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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陽剛剛升起之時,廣場上就已經熙攘起來,如今天氣寒涼,但此處人氣甚盛,處身倒頗為舒適。
不過這些紛亂和吵嚷被牢牢限製在擂台數丈之外,廣場最中間這一片巨大的空間,則被近百名佩刀巡立的公差隔了出來,顯得肅穆而安靜。
五座巨大的擂台無聲地臥在晨氣之中,借由那些時時望來的目光挑動著人們心中的期待。
在未來四天裡,隻有一百二十八個人能夠登上它們。
縱然全城同歡,但這絕非隻是娛人耳目、聲勢浩大的表演,“金秋武比”名列神京兵部輯冊,是大唐選拔武才的嚴肅流程,決定著以“博望”之名參與大唐最高武試的資格,勝者將在天下中心之城,聖人垂目之下,與萬方英傑一爭高低。
隻有一人能得此殊榮。
此時,廣場周圍的觀武台已漸漸坐滿了人,後麵還好些,但前麵三排是為參比之人親友留出的位置,此時已經沒什麼空檔了。
黃師傅及一眾孩子就坐在正西,離開始還有些流程,裴液盤腿陪在旁邊。
從這裡看下去視野極佳,五座擂台一覽無餘,每座頂上四方都支著橫木。
“那是唱名用的。”裴液揮霍著從少女處聽來的知識,“到時候會有人抱著大紅布子卷飛上去,上麵寫著每一擂的對敵。”
黃師傅點點頭“今日隻打一輪是吧。”
“對,但是有六十四場可以看呢。”裴液手拄在自己腳腕上。
黃師傅還沒說話,後麵猛地一個小孩把整個身子撲了過來,叫到“裴液哥哥!怎麼還不開始啊!”
裴液撈住他,笑道“彆急,還沒開始抽箋分配呢。”
另一隻手幫他扶了一下腦袋上的虎頭小帽。
從那日坐著翠羽的馬車進城住下之後,這些孩子這兩日著實玩得有些瘋了。先吃了一頓翠羽備好的美宴,然後一人得了一柄小木劍,當夜都圍在少女身邊學怎麼玩指上劍。
這種頗吃技巧、勝負痛快的遊戲著實令人上癮,雖然大部分孩子都隻會一門《開門劍》,打來打去也都是那幾式,互相根本破不了招,但還是叮叮當當一直到了深夜。
第二天裴液在宅院裡和幾位師傅說《蟬雀劍》的事,李縹青又領著一群孩子上街逛悠,回來時竟然全都換了一身新衣服,一人頭上一個樣式不同的小帽子,而且手裡全都拿著一兩樣玩具。
裴液和幾位師傅自是驚愕起身,孩子們也自知不對地臉紅低頭,隻有少女笑得十分開心。
等到下午,少女又不知帶著孩子們去哪裡瘋,這次回來時倒沒有再帶東西,但是手牽著手,抬著頭一口一個“縹青姐姐”。
許久以來都少見新人入門的翠羽弟子也頗為喜歡這些性格各異的小孩,感覺像是忽然多了許多小師弟小師妹,一直到了晚上還在院子裡和他們跑打玩鬨,實在吵嚷。
但孩子們的精力似乎不需真氣也能無窮無儘,今天清晨起得比裴液還早,天還沒亮就已經衝進了裴液屋裡叫喊,扯他起床去看武比。
這可是期待了一個月的日子,孩子們毫無節製地宣泄著自己的興奮。
於是他們就一大早到了這裡,如今已等了快一個時辰,孩子們一個個伸頸眺目了許久,前三排才剛剛坐滿。
青衣佩劍的翠羽弟子們坐在正東看台,其實隻有二十餘人,但周圍近五十個座位都被讓了出來,少女安靜地坐在正中,失翠劍橫放膝上。
白竹閣則是一水的白衣,盤坐北麵,他們最突出的特點是身上完全看不到兵刃,倒是有不少人喜歡拿著扇子,像一群來賞景的書生。
南麵正中的位置還空著,但旁邊已坐了些人,五個勁裝的男子坐在中間,顯然也是待比。
這些人就難以一眼認出來路了,但少女也告訴過裴液——隻看其中四人帶刀,便知多半是參縣的名額,因為除了徐穀張家,便隻有參縣有個聞名的刀館,館主是位七生的老刀師,名高望重,以致當地刀風極盛。
然後便是鄭壽,他們是挨著翠羽而坐的,肖丘坐在正中,他旁邊則是一位麥膚的中年男子,長發短須,麵容端正溫厚。他和肖丘不時交談著,一手按著一柄刀,另一隻袖子卻空空蕩蕩。
