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在南衙重牢內待了最後兩個時辰。
趕到的寺丞和公人們對他做了很多事情,二十餘名守衛牢牢護住了這裡。
直到翌日清晨,日輪在東方剛剛冒出個尖兒的時候,一份印了仙人台封戳的案卷終於送進了三司,而等它完全躍出天際之後,一列載著犯人的馬車就駛出南獄了。
一名不苟言笑的中年戴著鬥笠坐在中間那架最牢固的車前,腰間一枚鶴字牌垂下。
仙人台押送犯人的規格遠高於南獄,而這無比重要的犯人也正需要這種規格。
規格一旦不夠會發生什麼,已在昨夜慘烈地昭示給所有人了。
裴液再次坐在了仙人台漆黑的牢籠之中,感到無比的安全,但實話說他寧願在南衙獄中每月麵對一次刺殺,間隙時和其他犯人聊聊天,也不想真被永遠囚於不見天日的孤獨地底。
當然幾位到他離開時仍然站不起來的獄友恐怕不會同意。
裴液有些發怔地望著空無處的黑暗,身體還是虛痛不已。但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手上沒再禁錮上那種刑具,南衙獄本來已經給他鎖住了,但仙人台接手拆還後卻沒換上更牢靠的禁錮。
甚至引他上車時,都沒再檢查檢查真氣環是否脫落。
門一關之後就再沒人管他,裴液在車中隨意走動,活動著手指一時幾乎有種失寵之感。
而在不知行了多久之後,裴液忽然耳朵一豎——旁邊道路上,竟然傳來另一架馬車並行的聲音。
那輛馬車的輪聲也很沉穩寬闊,一定是輛很珍貴的車駕,但依然比自己這架近乎金鐵鑄成的要輕得多,裴液有些疑惑,不知怎麼有人願意和仙人台押送重犯的車馬並行。
三司。
深綠官衣的李君輔解劍放下,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大理寺司直、禦史台禦史、刑部郎官,三衙俱在,這位年輕的寺丞把案卷放在桌上鋪展開來。
“人帶走了?”
“帶走了。”李君輔麵容沉肅。
“為什麼會有人要用這種不計代價的手段殺他?”
“我們看來是不計代價,於位置足夠高的人而言,或者不算什麼。”李君輔冷聲道。
堂中一時沉默。
是的,今晨南衙就把昨日拉回來的重犯還了回去,因為昨夜的刺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那案犯已不再牽涉案情、隻是個身世乾淨的凶手,那為什麼到了神京還會有人刺殺他呢?
既然仍然涉案,就應該交給仙人台“做無期之監禁”,仙人台先稽查、三司再定罪,這是合權合職的事情。
昨日那位姓付的年老副史來遞交案卷時,隻是平和地重複了一遍昨天的話——“還望三司同樣依規行事。”
“.這案犯身上竟然還真的猶有牽涉?”濃眉郎官蹙緊了眉,“他不就是個衝動殺人的凶手嗎?仙人台的案卷也合情合理?”
李君輔抬手一指,凝眉有些煩躁,向身後人吩咐道:“弘文,讀這副案卷。”
年輕人聲音清晰地讀完,堂中一派寂靜,沒有人說話,三司互相傳閱著這份卷宗,每個人都眉頭緊蹙。
這份案卷確實細節充足,邏輯完滿,但很多證據其實隻有一兩句話。
正如三司一直所說,案子遠在少隴,不在他們手裡,所有細節都無處驗證,仙人台想自圓其說,有太多種方法。
但這時每個人都沉默了,這證據現在有了,就在昨夜,就在南衙自己的牢獄之中。
“這件事寫好公文,就到這裡吧。”李君輔提劍起身,漠然道,“大家多多休息,我今天回去就會提請調查荒人失控之案,過幾天說不定還要與各位共事。”
裴液正在疑惑間,眼前卻猝不及防地一亮。
牢籠的側門竟然忽地打開了,正露出那輛並行的馬車來,車壁清樸,卻顯而易見地寬大舒適。一隻雲袖正也從裡麵推開側門,露出了一張含笑的麵孔。
令裴液完全怔住。
一位衣裝十分好看、眉眼也十分美麗的女子,她氣質淑雅嫻靜,眼眸卻深邃又靈動裴液已經有段時間沒見過這張臉了,但兩雙眼睛一對,那種友人間的親切感就立刻從記憶裡翻了回來。
他們曾在博望幾次深談,也默契地互相配合,如今驟然重逢,裴液的驚喜已從唇角泄了出來:“齊姑娘!!”
齊昭華再度偏頭一笑,有些驚訝又好奇地打量著他這身行頭,似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重犯,終於收回了目光,對他招了招手。
“.”裴液沒反應過來,一時怔住。
“發什麼愣,過來啊。”齊昭華微笑道。
“.啊?”
