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停雲用神魂印給蘇筱圓轉了一比資產,隱隱慌亂的心緒便平穩下來。
預計櫃坊大約需要大半日來處理,那麼在日落前她就會得到消息,那時一切又能恢複正軌。
隻是這麼做會帶來一個小麻煩,替他管錢的二師兄能看到資財的動向,同門就會提前發現他的所在,定會立刻派人來找他。
如此一來,他就會提前回到太衍。
解決了大問題,傅停雲又找回了心如止水的狀態,走到院子裡照常打坐。
片刻後,他感到了不對勁。
平常隻要一打坐就會來纏著他的那縷紅絲,今日卻沒出現。
他潛入陣法裡去找,發現它縮在角落裡,感覺到他的靠近,它躲得更遠了,還把線頭也藏了起來。
這是明顯排斥抗拒的姿態。
傅停雲蹙了蹙眉:“你過來。”
紅絲非但不聽他的話,反而把自己緊緊纏繞在一根陣柱上。
傅停雲等了一會兒,那紅絲鐵了心不肯理他。
他閉上心目,也不再理會它。
直到東天微明,那縷紅絲也沒再靠近他。
提前回去也好。
本就是意外,他把虧欠於她的還了,就此分彆對彼此都好。
出定,睜開眼睛,房中傳來少女起床的聲音。
他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兩步,隨即腳下一頓,轉身往樹下走去。
他能清楚地聽見屋子裡的動靜,很容易想見她正在做什麼。
聽見她從架子上拿木盆的聲音,他知道下一刻她就會出門汲水。
果然,門開了。
少女的眼皮還有些腫,鼻尖也微微發紅,不知道是不是醒來又哭過。
但是看到他,她清澈的眼眸裡沒有怨恨,反而有些驚訝和歉疚:“傅停雲,你在院子裡站了一夜嗎?”
傅停雲止水般的心裡又泛起了微瀾,千百種複雜難辨的滋味在裡麵翻騰。
“不是,坐著。”他道。
蘇筱圓:“對不起,我昨晚不小心睡著了,忘了叫你進來。”
傅停雲眉頭動了動:“對不起。”
少女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對不起的意思,就是做了錯事,表示歉意。”
傅停雲:“對不起。”
蘇筱圓笑了笑,今天她沒什麼心情教傀儡人禮儀:“你進去吧,我快要去上課了。”
她一邊說一邊端著盆走到井邊,揭開井蓋,挽起衣袖,開始汲水。
她的雙臂像花莖一樣細弱,提桶水都很吃力。
她可以喊他幫忙的,可是卻沒有,自己打完水回到屋裡開始洗漱。
門半開著,像是為了方便他隨時回去。
但傅停雲沒有跟進去。
他看得出來少女一夜之間的變化。
哪怕她的模樣沒怎麼變,看起來也很平靜,可是就像從土裡拔出來的花,哪怕暫時還沒有萎蔫,卻失去了生機。
不多時,她那個成天黏一起的朋友來了。
經過他身邊時,還詫異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圓子……”
她像平常一樣不見外地推門進去,然後發出一聲驚呼:“娘哎!你這裡怎麼了?遭賊了?”
“哈哈哈,哪個賊這麼眼瞎會偷我家,就是昨天讓傀儡人收拾了一下,乾淨吧?”
傅停雲以為她會向朋友訴苦,甚至抱著朋友哭一場,沒想到她卻故作輕鬆,極力掩飾自己的失落。
“是乾淨多了,可我還是喜歡原來的樣子,現在這樣有點冷清。”
拉抽屜的聲音。
“我的糖呢?!我好大一罐橘子糖呢?!”
傅停雲蹙了蹙眉,那不是她的糖。
自然更不是他的。
“那個……不小心吃完了,等橘子熟了再給你做。”
“我去摘橘子,給你打下手,你彆累著。”
“嗯……上學要遲到了,我們快走吧。”
傅停雲聽見她的聲音悶悶的,知道她在憋眼淚。
他的舌尖好像又嘗到了那種糖的滋味,隻不過隻剩下橘皮碎末的苦澀。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小圓子,你不鎖門?”
“不用,傀儡人在家。”
“啊?你今天不帶他去上課嗎?昨天不是還說下課要抽空練習嗎?”
“還是不帶了吧……晚上回來再練好了。”
傅停雲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儘頭,兩人的談話聲隨風飄到他耳畔。
“小圓子,你沒事吧?有誰欺負你了嗎?”
“沒有沒有,怎麼會有人欺負我。”蘇筱圓的聲音很輕快。
“那你的眼皮怎麼腫了?”
