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機械廠,二十棟家屬樓。
一路公共汽車顛簸,陳蘊和軟秋在一天中最熱的時間裡回到了宿舍。
烈陽透過玻璃照射進屋裡,加上陳蘊省錢並沒有掛窗簾,屋裡完全被陽光從早炙烤到傍晚。
“你瞧我乾的這事……好心辦了壞事。”
黃蓮提著把麵條和十個雞蛋提前來幫忙,剛走進宿舍就被撲麵而來的熱氣嚇了跳。
難怪屋子沒有提前被房務科內部留下來,原來有這麼大的瑕疵在。
“就是這兩個月熱點,冬天就我屋最暖和。”陳蘊倒是樂觀。
世間的事哪能十全十美,眾多優點中一個小小問題完全在可承受範圍內。
“心裡沒怨大姐就好。”黃蓮拿起桌上的蒲扇搖晃,心想陳蘊年紀輕輕心胸還挺寬廣,臉上不由就帶上了笑意:“等你結婚大姐一定給你留意個好房子。”
“屋裡熱,大姐坐外邊。”
“妹子彆忙活,我自個兒來。” 黃蓮是個利索人,把蒲扇往桌上一丟彎腰拿起個小板凳:“板凳還挺牢實,找哪個木匠打的?”
陳蘊:“……”
要說是高明,那接下來的話題百分百會朝著撮合而去,陳蘊不免短暫猶豫了幾秒鐘。
軟秋的出現正好打斷了聊天走向。
“黃大姐來啦。”
“衝涼呢?”黃蓮笑。
“趁管子曬熱了衝個涼,梅子和永強怎麼沒一起來?”
黃蓮的丈夫胡豐收是車間技術工。大女兒胡梅在縣城讀中專,隻有寒暑假才回家。兒子胡永強就在廠子弟學校讀小學。
“梅子和老劉家閨女電影院看電影去了,永強跟他爸在幫工友搬家,等會兒就來。”
陳蘊趁兩人說話間去廚房提了背簍,把菌子都倒出來後又進水房刷乾淨背簍裡的泥。
畢竟是李衛紅借的背簍,還給人家怎麼也得洗洗乾淨。
再出來時軟秋和黃蓮已經坐在菌子前刮泥巴,聊天內容從寒暄轉移到了大女兒。
“梅子今年十五了吧?”
“翻過年就十六囉!個子都趕上我和她爸,成我們家最高的一個。”
“處對象了嗎?”
“我還真不知道!姑娘回家沒提過,看著倒是不像……”
身處這個年代,農村十五六歲結婚比比皆是,哪怕是城裡姑娘也到了該考慮人生大事的時候。
軟秋和李護國就是十六私定終身,十八九歲就決定結婚組成家庭。
像陳蘊二十歲還單身的姑娘,到哪都是眾人催婚對象。
陳蘊默默坐下,從角落裡拿起塊竹條,輕手輕腳刮起雞樅菌上的泥巴。
哪怕再低調,也很快就成為了兩人的聊天內容。
“小陳條件多好,軟同誌身邊要是有合適的男同誌可一定得想著點人家。”
“還用我介紹?”軟秋眼裡帶笑,注意到陳蘊動作微微一頓之後唇角笑意不禁又擴大了些:“隻要陳蘊點頭,我保證肯定有不少優秀的男同誌上門提親。”
“都有誰?說給大姐幫著參謀參謀!”
噔噔噔——
三人就坐在樓梯口,樓下隻要有人上樓腳步聲很快就能傳進耳朵。
雖然來人沒說話,可陳蘊隻聽見腳步聲耳尖倏地就竄上股熱意,幾乎是下意識彈了起來。
“我去洗菜。”
軟秋衝黃蓮挑了挑眉,一個笑眯眯地提醒陳蘊“慢點走慌什麼!”一個則歪著身體探頭朝樓梯拐角看去:“原來是小高來了,我說是誰呢!”
“黃主任。”李護國先笑著打起招呼。
高明聽力極好,在樓下其實就聽見了軟秋的調侃。
嘴角剛扯開半個弧度就被突然出現的黃蓮釘在了臉上,提著網兜的手指緊了緊,喉結滾動兩遭才擠出句:“大姐來啦。”
可笑意終究是沒壓住,從眼角細細的皺紋裡漏出來,耳朵尖紅了個徹底。
“哎喲喂!高同誌臉都熱紅了。”軟秋用沾著泥巴的菌腳擲向高明:“就跟門口新刷的標語一個色!”
“小陳同誌呢?”李護國左右瞧瞧沒看見陳蘊,說著提高竹籃:“我和高明今天去山裡抓了不少野螃蟹,晚上添個菜。”
眾人這才注意到兩人褲腳都卷到了膝蓋上,高明一手提著網兜一手還提了個竹簍子。
“你們進山啦?”黃蓮緊張地追問。
廠子後山歸黃泥巴公社,上個月進山撿菌子的處罰公告都沒扯下來,作為廠乾部黃蓮總不能裝沒看見。
“大姐放心,我們去的是老狗子山。”
廠子外山連著山,無主的山大把,高明和李護國騎了一小時自行車跑到幾十裡外抓螃蟹,誰都管不到他們頭上。
“這麼熱的天還進山抓螃蟹,也不怕中暑。”黃蓮說。
“彆說是螃蟹,就是天上月亮高同誌也得弄來。”軟秋提高音量,故意大聲對著旁邊水房方向:“高同誌這提的是什麼好東西?”
