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裴液攤開手掌,崩飛的銀色圓墜落在掌心上,樓中風雪已息。
男人失去氣息的身軀僵硬墜落樓下,裴液注視了一會兒,仍然沒有火焰從屍體內迸發出來。
他緩緩收回探出的手掌。
歡死樓這個神秘的名字確實正在漸漸具體,照天山那邊的說法,那些**之人聲音嘶啞,而按照裴液留下的那具屍體來看,那些人或許亦沒有麵目。
沒有聲音和麵目,就沒有人能認得出他們。“人”不隻是指高大無毛的猴子——一副副無麵無名、一模一樣的軀體,本不能稱之為人。
因此,仙人台和天山叫他們“戲鬼”。
但裴液來到相州後遇到的,卻並非這類東西。他們雖屬歡死樓,但既有麵目,也有聲音,經營畫閣、入主商會,在俗世中行走紮根,謀劃推進著這樣那樣的事情。
很難說哪種更加可怕,抑或他們本就可以一同出現、互相配合。
世麵上的事情,戲客為明,戲鬼為暗,而若稽查打鬥,又是戲鬼在明,敗後化為焚煙,戲客依然融於俗世之中。
與燭世教那目的鮮明、避世醞釀的邪惡不同,焚火捏麵,這樣一個掌握著詭妙力量的組織.實在是攪動世事的一把好手。
裴液安靜了一會兒,不再多想,目光落回手上的冊子,眉目再次凝重了起來。
果然隻有在這裡,才能見到這位“張郃”的來由,找出在相州的這些天,他在推進什麼東西。
與其說是薄冊,不如說是幾張裝訂起來的紙。
正是張郃留下的筆記,列出了接下來幾天要做的事情,除了使歡死樓在此處紮根更深之外,其中還提到了兩件令裴液凝目的事。
其一,是衣承心近日婚事。張郃在這裡事無巨細地列了許多需要遮掩的繁複細節,裴液並不懂其中深意,但在這幾行字中,張郃連續三次提到了“龍裔”這個詞。
其二則是一行簡短記錄——“月前所遞,應再次彌去痕跡。”
月前所遞?遞什麼?遞給誰?
裴液想到了午後和麵攤漢子的交談——“後來小道消息傳啊,是說寅陽那邊死了個家主,這東西是拿去陪葬的。”
裴液沉默一會兒,放下這幾頁筆記,在桌前坐了下來。
在張郃來之前,他幾乎已將整棟樓翻了遍,最終還是停在了這裡。
他相信這樣的秘事必然有著足夠規格的密障,但這份筆記就這般放在桌子上,主人的隨手取用之感十分明顯.但這裡連屜櫃都沒有。
裴液倚著靠背,目光緩緩轉動著忽然一頓,定在了麵前的浮雕之壁上。
一大麵鏤雕精致繁複的銅鐵,桌子正是頂著它擺放。
而且,十分之新。
裴液瞧了一會兒,伸手覆了上去,真氣在這塊大壁上滲透鋪展開來。
眉毛立刻就挑了起來。
一片明顯的中空暴露在感知之中,處於銅壁中央,幾乎有半個桌子大小。
但當真氣一點點將其覆蓋完全之後,裴液的眉毛又緩緩落了下去。
這片中空是完全鑄死的,莫說出入之口,甚至沒有絲毫縫隙。這並非暗格,而應是銅壁鑄成之時或為減輕重量、或為偷減工料做的處理,東西放不進去,也拿不出來。
裴液蹙眉沉默,在這裡做一個隱秘的出入機關當是最合適的藏處,但對方偏偏就是沒有把它利用起來
手心的墜子忽然硌了下手。
正蹙眉轉身的少年猛地一怔,把這枚墜子舉在了麵前。
亮銀鑄成的圓麵,打磨得晶亮如鏡,繁複紋路一層層疊在上麵,這在他眼中本應隻是一枚飾品的,但腹中靈感敏銳的螭火確實有些細微的反應。
法器。
四五十天過去,裴液已不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了,但這時他來回翻看了好幾遍,依然確實瞧不出它的用法用途。
【小蛟心】是不需要啟動的,它活躍侵略,用時隻要吞下便好,不用時才需要著力封印。
【奪魂珠】和【劍心照】則要注入真氣,那也正是為了玄門之下的使用者考慮。
“張郃”亦在脈樹境界,但裴液嘗試向這枚墜子注入了一些真氣,卻感覺和注入一枚鐵片、一根木棍沒什麼區彆。
“.小貓,我好像拿到了一枚法器,真氣沒用,還有其他辦法嗎?”
