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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士不止給我一首詩題,因為我雖然做了一首好詩出來但那時我家裡貧寒,缺的,其實並不是名。”書生方才在他麵前,低聲道。
“對,你是缺火。”
“我缺的是錢。”方繼道抬起頭來,認真道,“我那時沒有錢讀書了。所以,居士為我聯係了一位假名士,那一場,我做了三首詩,後麵兩首更好的,我都賣給了他。”
“”張鼎運睜大了眼睛,這還真是於居士名聲有礙了,“她這不是弄虛作假嗎?”
“對。”方繼道看著他,又垂下目光,“她可以避身保名,或者借我些錢,任我遲早花完越欠越多,反正不汙她君子名聲。但她沒那麼做。”
張鼎運啞然。
“所以我一直就知道,居士並不是他們傳揚的那麼好她要比那更好。”書生低聲道,“她一直都表裡不一,從不真把那清白高潔的羽毛當回事,寧肯到泥地裡去捉蟲。她確實是被逼的,鼎運兄被她自己心裡那些不得不做的事。”
“什麼事?”
“我不知道,但我願意為她奔走,不是不隻是因為感情。”方繼道低聲道,忽然一笑,“而且你看,居士也願意相信,即便我什麼都不知道,也肯真的儘心為她辦事。”
“”
張鼎運真的很想再罵他一句“你他媽算是沒救了”,但他又不得不承認書生說的還真有點兒道理,他他媽還真從這裡麵品到點兒甜。
“伱拉倒吧。”小胖子最終翻個白眼,“她要辦的事就是給她情郎鋪路。”
“不會的。”方繼道說,“她如果是為了這個,是不會讓我做這些事的。”
如今,書生的話真的應驗了,張鼎運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更懂齊昭華。
但還是改變不了他在小胖子心中的地位——因為在看見女子上場的一瞬間,意識到什麼的方繼道就又立刻衝下去想要保護人家了。
有那本事嗎?
跑過去先喘一柱香,還得彆人扶著你。小胖子翻著白眼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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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懷通看著麵前的女子,這副虛疲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一如女子此時陌生的眼神。
一萬種頭緒撞進他的腦海裡,尚懷通努力把自己從中拔出來,知道自己必須先麵對現下最迫在眉睫的這一項。
她當然是在說謊,他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甚至他們從來沒有談起過這件事情。
但他們都知道,這是事實。
他當然也是在說謊,他自己再清楚不過。
什麼以正對正以邪對邪,簡直可笑,攔路的草,你還要蹲下跟它分什麼正邪嗎?什麼手段順手就用什麼而已。
張君雨這樣蠢得可笑的女人送到自己麵前,隨手除去兩個敵手的機會簡直擺在手邊,有什麼道理不取用?
但顯然,修劍院可以接受道生亦正亦邪,卻絕不會培養一個毫無底線的披著人皮的妖魔。
如果隋再華相信了這件事,看透他真正的品性,那劍院就對他徹底關上了大門。
尚懷通第一次在詰問中失去從容。
他實在想不到齊昭華會來這麼一出。
這位女子是那樣明智清楚,正如自己視道德如草芥,她同樣將一身清白名望當做抹布財貨,他在這個女子身上看出許多深刻的共同點。
女子為他傾力做下這麼多事的時候,他絕沒有自大地以為這將全由女子對自己的迷戀買單,而是切實打算在少隴府補償給她足夠的資源。
這本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都是必將離開這座小城的,博望不過是他們攫取最後一筆資源的地方,互幫互扶之下,他們可以走得很遠。
因此,尚懷通從未想到她會把矛頭對準自己。
