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時分。
雲雨宗外圍的郭城中,店鋪陸陸續續打烊。
偃師宗傀儡專門店的門板剛放下,留了一扇小門供夜間出入。
一個小夥計提著靈葉包裹、草繩紮著的三斤狸力小炒肉,快步走到門口,正要念咒開鎖,忽然注意到遠處街角的陰影裡,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夥計心裡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心臟狂跳,開門咒忘得一乾二淨,使勁捶門:“快開門,快開門……”
接著他感到後背一陣森森寒意,頓時寒毛直立,聲音斷在嗓子眼裡。
他緩慢地轉動僵硬的脖頸,方才還距他很遠的人影,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身後。
夥計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張好看到妖異的臉,開始止不住打擺子,手上提著的肉“撲通”一聲掉在地上。
接著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傀祖宗,傀祖宗,小的隻是跑腿乾雜活的,什麼也不知道,你老人家大傀有大量,冤有頭債有主,去找東家彆找小的……”
傀儡人上前一步,伸出手,麵無表情地拾起掉在地上的葉子包,修長而骨節分明的蒼白手指勾著草繩,淺淡薄唇中吐出一個字:“鍋。”
夥計頭腦一片空白,半天憋出一個字:“啊?”
“鍋。”傀儡人提了提手中的狸力五花,目光森然,大有他再說一個字就會死無全屍的架勢。
傅停雲的耐心確實即將告罄,任誰靈府裡彩字閃了一路心情都不會好。
他沒有吃過肉,但是對三界的風物了若指掌,知道狸力的棲息地在千裡之外,也知道世間存在肉鋪這種東西。
雖然他暫時不能動用多少靈力,但身法還在,幾個兔起鶻落,便到了郭城。
找到肉鋪的時候主人正在收攤,最後一份狸力肉前腳剛被買走。
買主是傀儡鋪子的店夥。
於是他自然而然來了這裡。
就在這時,夥計身後的木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張胖臉探出來:“怎麼買個肉去了這麼……”
話沒說完,門燈亮起,他冷不丁地對上一雙漂亮驚人的眼睛。
刀鋒般冰冷的視線仿佛割斷了他的聲帶,店主人驚恐地“嚶”了一聲,胖胖的身軀搖搖欲墜。
“東……東家……”夥計小聲說,“他要鍋……”
話未說完,傀儡人已經抬腳將店主人,連同身後的門,一起踹進了屋裡。
他提著肉麵無表情地走進燈火通明的店堂裡,環顧了一圈,低頭看向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店主人:“廚房。”
店主人總算回魂,連滾帶爬地站起身,點頭哈腰:“廚房在後頭……公子請……請……”
傀儡人走到廚房裡,看著滿是油垢的灶台、臟兮兮的鐵鍋,長眉一蹙。
店主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連忙道:“有新鍋,有新鍋,老奴給公子拿。”
夥計見沒有生命危險,大著膽子小聲問:“東家,他這是要做甚?不會是要做菜吧?”
店主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這傻子不要命了,還叨叨,不怕被那祖宗做成菜!
他罵道:“叫你把廚房弄弄乾淨,成天就知道偷奸耍滑!還不快把灶台都收拾乾淨……”
不一會兒,新鍋取來了,店主人還頗有眼色地捎帶上一塊嶄新的砧板。
夥計也不敢節省靈力,施了十多個去垢法訣,整間廚房鋥光瓦亮,煥然一新。
傀祖宗又發話:“食譜。”
店主人小心翼翼諂媚地問:“不知公子要什麼菜色?不如讓老奴代勞……”
說著便要去接他手裡的葉子包。
傀祖宗瞟了眼他那油膩肥短的胖手,把肉拿遠了些:“小炒肉,食譜。”
店主人:“……”侮辱性極強了!
半個時辰後,炒肉濃鬱鮮鹹的香氣彌漫開來。
店主人正要把準備好的保溫大瓷盆遞上去,傀儡人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端起滾燙的鐵鍋便往外走去。
他剛走出店門,店主人兩腿一軟跌倒在地,撫著心口,“哎喲哎喲”虛弱地叫喚著。
店夥也是劫後餘生,出了一身冷汗:“東、東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那傀祖宗怎麼了,特地跑過來,就做了一鍋小炒肉?”
店主人到底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逐漸冷靜下來了。
隨著驚恐的心情慢慢平複,他終於又能思考了。
他斜了夥計一眼:“你啊,還太嫩了,看不出裡麵的深意。”
夥計:“啊?”炒鍋小炒肉有什麼深意?
“你以為他隻是炒了一鍋小炒肉,”店主人目光一沉,“其實處處都是暗示。”
他眯縫起眼睛,眼前閃過傀儡人冷著臉切割肉片的情形,那白裡透著青的長指,那陰寒懾人的刀鋒,那形狀整齊、厚薄均一的細致刀工……
店主人打了個哆嗦:“你以為他隻是切了個肉片,其實他是在威脅,要把我們千刀萬剮。
“你以為他隻是把肉片下鍋,其實又是在威脅,讓我們在水深火熱裡煎熬。
“你以為他隻是把鍋一起帶走,其實還是在威脅……”
他抓住夥計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聲音顫抖,連帶著臉上的肥肉也一顫一顫:“這是要把我們連鍋端了啊!”
夥計也叫他說得有些不寒而栗,這個月工錢還沒結呢,到底要不要跑路呢?
“可是……傀儡人不是沒有靈智的嗎?”