徐穀則在白竹閣那邊,張家人看起來明顯要比彆人高大上一圈,張君雪坐在其中倒有些泯然眾人了。徐穀今年亦有十多個名額,其中又半數背著張家特有的斬馬大刀。
不過這些張家人裡麵似乎並不太和諧,張君雪已經好幾天沒有來翠羽這邊見麵了。
還有其他一些成群結隊、扶老攜幼的,便都是門派或縣城的名額,縱使隻有一兩人入選,也總有一群親友來助威呐喊——順便蹭個前排。
至於那些單人靜坐或者兩三人一起的,便是江湖客了,他們大多沒有本地人的這份熱鬨和樂,一個名額就占一個座位,話少表情也少,刀或劍習慣性地就放在手邊。
他們有的是走商號的路子,但更多的還是通過“比前之比”而來,異鄉陌生人的歡呼並不怎麼令他們激動,多數隻是想打個好名額,攫取一份獎勵。
裴液如此環視一圈,把幾位朋友都看在眼裡,而更上方的地方,齊昭華、方繼道、張鼎運和一群書院士子們坐在一起。
裴液朝他們揮揮手打了個招呼,身後小孩又軟軟歎氣道“什麼時候才可以開始啊。”
裴液還沒回答,身邊張小顏忽然伸手一指“裴液哥哥,那邊又來了好多人。”
裴液依言看去,卻是南方看台。
確實是很多人,大約有三四十的樣子,他們服飾統一製式卻不同顏色,分褐、青、白、藍等共七種。
隻有一抹黑。
為首的高大男子神情若冰、高視闊步,在博望園門、唱丹會、觀鷺台,乃至如今的金秋武比,此人一直都是這樣的步伐。
他依然身穿玄色武服,黑色大氅乾淨如洗,手上拿著一柄劍鞘深紅的劍。
張小顏一眼就被抓住了目光“裴液哥哥,這個人是誰啊?”
“七蛟洞的尚懷通。”
“哦。”張小顏目光注視這些人坐下。
他這兩天已經得償所願,見過了李少掌、楊公子、張公子這些厲害人物,但對於這個博望第一、大家隱有敵意之人卻是第一次得見,隻覺這位高大挺拔的男子身上,確實有一種“第一”的氣質。
就在身後小孩要第三次煩裴液的耳朵時,場上終於傳來一聲高喊。
“辰時過半,武者上台抽箋!”
裴液聞言起身,笑道“我抽完箋便不回來了,武比巳時開始,快了。”
張小顏抬頭“裴液哥哥加油!”
後麵小孩紛紛跟上“裴液哥哥加油!”
裴液一笑提劍“等著看吧。”
說罷轉身向看台下走去。
邁下台階前,少年向全場掃視了一眼,已和剛來時的景象大相徑庭了。
搭起的看台已幾乎全然坐滿,仍有人不斷進來,成為人頭攢動中的一顆。再往外,整個廣場被綢幅與花草簇擁了起來,頭頂一百二十八道彩緞從天空跨過了整個廣場。
下方,高冠博帶之人正是白司兵,他手持一份金冊靜立著,那正是金秋武比不同其他普通武會之物——大唐兵部敕令。
他之身後,則是二十四個祭服佩綬之人,隻待祭祀上天、敬告魁星。趙章率領眾官正色立在一旁等待。
而四麵看台之上,萬人端坐矚目,一百二十八人從四方緩緩走下,走向這隻為他們搭建的高台,每一個都懷著不同的信念。
千英百傑誰是主?今看。仗劍提身下武關。
——
下來的武人們並非彙集到一處,而是分彆向四個擂台流去,整個金秋武比,武者們都將和自己初次選定的擂台綁定,並隨之合擂。
當然也不是隨意選擇,因為州衙要保證每個擂台人數均等,因此最終總要調整一番。
還有幾個人是一開始就不能自己選擇的,州衙一開始就已為他們分好了擂。
尚懷通,一擂。
裴液,二擂。
李縹青,三擂。
楊顏、張墨竹,四擂。
裴液走下來時,二擂的箋已經抽了大半,箱子旁邊立著一位提劍的年輕人,正盯著自己手中的箋發呆。
裴液認得他,正是剛剛參縣五人中那唯一一個使劍的。同縣選手自然儘量避開,所以此時在二擂,他倒沒有同伴了。
聽得動靜,這年輕人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少年一怔。顯然他也認得裴液。
“裴,裴公子!”此人展眉驚喜道,“你在二擂啊!鷺洲詩會那天,我就坐在翠羽門旁邊!”
