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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下意識往武場外邁了一步,同時已轉頭去尋楊顏的身影。
然而武場中人已漸漸散儘了。
“彆急,不隻他一個。”腹中傳來語聲,“還是這間閣,來了三個人。”
裴液停住腳步,安靜的武場上,他聆聽著來自腹中無聲的話語,在外人看來,整個人宛如釘在了武場上。
但所幸這裡似乎沒有第二雙眼睛。
“那個獨眼還在,屋裡沒有其他人。”黑貓平而冷的聲音傳過來,“三個人走進來,沒有坐開始說話了。”
“獨眼在轉述下午的決定。”
安靜了一會兒。
“說完了,沒什麼新的東西——嗯?有一個人要走?有人拿進來一件夜行衣,他穿上了。”
安靜。
“他離開了,獨眼要他去盯你那位青裙子朋友。”
裴液心中先下意識一緊,但很快想起來對方的監視本是合理的、在計劃內的——若李縹青不在對方視線之中,少女露出破綻時,豈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而這場戰鬥何時爆發的決定權握在少女手裡,隻要她不落單,監視就隻是監視。
隻是少女不會想到這份監視現在才來。
“不對,不是簡單的盯梢。”
“什麼?”裴液下意識啟唇出聲。
“他們之前有盯梢的探子,這回卻是專門讓這位長老去不像盯梢,我覺得,倒像是——”黑貓話沒說完,忽然一頓,道,“有人又拿進來兩套夜行服。”
“”
“獨眼和另外一人也穿上了,那個送丹老頭沒有,他們好像不打算讓他去。”
“不是,他們要去哪?”
“不知道,他們兩個要出門了。”黑貓頓了一會兒,忽然道,“喂,我怎麼覺得,這人好像也是七蛟洞的長老呢?”
“誰?”
“送丹老頭。”
一股滴溜溜的東西從裴液脊背滾上來,少年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哢”一聲連上了,但他沒找到它。
一種不安開始在心中蔓延,有什麼東西一直被忽略了。
但他沒有時間細想,因為黑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喂,事情好像有些不對了。”它的聲音肅然了一些。
當然不對,從第一個人出門起就開始不對,後麵兩人也換上行裝更加不對!
李縹青明明兩天後才會開始行動,他們明明要等李縹青的——現在要去哪裡?
“什麼不對?”裴液聽見自己問道。
“他們對將要麵對的敵人是有預計的——我知道下午的那一大一小兩個圓圈代表什麼了。”
“代表什麼?”下午回來時,裴液曾和黑貓猜測是代表李縹青和她師叔,這是當時討論的延續,但現在他的情緒沒有思考和討論的餘裕了。
“因為下麵那一行的一個大圈三個小圈,正好代表的是這閣子裡的一個八生,三個七生。”
“”裴液心臟漏跳了一拍。
“所以上麵那一行,代表的或許是一個七生,以及一個八生?”黑貓道,“你青裙子朋友的底牌,好像被看光了。”
裴液感覺自己血流加速了起來。
最壞的情況如此突兀地出現在眼前。
這是一件顛覆整個計劃的事情——七蛟洞知道翠羽這邊有一位八生,他們知道白竹閣那位八生的加入!
這計劃必須立刻叫停。
“嗯?等一下。”黑貓忽然又道,“他們停下來了。有人進來是很新很急的消息,口述的。”
一陣安靜。
“說的什麼?”裴液忍不住道。
“太小聲了,我剛跳進來。”
“隻聽到一個尾巴,但這消息對他們衝擊很大,獨眼低頭在屋子裡來回走。”
“他什麼表情?”
“比較振奮,但也有些緊張。”
“”
“獨眼問是不是可以不去了。”
“”
“送口信來的人說不行。他要他們拖住。”
“拖住什麼?”
“不知道。”
安靜了一會兒。
“他們又拿進來一套夜行衣那送丹老頭穿上了——他也要一起去了!”
到底去哪裡?
這個問題仍然懸吊在裴液心中。
他有猜測,而這猜測令他愈加不安。
黑貓那邊一陣安靜,裴液隻聽到自己的心跳。
“他們走了。”終於,黑貓道。
“你剛剛聽到的尾巴是什麼?”
“那人說她落單了。”
一切的提心吊膽於此時得到了回應。
“誰他媽落單了?!”