黑貓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響起:“瞧瞧上麵有無鐫刻文字,或是口訣引發。”
裴液舉在眼前仔細翻了翻,蹙眉:“沒。”
“那便用螭火吧。”
“怎麼用?”裴液在身旁燃起一小朵幽藍,“燒它?”
“你可知道何為‘法器’?”
“.我上哪知道。”
“《識靈》你真是一點兒不翻。”
“.”《識靈》《概論》.裴液又想起李蔚如塞給他的那一堆劍理書,有些煩,“你趕緊說。”
“我先告訴伱最基本的邏輯。”反正黑貓懟他從不自己生氣,“從【人】,到【法器】,再到【天地靈玄】,這便是禦使法器的正常路徑。【法器】運使【天地靈玄】的方式是煉器時固定在其中的,也是一枚法器的核心所在,而從【人】到【法器】則是人的操縱方式,口訣、真氣,抑或其他的什麼,都是遞給法器的信號,法器接受這些信號的結構,稱為【信受】。”
裴液立刻抓住關鍵:“那不正常的路徑呢?”
“【信受】一般分為兩段,前半段受信,後半段通玄,若這法器沒有更深加密的話,你以螭火直接觸動‘通玄’這半段,就可以完成觸發了。”黑貓平靜道,“將螭火分出發絲粗細的一縷,注進去。”
於裴液而言,使用螭火靈性的這一麵還是第一次,操作之際也確實甚為精微難控,少年一時深切明了了陣器術士之高厚門檻。
但其實他已極大跳過了最難的部分——術士操縱靈氣,要靠自身微妙之靈感,感知已是極難,再以之為陣為器就更加需要天賦。就如以線提針作畫,難處可以想見,因此術士少,陣器丹術士更少。
而裴液【螭火源】在腹,螭火是他如臂指使之物,雖然也是以針作畫,但畢竟可以拿手握住,於是在黑貓步步指導之下,絲般的幽藍火線在這枚法器的靈玄結構中遊刃穿梭,終於一停,觸到了黑貓所言之“後半段”。
頓時,仿佛有輕細的旋風在墜上無聲而起。
裴液眉目一挑,什麼也沒看見,但手上已忽然多了一冊本子。
裴液怔了半天,才抬頭看了看那銅壁:“原來是如此取用小貓,你真厲害。”
“嗯。”
裴液翻開此本,這次是真的找對了。
一頁頁墨跡巨細無遺,“張郃”抵達相州之後,一切事宜如何謀劃、推進幾何,都錄在了此處。
裴液大略一瞧,除了接手齊雲外,其主要思謀之事便是滲透官府,裴液甚至瞧出一點他往仙人台靠近的跡象。
這種膽大妄為令裴液深深皺了下眉頭,但畢竟是“肉食者謀之”的事情,他略過此節,目光停在了另一條上。
在這裡滯住了呼吸。
這本冊子上墨跡最舊的一條,裴液對這個格式甚為熟悉,乃是從賬簿上的摘錄,其上標目是“齊雲庫中秘要”。
而在“八月”這一類下,正有一條書曰:“其一,心珀一百二十斤。”
“.”
裴液深刻記得,在博望仙人台時,大人們談論心珀出產,每年不過二百餘斤,流出不過六十斤。
而一枚奪魂珠用料不到二兩,一麵劍心照也才七兩。
這本就是稀罕的心神境材料,何以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竟有如此大的一批存儲?
裴液安靜了一會兒,再次往後翻去,但他隻翻了一頁,當來到“九月”這一類下後,便再次定在了原地。
看著此頁一動不動。
仍是對“齊雲庫中秘要”的列舉,但在“九月”類目之下.那一百二十斤心珀已赫然不在此列。
整整一百二十斤的心珀,不見了去向!