麵前確實是一道暢通無阻的通路,裴液下意識去看車前,他記得有位鶴檢在那裡駕車的,但此時沒有任何聲響傳來,其人要麼是已經不在,要麼是變成了瞎子聾子。
裴液茫然了一會兒,就此抬腳,離開了這座牢籠,竟然真的沒有任何人阻攔他,裴液自己會如此突然地被打開籠門,他有些感覺不真實地、試探地邁進了對麵的車廂,屁股緩緩坐上溫軟墊子的那一刻,他幾乎想要呻吟。
車室生香,溫暖如春,真令人一時恍如隔世。
“這是.什麼意思,齊姑娘?”
裴液分明記得給自己判的是無期監禁,如今就這樣把自己帶走,仙人台怎麼補這處漏洞?
齊昭華卻沒有回答,隻是含笑拍了拍手,一位侍者捧了一盆泛著光澤的水走了出來。
“先把臉洗回去吧。”齊昭華微笑道。
“.什麼?”
裴液茫然低頭,這次整個人是真的怔住了。
盆中水麵如鏡,在車架上都絲毫沒有波紋,裡麵正映出蓬頭散發之人的麵容。
唇薄鼻挺,臉部頗有棱角,眉毛和眼角斜向上挑,顯得十分鋒利,是冷而飛揚的一張臉。
這不是他的臉,他見過這張臉。
三司之中,名叫弘文的年輕人收斂起這份來自仙人台的案卷,要按寺丞大人的吩咐整理歸檔。
他其實已經讀過好幾遍了,但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這個開頭。
這兩天接手的這個案子變動實在太快,一開始說要從仙人台手裡搶人就已令他感到太過刺激,更沒想到短短一晚事機劇變,極快又極迅速地落定成了這樣一個結果。
他隻能看到明麵上的變動,一切都是合理合規的,連意外都找不出不是意外的地方.但背後那激烈交手的血腥氣已經撲鼻而來了。
弘文自認在宦海中是嗅覺敏銳的,隻是十有**的東西根本不會向他展露,所以也隻能驚訝船底黑了一下,卻不知有什麼龐然的東西遊了過去。
他津津有味兒地再次低頭,筆跡很清晰也很沉穩,是他們這種文書一等一的榜樣。
“姓名:孟離。
出身:孤兒。
師承:湖山劍門。
其人天賦穎異,多年前就已結識吞日會【寒士】向鳴鎬。
二十七年前影麵司馬被門派驅逐,歸來時毀去掌門一脈,孟離與這位師叔深仇難解,借吞日會之力參與追索,於博望失手被擒。
後隨影麵司馬輾轉崆峒與少隴府城,於玉劍台上假扮裴液完成刺殺。
再次向貴衙重申:於動機論,此案為師侄殺師叔,屬江湖之事;於案情論,其人尚牽涉歡死樓與吞日會兩方,不容有失!
一概證據與細節附錄於下,歡死樓流毒未解、吞日會由來危重,仙人台亟需此人,請三司閱畢之後,即刻配合我台轉調案犯!”
孟離。
這是孟離的臉。
忽然仿佛有什麼牽動,裴液怔然偏過頭,隻見對麵馬車裡、漆黑的牢籠中,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身影已從虛無中浮現而出,坐在了那裡。
赤足、散發、單衣、禁錮齊全,全然相同,連重傷未愈的微白臉色都如出一轍。
但他是這張臉真正的主人。
他們曾經短暫地見麵和交談,在崆峒的群峰之間,兩人為了殺死同一個人竭儘全力,如果有機會,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互托生死。
如今這位年輕人安靜地看著他,忽然鄭重而認真地啟了下唇。
裴液辨認出那個唇形,那是“多謝”。
下一刻那牢籠就重新落死了,和這位年輕人的相見總是短暫突兀,兩架馬車在這寂靜的小巷中短暫並行了幾息,又互不乾擾地奔向了自己原本的方向。
車馬粼粼行著,裴液用了很長時間才回過神來,在這盆中一洗,隻感到一些靈妙的玄氣鑽入了自己的筋骨,麵容是最先恢複了原貌,身體的筋骨則以一種更緩慢的方式在慢慢變動。
盯著這張自己的臉裴液才真的意識到自己就這樣恢複自由了,雖然真氣環還得等術士來解,但此時至少在侍者幫助下卸下了腳鐐,向後倚在靠背上。
他忽然發現不知從多久以前,自己的心神和身體都已習慣了緊繃,此時感到久違的、無比的輕鬆,仿佛已是太遙遠的身體狀態。
裴液怔然安靜了一會兒,齊昭華也分毫沒有打擾他,慢慢斟著一壺小茶。
良久他微啞道:“.齊姑娘,是你把我救出來的嗎?”
齊昭華笑:“裴少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裴液其實略一動腦也想得明白,女子不過比自己早來一月,打通仙人台這樣的關節幾乎不可能,何況自己這種案子,恐怕要上達到難以想象的高度。
隻看一夜來的變動,隻看這重獄之中的設計、三司眼皮底下的金蟬脫殼,其中涉及的人物、關節、權力.就難以勝數,偏偏調動起來卻如此精密流暢,一夜之間各方就完成了配合,實在太有舉重若輕之感。
可這道將他從死牢取出的,如此深入、龐大的權力又是來自什麼地方呢?