“大概是昨天喝了酒,晚上睡得不太好,放心吧。”
“那你有事要告訴我,誰欺負你我幫你揍他。”
“嗯。”
傅停雲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她強顏歡笑、用力點頭的樣子。
他不喜歡她變成這樣。
好在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收到那筆錢。
很快一切都會回到正軌。
會麼?
當然,傅停雲毫不猶豫地掐滅了心裡莫名冒出的一絲懷疑。
……
龍脊峰頂。
太衍宗五大峰主圍著躺在玄冰上一動不動的兩具軀殼,一籌莫展。
護法護到第三日,他們終於發現了蹊蹺,一檢查兩具軀殼,才發現小師弟的神魂不見了。
三師姐:“該不會是移魂術出了岔子吧?”
大師姐:“小師弟本人施的,你們從小看著他長大,可曾見他出過一回錯?”
小師弟三歲半入門,從小到大就沒背錯過一句經文,抄錯過一個符咒,掐錯過一個法訣,劍招更是出神入化。
淩嶽仙尊其人,就和他這張臉一樣完美無暇。
四人看著那張臉,不約而同地搖頭:“不可能,怎麼可能。”
大師姐撫著下巴:“既然小師弟不會犯錯,那麼就一定是彆的環節出錯……”
眾人看向那巧奪天工、惟妙惟肖的傀儡人。
四師兄:“莫非是這傀儡人有問題?”
“可是這傀儡人不是偃師宗宗主親手出山做的麼?”五師兄道,“這小祖宗交代的事誰敢怠慢?”
大師姐:“在這裡亂猜也沒用,傳個信給偃師宗,請人過來看一看吧。”
“用不著傳信!”三師姐脫口而出。
眾人都納悶地看向她。
三師姐摸摸鼻子:“咳咳,我們宗門裡現成有個偃師宗的……”
眾人:“!”
三師姐捏了個手訣,迅速傳了個音,不到一刻鐘,靈鶴載著個俊秀的少年到了。
正是當日來送貨的那個偃師宗小弟子。
眾人:“!!!”
小弟子看著才十六七歲年紀,一張小白臉嫩得能掐出水,眨巴著一雙水汪汪的懵懂大眼。
他看著周圍“德高望重”的峰主們,雙頰慢慢泛起粉來,恭恭敬敬地行禮,自報家門。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大師姐清了清嗓子。
二師兄壓低聲音:“你在這裡……不是受人逼迫吧?”
小弟子瞬間漲紅了臉,義正辭嚴道:“峰主莫要誤會,晚輩和明心元君是兩情相悅的!”
三師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驚恐萬狀:“彆瞎說,誰和你兩情相悅!說好隻是露水姻緣……”
大師姐捏了捏眉心:“這些事容後再議,先解決正事!”
小弟子聽完她的描述,皺起眉:“不應當啊……可否讓晚輩檢查一下淩嶽仙尊代軀中的法陣?”
“請便。”大師姐向玄冰床一指。
小弟子徑直往其中一具軀殼走去。
“錯了錯了,”四師兄叫住他,“那是師弟的本體,旁邊那個才是傀儡。”
小弟子吃了一驚:“元始天尊保佑!”
大師姐都快把眉心捏出了半永久褶子:“師弟是生得清冷了些,請快查看吧!”
小弟子:“……”這叫清冷,這比傀儡人還像傀儡人啊。
他不敢耽擱,連忙走到傀儡軀跟前,凝神屏息,掐訣施咒。
片刻後,一點金光自傀儡眉心浮出,漸漸擴散,變成一個複雜的法陣。
小弟子細細檢查了半晌,喃喃自語:“奇怪,這束魂陣好好的,沒出錯啊……”
大師姐:“當真?不會弄錯?”
小弟子握緊拳頭,眼神堅毅:“晚輩願以同明心元君的姻緣起誓,這陣法絕對沒錯!”
三師姐:“……”倒也不必如此。
“那就奇了。貴宗可曾碰到過這種情況?法陣沒問題,移魂術沒問題,魂魄卻不見了……”大師姐又問。
“如果術法沒出錯……除非從前綁過另一個束魂陣,且那束魂陣未解除,”小弟子忖道,“淩嶽仙尊可曾用過彆的代軀?”
四師兄:“對了,小師弟從前不是有個舊的傀儡人麼?”
“哦!我想起來了!”三師姐道,“他用完了就要銷毀,我還覺著挺可惜……那時候是誰守熔淵的?你們有沒有印象?”