“對,”店主人一臉肅容,目光深沉,“你終於說到重點了。傀儡人沒有靈智,他做的這些事,當然都是活人在背後操縱指示。”
“啊?”夥計搔搔頭,“白天那兩個雲雨宗的小姑娘?看著不像啊……”眼神那麼清澈的。
“而且我看他們腰間掛著雲雨宗外門的牌子,還問憑牌子能不能打折呢!”
店主人嗤了一聲:“什麼雲雨宗的小姑娘,那隻是明麵上的身份,他們根本就是扮豬吃老虎!要不怎麼一下子就挑中了那個傀儡,要不怎麼就隨隨便便結成了契……”
他閉上眼睛,長歎一聲:“沒想到黃某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
“東家,那眼下可怎麼辦呐?”
“怎麼辦,怎麼辦,你問我怎麼辦……”店主人背著手,在屋子裡轉圈踱步,嘴裡喃喃,“大難臨頭,大難臨頭……”
正說著,門開了,另一個夥計抱著個酒壇子走進來:“東家,酒買來啦——好香啊,今天的小炒肉格外香嘛,是誰炒的……”
店主人“噓”了一聲,一把將人拽進屋裡,關緊門。
聽同伴將事情一說,他也是六神無主:“東家,他們要咱們的命,為什麼不直說,還要做道菜啊?”
店主人對這些愚不可及的夥計簡直是忍無可忍:“世間深藏不露的高人,做事當然都有深意,哪像你們呆頭呆腦的,看什麼就是什麼!”
那夥計也六神無主起來:“那可怎麼辦,他們天亮不會就要來把我們一鍋端了吧?”
店主人目光一凜,咬牙道:“為今之計,隻有跑!”
隨即他搖了搖頭:“光跑也不行,已經叫人盯上,不出點血是決計不能善了,就當是破財消災吧!”
他轉向一個夥計:“這個月帳麵上還剩多少現錢?”
夥計跑到帳台前撥了撥算盤:“東家,賬麵上大約有八千上品靈石,夠不夠?”
店主人嗤笑了一聲:“八千,你以為打發叫花子呢!他們大費周章做下這局對付我,胃口一定不小,哪裡是八千能打發的!”
他盤算了一下,估計道:“沒個二十萬怕是不能了局,罷了罷了,保險點,明日一早就去兌三支十萬的玉簡,封好了送去雲雨宗。”
……
夜色深沉。
傅停雲回到房中,把仍然熱氣騰騰的一鍋小炒肉放在床邊小幾上。
靈府裡的彩字已經閃爍了一個多時辰,每一閃都像是在挑戰他耐心的極限。
少女睡得正酣甜,一無所知地仰天躺在床上,眉目舒展,隻有眼皮還微微腫著。
月光透過紗帳,給她水仙花似的臉上籠上了一層朦朧的清光。
“醒醒。”傅停雲冷冷道。
蘇筱圓全無反應。
傅停雲捏了一下她放在被子外的胳膊:“起來吃肉。”
這下有反應了,她皺起眉頭,飽滿潤澤的嘴唇努了努,咕噥出一串無意義的聲音。
傅停雲徹底失去了耐心,垂眸看了眼她裸露在被子外麵的纖細脖頸,上麵還有他掐出的指痕。
他卷起袖子,伸出手,長指慢慢覆住那些痕跡,收緊。
這次他知道怎麼控製力道,隻把她掐醒,不會再把她掐腫。
少女在睡夢中露出痛苦之色,努力喘息。
傅停雲裸露的小臂感受到她溫熱潮濕的鼻息。
片刻後,她終於睜開了眼睛,目光渙散而茫然,好一會兒才落在他臉上,打了個嗬欠:“傅停雲……你……在乾嘛?”
傅停雲鬆開手:“醒了?”
蘇筱圓醒了但又沒有完全醒。
剛才她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好像聞到了小炒肉的香氣。
那是爸爸的拿手菜,是他在廚房炒小炒肉嗎?
正想著,不知怎麼呼吸越來越困難,睜開眼睛一看,眼前黑黢黢的,沒有爸爸,也不是熟悉的家。
眼前好像有個陌生的人影。
“起來,吃肉。”那人用冷冰冰的口吻命令她。
蘇筱圓什麼也不想吃,她現在隻想睡覺。
“謝謝,我不餓……”她嘟囔了一聲,閉上眼睛,翻了個身繼續睡。
傅停雲盯著那被子裡的一團,她不但背對著他,還順手拉起被子蒙住頭,一副不肯再理會他的架勢。
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說餓的也是她,好不容易把肉炒完了,她又反悔。
就算沒有靈府裡的彩字,今日他也不能與她善罷甘休。
他一把扯掉被子扔在一邊,抓著她小巧圓潤的肩頭把她身子掰過來:“必須吃。”
蘇筱圓困得睜不開眼:“對不起我真的不餓,我想睡覺……”
“由不得你。”
傅停雲冷冷道,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她下頜,稍稍用力迫她張開嘴,往右手上施了個淨訣,從鍋裡拈起一塊肉,塞進她微張的雙唇中。
蘇筱圓本來沒什麼食欲,但是小炒肉入口的刹那,休眠的味蕾先於她醒來。
太好吃了,好吃到讓人想落淚……
狸力肉的肉質口感比豬肉更鮮甜,入口即化,但是食堂大師傅的手藝一般,做不出家裡那種味道。
可是這塊肉的滋味卻有些熟悉,就像是……爸爸親手做的一樣。
她忍不住嘬了一口,又意猶未儘地舔了舔。
傅停雲將肉喂進蘇筱圓口中的瞬間,靈府裡的彩字總算消散。
他正要從她口中抽出手指,少女溫熱濕潤的唇舌忽然吮住他的指尖。
他清晰地感到她的舌頭在他手指上轉了一圈,緩緩掃過他的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