是因妖術,不是因幻象,而是因為——那誘惑之中,有他心底從未清算的柔情與欲念。

真正危險的,從來不是外魔,而是心魔。

他閉了閉眼,像要將方才唇齒間的香息、掌心浮動的溫柔、以及那雙青金異瞳裡一瞬的哀豔與執念,一同封入心海最深處。

太柔,則刃鈍;太情,則道亂。

他不能允許自己動搖,哪怕隻是一瞬。

青雲擂將至,僅餘一日。

王家仍未動靜,卻更像是猛獸蜷伏於暗影之後,隨時可能破牆而出,撕碎這片來之不易的平靜。

但更讓他心頭無法安寧的,是阿姐。

自雷萬鈞將她悄然轉移至密地後,已有七日無訊。以雷萬鈞之能與警覺,不可能無故失聯,除非是主動斷聯,又或……

遭變。

他掌心下移,輕輕覆於胸前衣襟,指尖掠過那團溫熱柔軟的存在。

“小雪……你還在聽我說話嗎?”

懷中沒有回應。那團白絨絨的小狐靜靜蜷著,連尾巴也未顫動一絲。

睡得極沉。

楚寧微怔,隨即苦笑一聲,將她更小心地收於最內層衣襟中。

那輕如無物的重量,卻像一塊溫熱狐玉,貼在心口。

提醒他——他不是一個人。

他回眸望向夜色中的功法閣,那扇古老的木門已緩緩闔上,將方才的一切情亂、妖影與天人交鋒儘數封藏其後。

可耳畔,仿佛仍殘留著那女子最後一聲輕哼,似夢魘縈繞,不散不滅。

他終究沒有再回頭第二次。

有些執念,不回望,才不會生根。

他轉身離去,走入夜色深處。

夜風如刀,掠過他冷峻的眉目,卷起玄衣衣袂。

那眉宇間的肅殺與鋒銳,在黑夜中沉沉凝聚,仿佛一柄尚未出鞘的神兵,正悄然飲儘霜雪,靜待斬敵之時。

就在此刻,遠處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宛如驚雷破夜。

“報——!”

一騎黑影破空而至,戰馬嘶鳴如哀鐘,鐵蹄踏碎青石,一名黑甲衛自馬背騰身躍下,單膝跪地,語聲鏗然如刃:

“啟稟巡察使大人!王家九品巔峰長老現身,蹤跡已現——城東!”

楚寧神情一凝,眸光深如寒潭,旋即緩緩揚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似笑,似諷。

“王家……終於按捺不住了。”

他聲音低沉如潮,卻藏著久積不散的雷霆殺意。

“我,等他們……很久了。”

他低垂眼瞼,金瞳之中寒光乍現,霜刃初鳴。

下一瞬,他抬首望向蒼穹,那殘月如刃,正斜掛夜空。

他吐字極輕,卻如雷入地脈:

“傳令黑甲衛——”

“今夜,王家,當滅。”

說完傳令,楚寧卻並未立刻動身。

他轉了個方向,腳步悠悠,徑直走向李敬安的庭院。

庭前燈未熄,幽黃的光暈灑在簷下。

窗內燈火忽明忽暗,映出案前一道人影,素袍半解,發髻微散,正在靜靜研墨,神情沉定如山中古鬆。

楚寧推門而入,步伐故意放得極輕。

那一身殺氣還未褪儘,卻在門檻前一頓,換上一副吊兒郎當的笑臉,慢吞吞地走近。

“老李,走啊,陪我去玩玩?”

李敬安頭也不抬,淡淡吐出三個字:

“這麼晚,不去。”

楚寧撓了撓頭發,眼中卻露出一絲玩味與不正經:

“你聽我說嘛……王家那幫人,不算小事。我一個人去也成,就是……嘖,有點寂寞。”

李敬安終於抬起頭,瞥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卻隱有笑意:

“你什麼時候怕過寂寞?”

楚寧咧咧嘴,笑意不減,卻沒再接茬。他坐在桌邊,手指在墨盤邊敲了敲,忽地語氣一轉,仿佛隨意地問道:

“老李啊,你是一品閣的監察使,修為深不見底,竟肯窩在青陽縣衙當個捕頭,隱姓埋名……說實話,我一直覺得你挺委屈的。”

這句話帶著點笑意,似調侃,卻又藏著真誠與探詢。

李敬安放下筆,目光投向庭外那片寂靜夜色,良久不語。夜風拂動燈影,他才緩聲道:

“有些事……隻有站在最底下,才能看清上麵藏著什麼。”

楚寧微怔,沒說話,隻是靜靜聽著。

李敬安頓了頓,語氣也冷了幾分:

“你以為監察使是乾什麼的?殺人定罪?那隻是表麵。真正重要的,是查因定律。殺一個人容易,可問題的根在哪?因果如何?值不值得殺?你想過嗎?”

