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了裴從周禦劍的東風,這次寧汐不用再翻山越嶺地奔波半夜。
她到問仙堂前時,第一眼沒能看出裴不沉在何處。
再看第二眼,才勉強看清白茫茫天地間一個月藍的小點。
寧汐抬腳就要朝那被霜雪積堆的人影走去,卻又被裴從周拉了一把。
他麵色糾結:“你真要過去?”
怪他多嘴多舌,他其實也知曉以裴不沉欺霜賽雪似的冷性情,斷不能與這位寧小師妹有任何首尾。他同寧汐說這些,不過是開個玩笑吧。
他以為寧汐知曉了今日求藥之事,不過會事後再找裴不沉安慰幾句,誰能想她居然想也不想,直接就求著他禦劍帶自己來了。
“此事其實事關其他宗門,呃……寧師妹你有所不知,昆侖丘赫連家想來與我們白玉京關係微妙。”
寧汐點了點頭。她記得,前世赫連家就與裴家關係交惡,隻是她那是單純地以為那是因為赫連含山之死,裴不沉遭到赫連家懷疑,之後誘發白玉京弟子衝撞赫連家客居、燒死數名赫連家弟子,兩家這才不來往。
可再聽裴從周絮絮叨叨講了一堆,她才知道內情遠比自己想象的複雜。
嚴格來說,白玉京躋身仙門世家也是近百年的事情,其中很大程度上得歸功於裴不沉的父親裴清野。
裴清野祖上也曾出過能開山劈海的大能,但後來族人天賦平平,裴氏便逐漸沒落了。
直到百年前,裴清野在鎮壓閻野的仙門圍剿中立下大功,迎娶了曾經的仙家華族尉遲二小姐,軍功加身、姻親強大,這才以一己之身振興白玉京。
可一個昔日的破落戶,憑什麼和簪纓世家的貴族平起平坐?
即使白玉京裴氏名望再大,始終有人無法接納。
昆侖丘赫連家便是其中之一。
裴從周一說起這個,便憤憤不平:“他赫連家算什麼東西,自己閉起門來搞血統歧視那一套就算了,還想拿這些糟爛玩意來荼毒其他仙門!瞧不起我們裴家沒落世家出身,連帶著連殃及大師兄……”
他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語氣沉沉:“你也知道,裴不沉他爹去得早,偌大一個白玉京都要靠他自己撐著,宗門內雖有長老,但那幫食古不化的老頭不給他添堵就算不錯了……上要匡扶宗門,下要幫助師門弟妹,表哥日子過得著實辛苦”
寧汐的心臟仿佛被人肆意揉捏,又酸又漲,她低低道:“我隻知道我入門後不久,裴掌門便在一次捉妖中意外身亡了……”
裴從周卻不想多說,隻是擺了擺手,丟給她一柄紙傘和一隻暖手爐:“我就送你到這了。喏,這兩個東西給你。我表哥心高氣傲好麵子,不喜歡彆人看見他落魄,我要是過去扶他了,他指不定覺得我是故意看熱鬨的。”
寧汐鄭重地點頭,急匆匆地朝裴從周行了個禮,就朝裴不沉跑過去。
寧汐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雪地中跋涉,離得近了,才發現其實裴不沉跪前地台階上還站著一幫赫連家的人。
為首一位老媼著胭脂色金牡丹紋,外罩一件赤金虎毛大氅,正是赫連家的代家主赫連亭川。
赫連亭川白眉白須,仙風道骨,麵色威嚴,緩聲道:“……裴公子也不必跪老婦。你所求的太乙玄藤,昆侖丘確有不假。”
寧汐聽見裴不沉低啞的聲音響起:“晚輩多謝赫連家主。”
赫連亭川不耐地一擺手:“你不必謝得這麼早,老婦也沒說過要借藥。”
寧汐思忖他二人可能還有話要說,隔了幾步遠,便站定了,想等裴不沉與赫連亭川說完了再去。
裴不沉默然片刻,道:“是家主還在為含山道友之死而介懷?若是如此,晚輩願以道心發誓,含山道友之死與晚輩絕無乾係,若有一字虛假,便遭萬道雷劫加身——”
赫連亭川冷然打斷:“你以為老婦是那樣公私不分之人?我孫含山之死自有懲戒司查證,雖然你嫌疑未除,但老婦既然答應了裴掌門,就不會再私下尋你麻煩。”
“那敢問前輩究竟是為何不肯施藥於白玉京?先前妖禍,許多白玉京內弟子都中了妖毒,要解此毒,太乙玄藤是必不可少的一味藥材。若非如此,晚輩也不會冒然向您開口求藥。”
“修仙之途漫漫,老婦也不是什麼鐵石心腸之輩,逢此危難老婦自然願意與同道攜手共濟——可那也得是同道才行!”
赫連亭川的聲音裡染上了三分不屑與鄙夷:“聽說,你求此藥,不僅要施在內門弟子上,還包括那些未開化的外門?”
裴不沉道:“妖毒入體,輕則傷及神智,重則危害性命。外門弟子亦是一條性命,晚輩求藥施治,有何不可?”