“啊,幸會幸會,祝兄台你取得佳績!”裴液一拱手,笑著將手伸進箋盒,拈了一枚箋出來。
“幸承公子玉言。”年輕人連忙拱手道謝,看著裴液的箋微微一探頭,“裴公子是第幾場?”
裴液展開一看,眉頭一挑,笑道“竟然是第一場——兄台你呢?”
卻見麵前年輕人笑已經凝固在了臉上。
他僵硬地把手上箋向裴液傾過來“真巧哈哈。”
正是個“壹”字。
——
巳時,一聲鼎鳴聲越全場。
頓時安靜。
白司兵高立台上,向全場宣讀完金冊,定下此會的“為國選棟,拔取真才”之基調,繼而刺史趙章率領眾官拜祭魁星,殺犧牲、行歌舞。
一切禮儀行罷,眾人退場。
而後,在一刹那的安靜過後,鐘鳴鼓響驟然激烈,振鳴數裡。一百二十八隻白鷺高飛,萬千花雨灑下。直到又一聲清越的鼎鳴,鐘鼓一霎而歇。
在驟然落下的聲浪後,武者抱著紅綢卷飛上擂台之頂,將深紅長幕一抖而下。
伴隨著唱名之聲,巨大的姓名映入每個人眼簾。
“博望州金秋武修大比!第一輪第一場!”唱名人真氣渾厚,聲達全場。
“一擂尚懷通、簡子敏!二擂裴液、馮光遂!三擂牛兆珂、華彩燕!四擂丁琢、何文鴻!”
裴液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人潮。
在這樣數量的人群中間,根本不必多激烈的呼喊,隻要人們同時發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叫,就是一份洶湧的聲浪。
而顯然,此時這份聲浪的來由,正是剛剛宣讀的那兩個名字。
開場戰將能直接看到尚懷通、裴液二人。
這真的是抽箋而定嗎?誰說州衙不會投觀眾所好!
在眾人歡呼聲中,深紅綢布被橫木卷起,在大幕收起的同時,第一擂上,尚懷通已當先走上高台,而另一邊走上來的簡子敏臉色微白,乃是白竹閣弟子。
簡子敏深吸一口氣,抱劍一禮。
尚懷通大氅都沒脫,上台之後依然腳步不停,麵無表情地提劍徑直朝前走去,完全無視了簡子敏的行禮。
簡子敏臉色愈白。
在今日開場之前,每個人都已知道如日中天的七蛟洞一夜衰落,不溫不火的白竹閣搏得了豐厚的勝利。
每個人也都預期了白竹弟子昂揚的神采和七蛟弟子灰沉的眉目,然而如今卻好像一切從未改變。
門派垮塌的重壓絲毫沒能影響這名男子的自信,蓋因他的自信從來都不是來自於所謂門楣。
萬人在為這樣自信的無禮歡嘯——七蛟白竹,現在早就是仇敵!鬥強爭勝,又何必什麼禮節!
男子張開的大氅仿佛漆黑的鷹翼,而這隻鷹越加走近,簡子敏就越覺得自己像一隻瘸腿待捕的兔子。
不止是在這樣萬人矚目的場景中,被男子沉重的氣魄壓倒,即便劍之本身,他此時也完全不知該如何出劍。
他第一次體會到博望“第一劍才”四個字的真實重量。
男子深紅的長劍就那樣提在手上,連鞘都沒有出,簡子敏卻感覺自己的劍已被儘數看破。那些十幾年來的刻苦所學分毫無用,伱沒法在這樣的劍手麵前出劍。
簡子敏牙關咬緊——他畢竟不能不戰而敗。
短刃一閃,寒光出鞘,這是《割竹劍》中他掌握的最強一式,在武比開始之前,他為如何使用這一式來反敗為勝設想過不下十種套路。
如今卻隻能作為係住最後一點尊嚴的稻草。
然而就連這株稻草也被削去了,尚懷通沒有給他用出這一式的機會,在他劍刃剛剛出鞘的同時,男子已一閃而在他麵前,鷹一般冰冷的眼睛下是一個狠毒的淡笑。
下一刻,胸前的劇痛席卷了身體,他身體僵直地飛起——隻感到自己的劍刃一定被壓進了骨肉之中。
這一擊當然不致命,也不會殘疾,但也不必想再打敗者了,而且多半會留下伴隨一生的病根。
尚懷通因發力而掀起的大氅落下來,遮蓋住了深紅的長劍。他未曾拔劍,隻一棍將這他懶得知道名字的人抽下了擂台。
在靜滯一瞬而後山呼海嘯的歡呼中,尚懷通並未下台,他平靜地立在原地,拄劍將目光投向了旁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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