“隻是沒想到這樣巧。”齊昭華微笑道,“我倚仗的神京靠山,竟然也是裴少俠的乘蔭大樹,以後共事,還請多多擔待了。”
裴液怔了一下,他對“靠山”兩個字還算敏感,他從未和神京產生過什麼聯係,若說真有這麼一個靠山的話.那隻有越爺爺曾托付給他的那幾句話了。
在知道被遣送神京之後,他其實沒有太期待這個全然陌生的“修文館”的。他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麼罪,遑論他還沒去拜謁過那位館主。
平心而論,即便人家知道“裴液”這個名字,但一個犯下如此棘手大罪的冒失少年,素未謀麵毫無交情,人家憑什麼搭進去救你呢?
何況這種事情,絕對已超出了很多“靠山”的高度。
能遣人來牢裡稍微問候一下,裴液都會真切地感懷在心。
裴液不禁問道:“齊姑娘的靠山也是修文館嗎?”
齊昭華微怔,繼而反應過來一笑:“恩君平日確實喜歡待在修文館。”
“.”
“我們現在便是去館裡見恩君。”齊昭華微微一笑,遞給他一杯茶。
“齊姑娘是這位館主的幕僚嗎?”
齊昭華驚訝:“好精準,裴少俠見識和用詞越發博學了。”
“.齊姑娘,我可從不拿你開涮。”
齊昭華抱歉一笑,又斂了麵容,沉默片刻,認真道:“恩君是我的撥雲之日。”
“.”
馬車沒有再行駛太久,就一轉駛入了一處門庭。
裴液經曆過在門外下車,也經曆過在庭院下車,但這分明已入了庭園還在行駛的情況還是頭一次。
他忍不住掀簾望去,隻見闊大的湖麵、亭台樓閣、假山小瀑、秋林霜花.比比皆是,他本來已不覺得自己多沒見過世麵了,連荒人都殺過兩個,這時還是茫然震撼。
給我拉哪兒來了?這還是神京嗎?
“館子有些大,沒多久了。”齊昭華溫聲道。
果然,行了小半刻鐘後馬車終於停下,裴液下車,麵前是一座處地極佳,卻十分安靜的小樓。
齊昭華立在階前斂了下衣襟,裴液下意識有樣學樣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現下的穿著,轉頭驚恐地看著女子。
齊昭華一笑:“沒事的,恩君一會兒另有要事,交代了先見你一麵,過後咱們再理會這些常務。”
“可——”裴液回頭一看,那乾淨舒適的馬車上都是他留下的黑印子。
腹中這時又傳來黑貓平和的語句:“無礙,上來吧。”
“.有你什麼事。”
但齊昭華卻沒引他登樓,而是讓他自己走了上去。
裴液於是赤腳邁上了這座小樓,身後車馬和女子的身影都消失了,樓中唯一的感覺就是安靜。
裴液望著樓梯和經過的樓層,隻覺一切陳設都顯得很清樸——不是故作低調的奢華,而確是樸素耐用的料子。兩壁多懸掛書字,很多也並不裝裱,隻是隨意貼上掛上。
裴液一邊緩緩登樓一邊看著,認出多是些詩詞句,小部分不認識,大部分看不明白,但依然停不下眼睛。
他近來本來就有些喜歡這東西,而且這字也確實太好看。
如此一層層登上,不認識的便詢問小貓,小貓每一個都能清楚地解答,令裴液頗為驚異。裴液倒不懷疑小貓的認字能力,隻是其中很多寫得實在隨意,它竟然沒有一處磕絆。
終於登上四樓,快到末端時他目光一定,好幾個熟悉的字眼湧入了眼睛。
裴液稍稍放慢步伐讀完了整句,寫的是:“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吳潭斬龍子。”
這句詩中每個字他都認得,偏偏令他莫名怔住,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這詩.後麵還有嗎?”
“.小貓?”
然而卻不是小貓的回應了。
“直是荊軻一片心,莫教照見春坊字。”清穩的聲音輕誦道,響起在空曠的樓廳之中。
裴液驚愕轉頭,然後怔住。
原來已是廊道的儘頭了,女子隨手合上了桌前書卷,抬起一雙深邃美麗的眼眸看向他。
如果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會帶上一個重要人物的印記,那裴液此時一瞬間就明白對齊昭華來說這個人是誰了。
從容、嫻雅、瀟灑、書卷、清弱、雄主.當無數種氣質雜糅到一起,帶給人的感覺其實沒辦法用語言描繪。
隻是對於初見者來說,比起內在的魂魄,昳麗的外表會更先聲奪人。
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
兩位纖挺的仕女安靜地站在她身後,桌子上鋪展著一份巨大細致的圖繪,裴液怔然中辨認出正是南衙重獄。而在旁邊,一隻玉團般的黑色小貓蹲在那裡,正捧著一塊軟糕細細品嘗。
“到了神京卻仍讓你受牢獄之苦,是我的失職。”女子平和的語氣與當日腹中轉達如出一轍,“但確實有人很堅決地要你死,所以我們迂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