不等她把話說完,五師兄的臉色驟變:“啊!”
“怎麼了?”眾人都看向他。
五師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怎……怎麼……那傀儡人身上還綁著法陣麼?”
偃師宗小師弟道:“各位峰主請放心,代軀一經銷毀,法陣自然也就消散了。”
“其實……沒銷毀……”五師兄小聲道。
“什麼?!”三師姐叫起來,“老五,看你濃眉大眼的我還當你是個老實人,沒想到竟監守自盜!”
“我沒有!”五師兄哭喪著臉,“我冤枉啊!大師姐明鑒!那日我帶著那具傀儡人,本來是要去銷毀的,誰知半路碰上了師祖……”
其餘四位峰主聞言都是一默。
“師祖他老人家,你們也是知道的……”五師兄道,“他得知我要把那傀儡銷毀,立即跳將起來,大呼‘暴殄天物’,二話不說就奪了去……”
大師姐死命搓著眉心:“師祖年輕時過了幾百年苦日子,是有些過於節儉……你怎麼也不攔著他?”
五師兄一臉冤屈:“我攔得住麼?我又打不過他!他成天撿破爛,也不見大師姐你攔著點!”
“行了行了!”大師姐忙道,沒看見有外人在呢!
她轉向小弟子,露出個假笑:“多謝小道友相助,此事基本上已經弄清楚了。”
不等小弟子說什麼,三師姐把他拎起來放在靈鶴上送走了。
二師兄譴責:“他還是個孩子啊!”
大師姐瞪了三師姐一眼:“回頭再跟你算賬!”
三師姐忙岔開話:“那具舊傀儡多半是在師祖宮裡了。”
四師兄:“事不宜遲,趕緊找他問問。”
大師姐點點頭,立刻掐了個傳影訣。
她的掌心冒出一股霧氣,迅速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影,然後漸漸凝實成一張半透明的俊秀麵容。
“怎麼了?找為師何事?”他們的師祖悟玄道祖千歲出頭,外貌是個二十五六的青年,長相出奇俊美。
但是眉宇間有股不可言說的窮酸氣,蓋因他年輕時沒趕上好時代,那時候劍修還是窮得要當褲子買劍的存在。
加上一百年前渡大乘劫的時候大約是被天雷劈壞了腦子,從此就有點糊塗,經常忘事,還愛到處撿破爛。
大師姐行了個禮,開門見山道:“小師弟用過的一個舊傀儡可在師尊宮中?”
“舊傀儡?”悟玄道祖撓了撓頭,“我這裡是有不少傀儡,你說的是哪一個?”
三師姐:“眉眼有點像小師弟,但是沒他好看的那個。”
五師兄也插嘴:“本來要在熔淵銷毀,半途被師祖搶了去的哪個。”
“什麼叫搶,說得那麼難聽,”悟玄道祖忙糾正,“說過多少次了,劍修的搶能叫搶嗎?那叫替你保管!”
“對對對,你老人家說的都對,”大師姐眉心直跳,“師尊代為保管的那具傀儡人現今何在?”
“那個啊……”悟玄道祖無所謂道,“被我賣了啊。”
“不對啊,”四師兄發現了問題,“這幾年師祖都沒出過宗門,怎麼賣的?”
“哦,我替你保管的那個易物錦囊,定個價錢,把東西往裡一放,有人買就蹦出靈石了,可方便了……”
四師兄哀叫:“那不是什麼易物錦囊,那是從邪修那兒繳獲的法器,是用來銷贓的啊!我就說那東西上哪兒去了!”
悟玄道祖理直氣壯:“那賣都賣了怎麼辦,大不了賠你們一個,人老啦,不中用啦,開始被小輩嫌棄啦……”
“怎麼會呢,師祖彆多想。”大師姐忙安撫幾句,掐斷了傳影訣。
“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那小祖宗眼下在哪裡。”大師姐她歎了口氣,“要不把彆人山頭拆了,賠錢事小,我們太衍的臉往哪裡擱。”
頓了頓:“為今之計,隻有請乾坤派掌門幫忙算一卦了。”
“也許……不用算了。”二師兄忽然道。
眾人齊齊看向他:“為何?”
“小師弟方才動用神魂印,給人轉了一筆資產。”二師兄道。
大師姐:“給誰轉的?”
“沒見過,看起來像是女子的名字。不過中轉的那家櫃坊……在雲雨宗地界。”
眾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大師姐道:“連你都通知了,是很大一筆錢麼?”
二師兄神色古怪:“很大,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