寧汐怔了一下,心口突地一跳。她不曾修煉,便不曉得其中利害,原來妖毒是這樣厲害的嗎?
那為何她三日前受了應龍一爪,卻直到如今還活蹦亂跳?
與大師兄曾施法為她護住心脈有關麼……
“大道本無情,仙凡有彆,猶如人畜之分。靈根不易得,更不該由泥胎土體玷汙。”赫連亭川冷道,“那些外門連靈根都沒開,泥堆草塑的凡人而已,有什麼值得救的?你還為此跪在這裡,簡直有辱世家門楣!”
昆侖丘眼高於頂,瞧不上裴氏沒落世家,裴不沉也被連帶著恨屋及烏。
惡意、鄙夷、譏諷,隨著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下,堆在裴不沉的肩頭。
他不語,脊背筆直,隻是又鄭重地叩首:“求前輩慈悲賜藥。”
赫連亭川重重哼了一聲,帶著身後的赫連家長老、弟子,摔袖走了。
寧汐的指甲掐進肉裡,直到生疼、幾乎掐破了油皮,才忍住衝上前與赫連家主爭執的衝動。
她人微言輕,不想給大師兄添麻煩。
即使吵了一架又怎樣呢,隻有她自己出了氣,事後還是要大師兄替她卑躬屈膝,道歉彌補。
就像今日一樣。
明明妖禍不是他的錯,明明弟子們受傷也不是他的責任,他本來可以不管的,他是高坐明堂上的大師兄,本就可以不沾一點風雪。
可他還是跪在這裡,替千千萬萬像寧汐一樣無法出言的普通弟子發聲、求藥,受他本不必受到的折辱。
這樣冷的天,大師兄的心裡也會覺得冷嗎?
寧汐撐起紙傘,緩步朝那被雪埋了半截的人影走去。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走到了裴不沉身後。
踩雪聲如玉碎,一踏一踏,很清晰。
裴不沉已經聽見了,卻沒有回頭,大概是根據地上的影子認出了她,啞聲道:“寧師妹?”
估計在寧汐來之前,他真的跪了很久,本來金丹修士風寒不侵的身體都微微發著顫抖。
寧汐“嗯”了一聲,又朝他走過去,才剛剛邁步,裴不沉卻又笑了笑:
“彆過來。”
他的語氣輕柔卻堅定,換一個識眼色的弟子,這時候都會主動退下,偏偏寧汐是個木頭性子,根本讀不懂空氣,或者說,不想讀。
她繞到裴不沉麵前,趕在他扭身躲開之前,在他麵前蹲下來。
大師兄的眼睫上掛了霜,依舊是欺霜賽雪似的清冷五官,隻是眼下烏青更重了一些。
四目相對,落雪窸窣。
“……”
“彆看我。”裴不沉忽地笑了。
可寧汐麵無表情地盯著他,他的笑容便慢慢收斂起來。
其實裴不沉的麵容骨相分明,鼻梁高而窄,眼形細長,眼皮很薄,唇也薄,不笑的時候會顯得格外陰冷寡淡。
可能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他平時總掛著一副無害溫和的笑臉,好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雲淡風輕。
寧汐將手中的傘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替他遮住如掌大的雪花。
然而裴不沉毫不領情,他的語氣驟然冷了下來:“我讓你彆看了,聽不見嗎?”
寧汐從沒聽過他這麼凶的口氣,愣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原本是因為天寒地凍,可裴不沉顯然誤會了,僵硬半晌,率先移開視線,慢慢將腦袋垂了下去。
掉落的漆黑碎發遮住他的眉眼,隻露出冷玉一樣的下半張臉,淡粉的唇線和鋒利的下頜線都繃得緊緊的。
歲寒天暮,彤雲釀雪,大雪始終紛揚,如柳絮,如鵝毛。
裴不沉於冰雪林中跪直身體,沒了平日同桃李爭春的芳塵。
良久,他歎了口氣。
“……彆管我了。”他把腦袋深深埋在胳膊裡,聲音低啞得不行。
寧汐沒吭聲,從懷裡掏出自己的暖手爐,遞給他。
裴不沉好一會都沒動,然後才慢慢接過了手爐,用滿是冰碴的掌心攥緊。
倏地,她想起前世裴不沉投水前抱著她靈位的模樣,也是這樣,將臉遮起來。
那時候他是不想讓彆人看見自己哭吧?
明明是這麼好麵子的性格,連一點點哭泣的醜態都不願意讓人看見,卻在瓢潑大雨裡頂著滿身泥濘,抱著她的靈位摔進泥漿裡……
寧汐突然道:“我之前救了大師兄,對吧?”
裴不沉帶了點鼻音,“嗯”了一聲。
“那我就是大師兄你的救命恩人。人們常說救命之恩當以結草銜環相報,大師兄呢,打算怎麼報答我?”
不等裴不沉回答,寧汐又搶先道:“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什麼都要聽我的。”
“那我要你起來。”她吸了一口氣,努力平靜地重複,“起來。”
“我不許你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