“冷靜,裴液。”
“”
裴液深吸口氣,短短兩刻鐘,事情忽然突變成這個樣子,明月高懸,夜色寂靜,武場上空無一人,裴液努力梳理著被衝亂的思緒。
落單,當然是李縹青落單了。不必抱任何僥幸,少女或主動或被動,總之她提前發動了這一切。
而聞著血味兒趕去的鯊魚早已通曉她的底牌。
“不一定,裴液,彆急,伱沒發現這話的順序不太對嗎?”黑貓冷靜的聲音傳來,“我跟著他們,看看到底去哪裡,等我消息。”
“我馬上過去。”
“不急,事機未定,莽動易亂,到了地方我會叫你的。”
“那還能來的及嗎?”
“接著練會兒劍吧,裴液。”
“好。”
——
三道黑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飄出了博望園。
黑貓看了一眼他們的方向,反身一擰躍下樓頭。
月下屋頂,幾道獵獵的身影一閃而過,在他們後麵,一道小而無聲的影子遠遠綴著。
這三人自出了博望園,就徑直向北而去,沒有曲折也沒有猶豫,目的十分明確。一條直線,從捉月樓到北城,僅用了不到半刻鐘。
這裡燈火漸少,慢慢地隻剩下了月光,房屋也變得低矮破舊起來,清涼的湖息從西側吹來,黑貓動了動鼻子——他們一直是沿湖而走,此時貼得更近了。
當明月下生長著銀鱗的湖麵出現在視線中一角時,一襲黑袍忽然一閃,沒入了建築的影翳之中。
黑貓辨認了一下,是那名送丹老人。
剩下兩人則身形不改,依然往湖邊而去。
黑貓掃了一眼那黑袍消失的地方,依然綴著他們。
當湖麵漸漸擴大,已成為視野中不可忽視的一片絢爛時,前方兩人偏頭交談了兩句,又有一襲黑袍曲折了一下,去了另一個方向,這次是那個獨眼。
臨近交手,幾人開始布置陣型了。
果然,很快,剩下的最後一襲黑袍在一處樓後止住了身形,樓簷投下的濃重陰影將他融化在裡麵。
就是這裡了嗎?
黑貓頓住腳步,向前看去,已是淺灘葦叢,捉月湖畔,寬闊平靜的大湖塗抹著一層月色,像是王母墜落的銀鏡。
而在這銀鏡邊上,有一粒小小的青玉。
少女雙手背在身後,帶鞘的失翠劍被托在這雙手上一掂一掂,她低頭踱著步子,不時呆呆地偏頭看一眼湖麵,心中似被什麼事情所纏繞。
她的身姿十分鬆弛,在這個距離,以少女的修為完全察覺不到暗中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樓宇陰影裡,一道寒光緩緩滑了出來,黑貓已感受到那極薄鋒刃滲出的寒意,當它觸上脖頸時,一定不需要主人用太大力氣。
“來吧裴液。”黑貓道,“要開始了。”
——
武場。
黑貓的聲音從腹中消失,裴液從捉月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涼夜重新撫上肌膚,他深深汲取了一口清涼的夜氣。
其實這個計劃被七蛟洞洞穿,裴液並非毫無心理準備。因為這計劃不是他製定,他也不曾觸及整個計劃的毫枝末節,對此缺少足夠的掌控感。而安全感正依靠掌控感產生。
既然不曾有足夠的安全感,那麼當計劃出現意外時,他也不會太過驚慌。
他在聽到這個計劃之後的第二天就來捉月樓探查消息,本就是打算完善這個計劃,做出自己的準備。
但他絕對沒有想到少女沒有給他這個時間。
她抱著自己的計劃,擅自行動了。
不是討厭話本中友人之間的誤解嗎?
兩人固然是相識不過半月,交情全在輕飄飄的話上,但當第一份求助產生時,兩人間的關係就應該從交談上升到了搭臂,在捉月樓中,裴液通過張君雪向她請求幫助的時候,就已做好了償還這份情誼的準備。
但少女卻似不想給這個機會。
手中劍的觸感深入到心中,裴液努力將自己躁動的思緒擰起來,重新投入到雀部這兩劍之中。
黑貓說得對,這是令他平靜下來的有效方法。
他嘗試接續上剛剛的思路。
在新的劍道境界之下,他已體會到這兩式的彆扭它們為什麼彆扭呢?
為什麼呢?