他當然不是輕易地對她抱以全然絕對的信任,他也知道他們在改湖分流一事上存在很大分歧——那是她謀劃已久的事情。
因此他與女子暢談過此事,最終勸說她放棄。
但平心而論,女子若真以此事逼他,在五湖幫和女子之間,他是會選擇女子的,不會因此損害到他們的同盟。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七蛟遊流幾州最終在博望安家,至今也不過才七十年,從無什麼祖庭山門的意識,作為七蛟少主,這道理他深刻懂得。
何況退一萬步,就算真的不歡而散,那也不過分道揚鑣而已,他在女子眼中常常能看到冷靜,絕不會為自己平白樹敵。
然而現在他看著這名女子,那神情中的敵意結成了凜冽的冰,好像這捅進咽喉的毒刀,她曾在好幾個不寐的夤夜裡死死握住。
齊昭華同樣看著麵前的男子。
但她的目光卻不在男子身上,而是仿佛透過了他,盯住了他身後的某些東西。
男子對她的印象其實是有相當一部分真實的。尚懷通、裴液、方繼道、文士書生們她可以令很多立場迥異的人都信任她,因為她拿來取信於人的,本就是真實的那一部分。
她確實從未打算與七蛟為敵。
分湖推進到這裡,七蛟是唯一的攔路之虎,那時翠羽還沒有逆轉一切,他們是博望江湖上遮覆的最大陰影。
你絕對無法說服他們放棄捉月湖,那不僅是大筆的銀兩,更是他們在博望城層層深紮的根脈。
不能利誘,就隻好威逼。
是的,七蛟洞殘惡暴橫,隻看他們那位獨眼的大長老,就知道他們對待敵人的方式一定令人渾身發寒。
她也知道,他們是博望最暴戾的一群熊狼,對“規矩”的意識可謂淡薄。而她隻是一個身無半點修為的弱女,平日席上相見,人家是會笑眯眯地敬她一句齊居士,但若要插入他們的腹心,攪著傷口去威脅這樣一群人在核心的利益受到觸碰時,所謂文才與名望在利爪麵前不過一層薄紗。
但女子還是平靜地做出了這個決定。
那些日子她在博望園裡流連不去,注意著一切與七蛟有關的消息,大大小小數百條,直到她最終確認——七蛟下一步最核心之利益,就在於將尚懷通送入少隴修劍院。
用這件事,應該可以逼迫他們放棄捉月湖吧。
她開始出現在尚懷通視野裡,七蛟對她身上的清白聲名求之若渴,她便大方送上,在眾人麵前亦毫不避嫌,將自己和尚懷通綁定得越加緊密。
再之後,她找到了自己可以握住的刀——徐穀張君雨之死。
她當然沒有證據,那些暗夜裡的交談本來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但她也不需要證據,她隻需要讓所有人都看到,她和七蛟足夠緊密。
然後,她是齊昭華。
當知道隋再華會來的時候,事情就變得更加簡單了。她會在當天猝不及防地把這柄致命的刀架上七蛟的脖子,用這柄鋒刃,來交換他們在湖契上簽字。
七蛟一定會同意的。
因為隋再華就在那裡。
因此雖然在外人看來這事已不能成行,但她對少年說分湖在她這裡一直是“十拿九穩”。
但是,如果七蛟最終真的寧願魚死網破也不同意,她也確實不會把這一刀捅下去。
尚懷通對她的認知是正確的,如果實在不行,那便罷了,和七蛟結下不死不休之仇,之後捉月湖的事情隻會更加不好辦。
女子確實聽說七蛟做過許多惡事,但她不是江湖人,和翠羽沒多深的交情,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正義感。她這些小小的經營,承載捉月湖這一件事情已足夠費力。
這本是她的全部謀劃。
變化發生在兩天之前。
之前留過口信的州衙忽然遞來了消息,說那名殺人凶手伏誅了,但事情很大,案子還沒了結,人也不能給她看,隻請她暫慰心懷。
她問是什麼人殺的,究竟是何動機,州衙說動機無可奉告,但凶手麵上是七蛟二長老徐蒼的長相。
這句話在她心中的重錘不亞於當日賭坊門前。
她不必動任何腦子,也知道這事和七蛟脫不開關係。
這是她最痛苦的幾天,無法再以忙碌逃避悲傷。凶手本來無影無蹤,州衙仙人台俱都摸不到他的蹤跡,“複仇”這種事於她這樣的普通人而言更是天方夜譚,何況她還有事情騰不開身。
然而現在,仇人忽然就立在自己眼前,如此觸手可及。
那些埋藏積壓的龐然毒焰驟然洶湧而出,在一瞬間淹沒了她的心靈。
