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鱗物總難免有妖異之感,但眼前這條白蛇卻隻有一種淡和的神聖,白鱗無暇,遊在梵音之中,龐然的身軀碾過闌乾,卻沒有產生任何損壞。
這蛇軀竟有一種難言的輕盈之感。
徐夢郎也暫時安靜了,整個樓層的語聲都稍微降了一降。
“我聽說崔小姐喜歡劍道天才,想來你劍用得很好了。”看著蛇頭越過他們這層,徐夢郎偏頭看著少年笑了笑,“那你過會兒說不定確實可以憑劍搏上一搏,今日這種地方,任意多一個人記住咱們,都是難以求得的寶貴機會。”
徐夢郎低頭也為他斟了杯茶:“可惜我雖然也備了詩,今日卻隻能是陪襯了。”
裴液接過茶杯:“有很厲害的詩家嗎?”
徐夢郎目光投向對麵,輕輕歎了口氣。
裴液順著他目光看去,落定處正是那位給他溫雅病弱之感的雞麵男子。
“年來詩驚神京,秋後朱紫知名。”徐夢郎輕聲道,“這人也來赴宴……嘿嘿。”
他低下了頭,沉默著沒再講話。
裴液安靜看著他,他看得出,這位士子是真的將心擰成了一團,絕非周是色那樣不在乎的“我今日不出劍”。
正如他所言,他是舍棄尊嚴、瀝儘苦心才來到這裡,苦苦等待著一次踏入前麵那繁麗燈火的時機。
然而這裡一切不由他控製,或者根本沒有讓他獻上詩文的時機,或者被貴人們不經意的揮手忽視,亦或者……被他人的才華輕易覆蓋。
苦求的機會就此消逝。
他一直儘量不失風度地和少年聊天,實在是當朝探花郎的待人接物。
裴液輕輕拍了拍他,也沒再說話,在這層繁麗風流的樓上,確實隻有他們兩個出身低微的盤腿坐在一起。
“哈哈哈哈,畢竟人家的貴地,豈能真的弄死了……”一陣毫無收斂的大笑從旁邊廊道裡傳來,人結伴從中走出。
裴液偏頭看去,當先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臉上覆一個誇張的繁彩猴麵,胡人樣式的散發披在腦後,綢靴,玉帶,華貴的衣服就隨手拖在地上,另一隻手拿著一根細玉杖挑著一條精美的小赤蛇。
“真是好玩兒,我叫他七步作詩,但慢一步,便咬那女的一口,結果什麼狗屁才子,隻會哭來哭去,做的詩一點兒都不露臉!”這人哈哈而笑,偏頭向旁邊人道,“該給貴地提一提,弄些真正的才子來,有幾個我看實在濫竽充數,隻是生得好些。”
另一人笑:“這裡好些都是赴京科舉的了,再好要多好?給你弄幾個進士來嗎?今年好像確有幾個年輕好看的。”
“那些五姓女才愛玩兒進士,我又不要兔兒爺。”猴麵搖著手上玉杖,悠聲道,“魚某還是愛女俠。”
人搖搖擺擺地走過去,裴液回過頭來,徐夢郎臉色僵硬地盯著地麵。
“他們說的地方,是‘歡閣’嗎?”裴液碰了碰他。
“……”許久,徐夢郎雙手揉了揉臉,長出口氣搖頭低聲,“我也不清楚。”
他沉默片刻,微笑一下:“裴公子不會以為我有資格第二次來這地方吧。” “行了。”他站起身來,“那邊好像要聊完了,我先去了。”
就此有些疲累地離開。
裴液看向盧岫那邊,兩人還在交談,卻不知男子是捕捉到了哪處細節。
“一個人能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的一切快樂,都能從那裡尋得,那就是‘歡閣’了。”玄衣虎麵的公子不知何時伏在前麵的欄杆上,抬頭望著白蛇向上的身軀,“今日可是能看皇子傳昊天之意,不來瞧瞧嗎?”
裴液微怔一下,提劍走了過去。
“有些荒謬,是嗎?”這人身上的玄衣和臉上的虎麵一樣簡單,聲音聽來也和他差不多年紀。
“……有一點。”
“幻樓裡的事,其實倒真不算什麼——豢人取樂都是前朝剩下的了,至於把選拔上來的人才當做玩物,也多是青年男女們的色欲血氣作祟,危害個千百人,也是九牛一毛。”
玄衣公子似乎笑了下:“對這些大唐的主人來說,這就是茶餘飯後取樂的玩意兒,畢竟把人邀來這裡,哪怕有一位貴客稍感無聊、下體有恙,也得提供上該有的慰藉。”
“誰是大唐的主人?”裴液平靜道。
“你來神京也有些時日了,合該見過些荒誕的事。”
“南衙。”裴液道,“我記得我們查鯉館,查太平漕幫。證據赫然、線索清晰,狄大人四品正職,先被逼出大理寺,後被京兆府阻撓,後麵當街斷案又被十位朱紫彈劾,繼而發文書、下毒藥。乃至案成之後都調遣不動兵馬,一位堂堂實權武將,竟然被一個名字嚇得癱軟在地……”
“不錯,這種景況,豈不比玩弄幾個人可怕多了?”玄衣公子輕歎一聲,語聲忽而漠然,“我告訴你吧,朝堂若有十分,則六分在王,三分在李;盧氏在神京掌儒家一半,在北方為兩道無冕之皇,一切政令,盧氏不允則無以行;李氏在西,少隴西隴兩道節度由來自留,私軍規模如今無人可知;鄭氏在南,凡米粟經濟,半與國分,先過鄭手,再入國庫。唯崔氏二十餘年不曾入京,權禦漸放,不過他們手握《太公金匱》,倒是不知打著什麼算盤。”
“……”
“這豈不比你南衙所見更加荒誕?”玄衣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他。
“……”
這確實令裴液一時無言。
即便他不通政事,也聽得出這裡麵每一樣都是足以抄家滅族的罪行,如今他也第一次如此直觀地麵對所謂“五姓世家”,他們如此根係虯結地盤紮在大唐的土地上,絕非縮在某地等著被剜肉除去的毒瘤,而是如此深刻地和國之命脈交結在一起。
所以他更加難以理解了……為什麼?
三十年來,大唐一直是在往興盛而去,當今聖人在多少個側麵中,即便不是明君,亦足稱是位雄主。
“我早說了,因為他們就是大唐的主人,而非寄生的蟲豸,你在自家院子玩弄些花草蟲蟻,還要顧忌什麼嗎?”玄衣公子淡聲道。
“許綽想來尚未告訴你吧——皇城的深處居住著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