得出劍,得在手上找答案。
裴液思緒漸漸沉進去,他調整好身體,手腕一抖,一聲清鳴在武場上響起。
他一次次地出劍,細心地體悟著它的回饋,漸漸地,問題開始在頭腦中明晰起來。
——太重了,太慢了。
《蟬雀劍》一開始就在劍經中寫明,雀劍是三式殺劍,由一到三,越快越輕,越慢越重。
平心而論,撰劍者將這個思路貫徹得非常好,水平也極高,這三式劍的設計沒有任何疏漏之處,可謂儘善儘美,所以裴液一直找不出其中的問題。
因為它們確實沒有任何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出在一開始的撰劍思路上,直到劍道境界達到之後,裴液才感受到它。
重劍雖然已不太合適,但適當的重倒還好,最不應該的,是慢劍。
雀部絕不能慢。
照此寫出來的劍,雖稱良品,但絕對配不上蟬部。
第一式【飛來銅影】足夠輕快,因此並不露端倪,後兩式一慢下來,就顯出不足了。
那為何這個問題一直沒被人發現呢?
裴液大約能猜到原因。
一來,蟬雀二部組合起來,仍然是一套雖不對稱,但足夠圓滿的劍法。
就像當日小鎮客棧上,見到成江宏所出的那式【嫁枝赴宴】一般,蟬部就是一個上乘的、足夠長的劍鞘,雀部則是接在上麵的劍,兩相契合之下,便能爆發出驚人的光彩。
而現今,蟬部固然是足夠可靠的劍鞘,雀部卻隻是一個短短的匕首,裴液所感受到的怪異感正來源於此。正所謂“不對稱”。
那何謂“圓滿”呢?乃是撰劍人雖無才華寫出足夠“長”的雀劍,但其自身圓潤高超的劍術造詣卻令他足以對匕首的柄部稱體裁衣,把“接口”打磨得絲絲入扣。
把這匕首往鞘裡一插——鬥榫合縫!
因此這看起來就是毫無破綻的一套劍法,而借由足夠出色的蟬部,蟬雀合起來,也能爆發出不匪的力量。
二來,要把蟬部練到家,其實也有一道頗高的門檻。也就是說一般的習劍者,頂多【援樹】【破土】能學到家,【脫殼】就開始費勁了,【展翅】【清鳴】要學會,工夫就要以年計,而且用不到實戰之中,隻會以為這兩招毫無用處。
至於後兩式,能沾些皮毛也就到頭了。
——如果根本沒察覺到“鞘”的長,自然也不會感受到“劍”的短。說不定在他人看來,蟬部才是怪異,雀部反倒正常。
要看出這個問題,非得立在和撰劍人同樣的高度不可。不然即便你將這劍練上十年,哪怕發現了一些端倪,仍然是難得其門而入。
想到這一節,裴液心中忽然湧起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在頭腦中搜尋著這感覺的來源,手上已經開始嘗試改變雀部的用勁技巧——這三式劍,應該是越來越快,而且威力越來越大,一劍勝過一劍。絕不應為了威力而做速度上的妥協,如此,才配得上絕妙的蟬部。
裴液靜立著,心中努力找著那想象中的感覺,同時身體不停地調整。這項工作比想象中要難,這也在意料之中——如果你真的輕易用出來了,豈不等於隨手創造出了和蟬部相同水平的劍術。
裴液自知沒這份本事,他隻是努力找一下方向而已。
終於,在某一刻,裴液手腕一轉,那微妙的感覺忽然顯露。在它逝去之前,裴液一劍刺出。
他誠然找到了路徑。
兩股強大的力量在手腕中猛然相撞,它們是絞擰的,是逆反的,甚至是不共戴天的。
一瞬間,仿佛楊顏那一劍在手腕中炸開,劇烈的痛麻一路擴散到手指上,五指一時僵直如爪。長劍脫手而出,劃過一個淩亂的弧線,掉在了地上。
“叮啷”一聲。
剛要邁步去拾的少年猛地一怔,仿佛被一道悶錘釘在了原地。
“叮啷”
叮啷。
他聽過許多次這個聲音,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直直地撞入他的腦海,把一切都貫通了起來。
他找到了那熟悉的來源。
腹中一道語聲升了起來,“來吧裴液。”黑貓說,“要開始了。”
“”
“裴液?”
“”
“裴液?!”
“得等一下了。”裴液偏頭看著某個方向道,“你先幫幫她,我這邊有點兒事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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