每當她在尚懷通麵前言笑晏晏時,七蛟兩個就深深紮上她的內心,男子那些拙笨的筆跡和赤誠的笑顏不停地煮熬著她的情感。
她不想再和眼前這些畜生做任何交易,手中既然握著匕首,她就隻想把它狠狠紮入七蛟最痛最深的心臟。
但分湖之事不隻是她經年努力的成果,也是州衙諸司好不容易達成的一致,許多人都在這裡麵出了無數份力,更重要的是,這片沉重的湖水已經在博望百姓身上積壓了太多年。
情和事像兩條截然相反的繩子,死死地絞勒她的心臟,令她幾乎窒息。
直到她聽說翠羽忽然反敗為勝的消息。
她聽說了很多個版本,但沒有什麼比當事人的話語更加準確,因此當看到少年出現在翠羽隊伍裡時,她立刻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
他們其實沒見過幾麵,也不曾深談過,但正如她立臂分湖的神態令少年深受觸動,少年的真誠可靠也早已在她心中留下烙印。
那個死去的人在博望城裡無人認識,如果說還有誰知道自己心裡埋藏著那份情感的話,就隻這少年一人了。
因此,縱然如今表麵看來立場相敵,但隻要三言兩語的試探,兩人就重新看到了那個可以信任的彼此。
——你接近尚懷通,不就是為了哄騙他支持分湖之事嗎?
——尚懷通決定不了,我威脅的,是整個七蛟。
——哦,所以我那日與你說的張君雨之事,你查問清楚了?這就是你今日的武器?
——事實昭昭,有什麼好查問的。
你不要挑撥離間啊,她冷冷道。
裴液笑。
齊昭華也笑。
但這笑一閃即逝。
我很痛苦裴少俠,我不知道該把這刀捅出去,還是拿來交換。翠羽這邊,有什麼消息嗎?
翠羽有辦法在三天之內讓七蛟失去這片產業,他們如果知道這個消息,自然就會賣掉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
如此,我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手中的匕首插進它的咽喉了。
於是,在少掌門全然無知的情況下,翠羽與湖下居士完成了一次同仇敵愾的配合,翠羽為基,居士為刃。
這一刀足夠鋒利致命,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和尚懷通形影不離的齊居士足夠知道這件事的內幕。
而且,她是齊昭華。
此時全場沉默,李縹青剛剛忽然見到齊昭華的驚愕還沒有褪去,女子的發言就令她陷入了更深的震驚。
她轉頭,有些呆怔“她怎麼”
少女既不知齊昭華與成江宏關係,那些日子也沒有精力與這位女子交遊,對發生的一切實在全無準備,她看著仿佛全然知曉的少年,氣道“你都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件事——你還說你跟齊居士沒見過幾麵。”
“我們是沒見過幾麵啊!”裴液爭辯道,“但那不是有一個詞叫翻蓋如故嗎?”
“”李縹青白他一眼,悶聲道,“你常常和人翻蓋如故嗎?”
“對啊!”裴液頗為驕傲地一笑,“我們好人之間都是很快成為很好的朋友的。”
“哦。”
“好了,我給你講個比方。”裴液朝少女偏頭低聲笑道,“你瞧尚懷通神情,像不像趙子龍在長阪坡裡出入無敵,卻忽然被懷裡的劉禪紮了一刀?”
“噗。”少女捂嘴一笑,又連忙端正斂容,輕輕拍他一下,“那他們兩個是劉禪趙雲”
裴液湊近了氣聲輕輕道“隋再華就是曹阿瞞。”
“噓!”李縹青繃住麵色,環視一周,“那周圍豈不全是曹兵。”
“沒錯,但是除了我,我是運籌帷幄的諸葛亮。”
“那時候哪有諸葛亮。”少女白他一眼,又饒有興趣地偏頭想到,“那我呢,我是什麼?”
“你有什麼特殊的,你就是剛剛被趙雲斬於馬下的無名小將。”
少女擰他。
而在場上,隋再華看向女子“你之所言,可是屬實?”
齊昭華認真一揖,積壓在心裡鼓蕩燃燒的毒焰仿佛從唇齒間壓抑不住地泄出,女子幾乎是一字一頓“昭華願意全副身命,證尚懷通之惡行,此賊若入劍院,當是門楣難洗之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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