“幾個罐頭。”高明傻笑。
“陳蘊在水房,高同誌還是親自把罐頭送進去吧。”
水房裡嘩啦啦的流水聲仿佛更大了些,陳蘊抬起手用涼水抹了把滾燙臉頰。
心跳聲在耳邊回蕩,讓陳蘊回憶起了青澀少女時期的第一次怦然心動。
“老房子著火,果然燒得更快。”
陳蘊抬手抹去臉上水漬,痛快承認心動就是心動了。
“陳……陳同誌。”
腳步聲停在門口,高明提著網兜的手微微發顫,連帶著語調都似乎帶上了顫音。
噗嗤——
這個畏手畏腳的樣子莫名戳中陳蘊笑點,眉宇間帶著狡黠地打破怪異氣氛:“要是沒事就來幫忙洗菜。”
第一次拒之門外,之後總是客氣來回,這一次卻主動要求幫忙。
不用一五一十說明白意思,高明整顆心瞬間被歡喜所充斥,隻顧著撓頭傻笑而忘了再往前走一步。
“還不進去幫忙!”
幾步遠的李護國捏著嗓子怪叫,說完自己先樂得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回蕩在走廊上。
高明如夢初醒般走進水房,左右環顧一圈把網兜放到了洗衣台上。
“你上省城買的罐頭?”
透過網兜能看到罐頭瓶上黃色商標,是省城商店才有的牌子,屬於高檔貨一類。
“彆人送的罐頭。”高明扭開水管衝洗乾淨胳膊濺到的泥水,而後彎下腰熟練掰開菜葉子衝洗,語氣總算也恢複了正常:“要是好吃下回去省城我再買。”
“這麼貴重不會有什麼影響吧?”陳蘊擔心。
“不會。”
肯定搖頭後,高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陳蘊說了說。
上周車隊進省城拉物資回廠,等待上貨間歇高明救了個差點被車掛到的老太太。
老太太剛進城沒幾天,出門買個菜就忘記了回家的路,憑著記憶走結果還走了反方向。
問清老人家地址後,高明騎自行車將人送回了家門口。
當天晚上老人兒女就找到招待所,留下一堆謝禮跟姓名匆匆離開。
“東西都給大家夥兒分了,就剩幾個罐頭。”
高明會想事,謝禮當即就給隊員們分發下去,根本不給人留下半句口舌。
“能拿得出這麼多好東西的人家,身份肯定不一般。”
“沒打聽。”高明笑了笑,目光從陳蘊臉上劃過落到盆裡:“廚房裡熱,要不我來炒菜?”
“哪能客人炒菜主人家歇著,今天正好讓大家嘗嘗我的手藝。”
“那我切菜,我看你今天還買了隻雞……”
總之高明打定了主意要留在廚房幫忙,洗完菜自覺地就鑽進廚房開始忙活,期間還不時進出招呼黃蓮一家子,比陳蘊還像主人。
牛油火鍋因為菌子臨時改成了菌子雞湯。
不用炒製底料,飯做起來就變得簡單許多,雞肉新鮮連薑都不用放。
小泥爐裡煤炭點燃,再把砂鍋往上一放工序就完成了三分之一。
雞湯翻滾,陳蘊小手一動大大方方地指揮高明忙活起來。
“螃蟹個頭還挺大,蔥薑炒怎麼樣?”
“成!那我洗螃蟹去。”
“沒蔥,要不還是清蒸得了。”
“我去隔壁樓借點大蔥,他們家北方人,大蔥當小菜吃。”
“你是北城人?”問題轉變之快,高明一時半會兒都沒反應過來。
高明:“……”
良久才點了點頭。
太陽西沉。
殘陽墜在山後要落不落,天邊被映照得金燦燦一片,空氣裡終於有了些許涼意。
刺啦——
陳蘊將切好的螃蟹倒入鍋裡,用鍋鏟翻動了兩下。
明明隻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高明卻好像看得入了神,目光根本無法從那雙手上移開。
手指修長白皙,一條猙獰的傷口從掌心延伸到手背。
陳蘊說傷口是幫父親挑糞被人用石頭砸傷的,指尖被蠟燭燒焦了層皮再也沒法恢複。
陳蘊所承受的傷害遠比從外人口中的隻言片語殘酷得多,高明甚至在想換成他這麼個大男人能否堅持下來。
可看似柔弱的雙肩不僅抗了起來,還長成那樣堅強明媚。
一顆心隨著鍋鏟翻飛跳動得失去了規律,酥麻順著脊柱鑽入腦海,思緒仿佛停止在了此刻。
以前在部隊時,高明老取笑隻要收到軟秋來信就失了魂的李護國。
那時他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感才會讓人對著幾行文字就能傻笑幾天。
然而現在……他總算體會到了那種無法抑製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