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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月湖畔,一溜小船係在岸邊,四人共乘一條,浴風分浪,湖心的小洲漸漸在視野中長大。
不一會兒,已可見洲上散落的人影。
“咱們來得算比較晚的了,大約再有半個時辰人們就會陸陸續續往觀鷺台上聚集,便是詩會開始了。”李縹青遙遙指著洲上露出的一點建築的邊角,“到時修者試劍、文人和詩,都是在同一場地,兩邊是有交流的。因此於我們而言,試劍若出彩了,自然便有大把人為你傳頌,若其中能出一兩首好詩,那名聲便算到頭了。”
然後她掃視一圈,張君雪認真而沉默地看著她,楊顏探手出船玩著湖水,裴液則倚在船尾,捧著書眉頭緊皺,大家都視名利如糞土的樣子。
李縹青戳了戳少年“聽到沒有,這是博望城第一次聽到‘裴液’這個名字的機會,到時候我來和你打,你儘管贏我就好。”
“啊?彆伱也正是要緊的時候。”裴液放下書短暫地看了她一眼,又拿起來重新遮住了蹙起的眉頭,“而且我也沒工夫弄這個。”
少女支肘托腮“那你有工夫乾什麼啊?”
裴液再次抬眸“最關鍵的那個我肯定有工夫,就是詩會後麵,那位少隴府的大人來了之後。咱們努力不讓尚懷通得償所願。”
這確實是這次的正事。
正如李縹青殊死一搏的魄力為翠羽贏得了新生,駱德鋒忽然而至的行為,其實也沾滿了見血的匪氣。
絕不肯在天山翠羽蠶食之下苟延殘喘,他拋棄山門,將重寶壓在尚懷通身上,是為了給七蛟重續一條更長遠的前途而搏。
這對翠羽來說,自然是本來穩勝的局麵被破開了一個缺口,但在另一方麵,這兩天翠羽白竹正以瘋狂的速度侵蝕著無力抵抗的七蛟,如果能把尚懷通這邊的嘗試也按死,那等於省卻了三兩年的工夫來摧垮這龐然巨物——幾個月內,博望武林的主人就會更換。
個中關鍵李縹青已細細給少年解釋過,鷺洲詩會正是第一個交鋒之處。
“這本書有那麼好看嗎?”少女繼續托腮問道。
前兩天翠羽弟子們抵達,她出去和同門住了一晚,回來後發現少年莫名多了這個愛讀書的特質。
“嗯很好的一本書。”裴液埋頭紙中,翻頁的間隙抬了下頭,“要一起看嗎?”
“好啊。”李縹青道,“不過得等會了。”
她向前方看去,原來岸堤已占滿了視野,不一會兒,葦黃鷺白的小洲就已在腳下。
一踏上實地,打眼一望,在白沙黃葦之中,一片青碧牢牢抓住了幾人目光。那是十六位青衣佩劍之人,正或坐或立於一涼亭之中,朝這邊看了過來。
真是群鳥棲樹,博望有個古老的傳說,是講有一群生長著羽翼的隱士生活在衣嵐山深處,他們死後的精魄會化為良善之鳥。
沒有人見過這傳說中的形象,但要尋一份近似,恐怕就是眼前這些人了。縱然如今翠羽已日益衰頹,但這份古老的清靈悠揚氣質卻依然是令人心馳神往的獨一份。
如今少女朝他們一揮手,十幾人立刻紛紛起身來迎這位師妹,就像一樹翠鳥挺身探頭。
即便以往,少女在門中也是一呼百應,更不必說如今了。
裴液正要跟著少女過去,一偏頭卻先見到另兩位熟人——一胖一瘦,一站一坐,正是張鼎運與方繼道。
小胖子早已看了過來,書生卻倚在石下,盯著張紙發呆。
裴液揮揮手,跟李縹青交代了兩句,向兩人走過去,而張鼎運早起身來迎,小步趕到裴液麵前。
“張兄。”
張鼎運一把臂“你現在完全是翠羽一員了啊。”
不過這次他倒沒像上次一樣勸諫裴液不明智的選擇,而是有些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怎麼了?”裴液笑。