裴液來回翻檢數次,才確認了自己沒有看錯,張郃更不可能對這樣一批東西漏記。
沒有對去向的記錄,顯然即便在相州歡死樓最秘的本子上,這批心珀的用途都不得書寫。
抑或張郃亦根本不知。
良久,裴液才深深吸了口氣,靜下有些不安的心緒。
如今可以確定的是,“心珀”這種材料,確實大量地掌握在歡死樓手中。三斤四斤難以追溯,但上百斤的心珀,足以以此為繩,反溯其源,揪出他們的根脈了。
隻是這筆心珀的用途,想必不是去製造“奪魂珠”了。
那麼,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還是殊途同歸呢?
裴液思忖著,翻到了此冊的最後一頁。
一封信正夾在這裡。
展信一閱,少年眉目再度凝了起來。
——這分明是“張郃”抵達相州時攜帶的令信。
極為簡短。
“張郃:
燭世事敗,齊雲交轉我樓,你往相州勾連。
事一:佐心珀交轉。
事二:佐燭世相州龍裔轉移。”
此頁至此而結,但在其下,另有一頁副附錄文字,卻是另一人的紙張筆記。
“龍裔,燭世古脈。
千年以來,於血脈中代代傳承【龍肉】,因與仙君親靈,得聆神諭,世為掌詔之族,男者【詔守】,女者【詔子】。
燭世之教一切俗世所行,皆遵於詔授。
龍裔每三十年一【傳詔】,一旦傳畢,其同輩血脈緩生十五載,留做後用。”
這是歡死樓.給衣家的注解。
————
寅陽,衣宅。
衣丹君屋中,李縹青用了許久,才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畫卷。
她嘗試在腦中構想過衣丹君的長相,但從未把它當成什麼重要的事情也從未想過,會是這張臉。
所以,《除夕夜記酒》中那五人.正是衣承心一家。
那一直彌漫在宅子中的古意在這一瞬間終於浸染了她,李縹青真切地感到自己和外界的聯係仿佛斷開——她自己一個人不慎踏進了三十年前。
李縹青用了一些時間來平息寒意,然後迅速將一切東西都收好放回,挑窗仔細觀察了一下,迅捷地一躍而出。
她需要和黑貓重新彙合,也需要和裴液再交換一輪消息。
夜幕已經吞沒了殘陽,山上孤宅的黑夜更加幽寂,仍然空無一人,也未挑起燈火,那些仆從仿佛全都憑空消失。
李縹青憑著眼力往西而歸,剛過一道院門,小小黑影忽然在視野中一掠,落在了她的肩上。
黑貓雙眸幽碧,還不待少女開口,它已低聲道:“有些來不及了。”
李縹青怔:“什麼?”
“儀式。”黑貓冷靜道,“他們推進比我想象中要快——那老人是祭官,祭奉火入,意味著儀式要開始了。”
“.”李縹青想起了剛剛在屋中所見。
“昏,行祭仙之禮。晚,入紫竹之林,麵聆詔神子。”
她偏頭西眺,果然最後一抹昏血般的光芒正在沒入大地之下。
所以.就是今天,正是現在。午後不見人,他們是在備玉珂之陣;如今不見人他們已在行祭仙之禮。
少女所言晚上會來與她談一會兒,不過是從“昏”到“晚”之間這點可憐巴巴的時間。
“我是來與你說一聲。”黑貓道,“你在西院待著,等裴液過來,或者半個時辰後出宅離開,去迎他也好。”
“.你呢?”
“我去攔他們。”
“我也去。”
黑貓偏過頭,碧眸靜靜看著她。
李縹青抿著唇,午後分彆時的對視再一次出現。
但這次李縹青先稍微避開了目光,低聲道:“小貓.我覺得.你一直沒有接納我。”
安靜了一會兒,黑貓轉回頭去:“隻要是燭世教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阻攔,這是我的道路——但如果你為我的道路付出了生命,你自己的道路,有人替你走嗎?”
“但我已經在這裡了。”
黑貓轉頭瞧了她一眼,少女水潤的雙眸在夜色中泛著微弱的瑩亮。
“.那好。”
李縹青抿了下唇:“我們去哪裡?”
“後麵。”
“後院?”
“不是,宅子後。”
“.宅子後是什麼?”
“衣家祖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