“拔毒瘤固然痛快,但若這毒瘤連著心脈、動脈、骨架,一刀下去,死的未必是毒。”

楚寧垂下眼眸,手指微動,似在思索。

他緩緩開口,聲音沉下去幾分:

“可你明知王家荼毒百姓,罪無可赦……若真不動他們,便是任他們肆虐。”

“你若肯出手,青州王氏,早就灰飛煙滅了。”

這話不是質問,更不是斥責,是一種倔強的、帶著信任的執著。

他是真把李敬安當作可以依靠的人,才敢如此直言。

李敬安卻搖了搖頭,望著燈火搖曳的案台,緩緩吐出四個字:

“不是不殺,不能殺。”

楚寧眉頭一蹙,李敬安繼續道:

“王家是毒沒錯,但你若現在動手,青州的權力結構會瞬間崩塌。你以為他們隻有貪腐與殺戮?他們背後是數百年的商道、軍備、供糧、地契、祭祀、稅綱,甚至連義倉與寒賑都被他們把控。”

“殺他們容易。可殺了之後呢?誰來接手?誰能壓住亂局?”

他語氣平靜,卻每一個字都如沉石砸入心湖:

“百姓要吃飯,要田要水,要穩——不是你我二人行俠仗義的決斷能換來的。”

楚寧微微皺眉,神情半是困惑半是思索。

片刻之後,他忽而輕笑,笑容裡帶著一點少年特有的不羈與狡黠:

“你說得頭頭是道。但老李,今晚你還是得陪我去。”

李敬安靜默許久,終是開口,眼神沉如古井,語氣卻多了幾分寒意中隱伏的鋒芒:

“你是想讓我陪你收屍,還是陪你殺人?”

楚寧聳聳肩,不改輕鬆模樣,笑著眨了眨眼:

“最好兩樣都陪著。萬一我下手太猛,屍體堆得太高,你不來幫我收拾一下……那場麵,多沒美感。”

李敬安挑了挑眉:

“理由。”

楚寧攤開手,理直氣壯道:

“因為我是你學生啊。你總不能眼睜睜看我被人打,甚至被人殺吧?”

他那副半玩笑半認真模樣,令李敬安一愣。

隨即,他輕輕一笑,那一笑極淡,卻在眉眼間漾出少有的柔光,像是有風掠過深井,蕩起一圈清澈的漣漪。

“你是在擔心——王林。”

楚寧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滯,隨即乾笑著撓了撓頭:

“嘿嘿,還是你看得透。”

他收起輕浮,神情緩緩沉了下來,目光直視李敬安,語氣一字一句:

“老李,你跟我說實話——王林到底是什麼來頭?我總覺得……你知道得比我多。”

夜風從庭院角落緩緩掠過,拂起案上的紙卷。

李敬安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垂下眼簾,望著案上尚未乾透的墨跡。

雷刑柱上,那幾縷殘存的雷弧仍在閃動,如電蛇遊走。

天地仿佛在這一刻靜止,隻剩心跳與風聲。

半晌,他終於開口,語聲低沉,卻像是從歲月深處沉沉翻出:

“王林,不過是個殼。”

“真正值得你懼的,是寄居在這具‘王林之軀’裡的存在。”

他抬頭看了楚寧一眼,目光深邃得像能洞穿靈魂。

“多年前,我在一品閣密檔中,記錄下一個一級封印通緝名錄,其名‘吞淵’。”

楚寧眉心微蹙:

“……‘吞淵’?”

李敬安點了點頭,語氣如斬鐵:

“他本名早已湮滅於史冊,隻餘此號。曾於北域屠山四十九座,飲血萬魂,以元神吞噬諸宗真傳。其道走偏獄,術法異詭,掌有一門失傳千年的妖道:化魂奪骨。”

“三十年前,他剖開蛟腹,奪逆鱗入體,用秘術將自身神魂烙印於蛟血之中。”

“而後,他選中王林為載體,煉身為器,逆命重生,從此隱於王家之中,蟄伏多年。”

楚寧心中一震。

“所以……王家這十幾年來突崛、通幽煉邪、秘製雷屑,都是因為他?”

李敬安緩緩道:

“不止。他不僅在借王家之勢,為自身布陣更生……更在尋那一物——吞靈雷種。”

“他若得之,便可借蛟逆鱗與妖魂之契,突破九轉,重鑄吞淵本體。而那時……不止是你我,整個青州,恐怕都要覆滅。”

楚寧聽到此處,瞳孔微縮,片刻沉默,忽然輕聲一笑,低低地道:

“……那更該殺。”

李敬安定定看著他,眼神中不知是欣慰還是沉重,輕聲一歎:

“但要殺他,你必須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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