“就是我這兩天在這兒陪他了,沒去武館。”張鼎運指了下旁邊的書生,捏著下巴道,“然後這兩天武館裡是不是有點兒什麼事啊?感覺城裡好像有些不對勁。”
裴液沉吟看著他。
“生意的路子上也有點兒奇怪的感覺”張鼎運看著裴液,“我爹讓我打聽打聽當然,我知道這消息有人下力氣遮蔽,不方便說也沒事,你就當不知道——不對,就當我根本沒問。”
“我知道。”
“哦?!”張鼎運猛地挺直了身子,其實比起自家生意上受的影響,他自身的好奇心占了更大的比重。
“透露這麼一點點兒消息唄。”他兩隻肉乎乎的手指掐在裴液麵前。
“我可真心勸你。”裴液一笑,低頭湊過去,學著小胖子當日的沉肅語氣,“這是得罪人的話,但咱們畢竟有這份情誼在——趁現在還早,趕緊離七蛟遠些,多巴結巴結我們翠羽吧。”
“嘶——”張鼎運倒抽一口冷氣,他雖然隱約察覺到些跡象,卻實在沒敢往這邊想,因為照常來說,即便翠羽能忽然勝七蛟一招,也隻是在七蛟壓覆下給自己騰出一點呼吸的空間,怎麼會幾天之間一下天翻地覆?
張鼎運一把抓住裴液袖口“彆開玩笑,你說真的假的?”
裴液一笑,這次斂容認真道“真的。”
“”張鼎運一時沉默,許久才出了口氣,“其實還好。我們家和七蛟的牽絆,最主要的是湖上的一些生意。而之前有風聲說捉月湖今年要動工縮湖,我們就已經開始抽身了——當然,現在眼見這事情辦不成,我們已經準備再重新入場了,倒是多虧你消息及時。”
張鼎運蹙著眉,點算著這些事情,裴液則將目光挪到了另一位瘦朋友身上。
方繼道倚著石頭,和初次見麵時那意氣風發的書生實在不像同一個人。
當時他無比希冀地要進這鷺洲詩會,但到了今日,卻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更換。長衫難掩臟舊揉皺,發髻也有些散亂,最主要的是整個人的精氣神都顯得耷拉沉傷,和他手中被水打濕的舊書一般氣質。
“方兄。”裴液記得那日他在齊昭華麵前的境遇,如今這幅樣貌從何而來屬實不問自知,少年同情地看著男子,他倒還沒有過這種經曆,也不知如何安慰。
方繼道聞言抬起頭,兩眼是沒睡好的樣子,勉強打起精神“啊,裴兄啊真是抱歉,這次詩會我本來說一定要為你寫一首好詩的,卻實在是沒有心神。”
“不必。”裴液牽了他一把,“詩會不是要開了,一起過去唄。”
方繼道露出個笑“不急,裴兄你先去吧,我再坐會兒。”
這時張鼎運回過神來,翻個白眼道“我都勸半天了——方繼道,我說實話,你喪喪氣也就罷了,不會還真要幫她為那首詩背書吧?”
“我答應了居士的。”
“狗屁居士!”張鼎運一抬下巴罵道,“你也真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還真答應她。”
“”
張鼎運看了眼裴液“你知不知道,齊昭華明明知道這小子心思,還讓他為尚懷通寫頌詩。”
裴液點點頭“我那天見這事了。”
“單純這也罷了,不過惡心惡心人,最重要的是這詩拿出來根本就是要做墊腳石,被踩的!”
“小方上屆就參加了鷺洲詩會,是近一年詩名最嶄露頭角的青年才俊。”張鼎運氣呼呼道,“她也就是看中了這點,給尚懷通找了一塊好合腳的石頭!——可小方以後的前途呢?!”
這裴液倒是聞所未聞,皺眉看了方繼道一眼。
“她和尚懷通走一起隨她樂意,但讓小方做這種事,不是純扯淡嗎?!”張鼎運翻個白眼,“以前我真是瞎了眼,要不是為了小方,這狗屁詩會我來都不來!”
又一指裴液剛下來的船“我們家的船都不讓她租!”
方繼道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顯然小胖子這些話已在他耳邊說了不知多少遍。
直到語聲停下來,他才抬頭看著裴液,勉強一笑道“鼎運他是太關心我了,其實居士她肯定是被逼的,對我名聲有些損害肯定也是不得已,何況我這薄名本來也是自詩會上得來,還給居士也是應該裴兄你千萬彆對居士產生什麼偏見。”
裴液啞然,倒是張鼎運立刻高聲罵出了一句有些耳熟的話“我操,你他媽的算是沒救了!”
——
離開在湖邊拉扯的二人,裴液往裡去和翠羽一行會合。
觀鷺台依山臨湖,足以容納五百人,如今修者在南,文人在北,場地十分富餘。
裴液上台一眼便望見翠羽的青色,十幾人已然盤坐在一方大毯子上,水果茶點一應俱全,還給備了些筆墨書籍。
裴液倒是第一次和這些翠羽弟子們見麵,他們男女參半,身段輕靈,人人劍上飾著顏色式樣不一的羽毛,手腕都係著一條白帶。
年紀則大多是二十多歲,隻有四個看起來稚嫩些,其中一個又尤其稚嫩,隻有十二三的樣子,應當是李縹青之前提過“當夜晉入三生”的師弟。
與周圍歡騰的氣氛略有差彆,翠羽這裡環繞的是一種沉下去的鋒利,雖然也是在笑語,但不少人麵色略淡,好幾位的眼眶還殘留著微紅。
李縹青剛才明明還談笑如常,此時麵上也多了份哀意,蓋因傷悲更容易在能共情的人麵前流瀉。
不過少女很快整理起表情,笑著將自己身後的兩人推到了眾弟子麵前。
“這位是楊顏,剛結識的朋友,也是要參比的,年少有為,是很厲害的五生。”
一時許多目光聚集在楊顏身上,少年摸摸頭,努力露出一個自然的笑。
“張君雪,徐穀張家《斬腰刀》的傳人,人非常好,刀術也非常厲害,同樣是五生的高手。”
裴液過來時,翠羽諸弟子已和這兩人打過了招呼,目光全都挪到了他身上。
李縹青回身將裴液往前牽了一把“這個就是裴液啦。”
裴液扶了扶劍,抱拳行禮問好,翠羽諸人紛紛還以更深的一躬。
而後少女走到翠羽那邊,先把最小的那個抻了出來“崔笑燕,我們都叫他小燕子。”
然後她一一曆數“沈杳師姐、楚念師兄——記得的,武比完請你吃捉月樓嘛、匡熔師兄”
諸人一一見過,兩邊熟悉了些,十**人圍坐下來。
照理說下麵該是一番暢談,有太多的話題可以展開,但楊顏和張君雪本不善說話,而本該是話語焦點的裴液問過好後,便倚在一邊再次翻開了手中的書冊,一言不發地繼續看了起來。
翠羽諸弟子看著這位手不釋卷的少年,相顧一番,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感歎——這便是天才的努力。
於是縱有千萬般話,此時也不便打擾,便各自閒談了起來。
漸漸大家熟絡了,氣氛也開始升騰起來,而觀鷺台上,人也差不多到齊了。
捧著書冊的裴液聽到自己清晰的翻頁聲時,才意識到場上安靜了下來,抬頭一環顧,見翠羽諸人都閉口望向場中,於是也順著看過去,眼眸不禁一張。
這位女子總能令人眼前一亮。
齊昭華。
鄉下來的少年生長十七年,實在對女子打扮上的“精致”缺少想象,後來雖然開了些眼界,但或拘於性格,或囿於環境,幾位認識的女子也並未展露給他這份特質。
直到上次湖邊相見,齊昭華一身繁雲清雨般的衣裙和相輔相成的妝容才令他見了世麵——原來穿個衣服可以有這麼多心思!
而不同於當日的繁花青柳,今日的女子偏於文士打扮,但花費的心思隻多不少,像是一抹清雅的雲霧,其淡冷清香可以通過眼睛聞到。
見到女子的一瞬間,裴液就和小胖子那句“你他媽算是沒救了”產生了深深的共鳴——女子這副風神,實在看不出是被什麼“強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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