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布政使在說完賜座之後就離開了。
餘令沒有去想薑布政使是要有要事要忙,還是要對自己來一個下馬威。
無論是什麼對餘令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已經撕破臉了。
當薑布政使問沈毅是不是自己爹的時候,兩人之間的仇怨就已經結下了。
彆看這像是一句玩笑話。
可這些話百姓可以說,官員之間不能說。
餘令來大明這麼久,也讀了這麼多書,對大明的禮儀已經知道很多。
在文人,官人之間禮儀和道德規範非常嚴格。
這也是君子之道。
不問候父母,不奔下三路,這是基本的原則。
文人和官員如果對罵的時候問候對方的父母會被視為對先輩的大不敬,等於徹底的撕破臉。
餘員外健在,布政使一來就質問沈毅是不是餘令的爹。
這已經算是非常嚴重的失禮了。
按照大明律法,薑布政使已經觸犯法律中“罵詈 (li)罪”。
罵人的時候可以罵人“蹄子”、“畜生”、“東西”、“老貨”等等……
但絕對不能拿父母開玩笑。
薑布政使敢罵餘令,因為他根本就瞧不上餘令。
在朝廷的眼裡,布政使是各省藩鎮的一把手,封疆大吏。
大明九邊軍事重鎮,西北這邊三個,所以都督也叫做三邊都督。
在都督之下就是“三司”,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
作為整個三邊的二把手,數千名官吏看他眼色。
雖然明知辱人父母是不對的,但他毫不在意。
罵了又如何,有人敢為餘令出頭嗎?
官場虛偽的麵具之下就是恃強淩弱。
在薑布政使的眼裡,餘令和宮中的閹人走的近又如何。
隻要餘令使喚不動掌印大太監,他的地位無人可撼動。
就算沈毅當麵,他也得站著回話。
餘令知道布政使是多大官,餘令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
所以在薑布政使走後,餘令在認真的回憶他的模樣。
應該四十五六的年紀,有胡子,很富態,眉毛稀疏,在左邊的眉眼之下有一顆小小的痣,愛笑……
記住了這些,餘令滿意的鬆了口氣。
近些年長安災禍不斷,百姓過的不好,自己才上任。
按照目前朝廷的一個辦事效率,自己在這個位置可能需要乾很多年。
但也不排除有好運氣。
所以,要好好的做官,要好好的組織考試。
要不遺餘力的把土豆推廣起來,要成為長安的青天大老爺。
隻要自己手底下有了人。
什麼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都沒有自己的命令好使。
餘令想通了這些,笑容再度浮現在臉上。
自己年輕,能活,最起碼比姓薑的能活。
“此子今後要麼是大恐怖,要麼就是厚臉皮!”
薑布政使從縫隙處收回目光。
他從劉州那裡知道餘令的很多事,包括剿匪,包括去河套販馬。
就連餘令的家世他都打聽的一清二楚。
他和萬曆一樣,從心眼裡喜歡這種沒家世的。
好操控不說,人還忠心,給一根骨頭就能讓其感恩頌德。
可惜,這孩子跟了閹人。
薑布政使雖然覺得有點可惜,但並未把餘令當回事。
餘令這樣的人很多,隻要他想,天南地北都會有人送來。
“劉州!”
“下官在!”
“你在武功任職多年,長安這一塊你熟,你來說說,我若是把餘令調到衛所去,沈毅會不會來找我!”
劉州知道布政使這是探底了,聞言恭敬道:
“回大人的話,沈毅在長安很少離開龍首原,不過大人還是得注意下忠州那邊,餘令和秦、馬兩家的關係很好!”
“馬千乘和秦良玉?”
“對!”
薑布政使笑了笑,淡淡道:
“三十五年秦良玉進京,聽宮裡人說陛下並未見她,如今奢安有了亂象,自顧不暇!”
“張首?”
恭候在一旁的張同知聽見薑布政使在呼喚自己,露出淡淡的笑意,快步上前:
“大人我在!”
望著“懂事”的張同知,薑布政使麵露不屑。
又是一個在長安活了快十年的人,被一個小子嚇的告病了。
薑布政使知道張同知不是怕餘令,而是怕餘令身後的人。
“來,你來說說,你覺得餘令在這長安,在這百姓之中口碑如何,名望如何,是好官,還是一個貪官!”
“是好官!”
薑布政使望著張同知淡淡道:
“倒也公正,倒也沒誆騙我,那便借著我的手去壓餘令一頭吧!”
“是!”
張同知倒是這麼想過,可他也知道,薑布政使遲早會離開這裡回都督府。
一旦他走了,南宮來了……
閹人都是小心眼。
一旦他知道自己落井下石,南宮雖然不能對薑布政使做什麼,但他要對自己做什麼實在太簡單了。
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啊!
薑布政使抬眼掃了兩人一眼,淡淡道:
“走吧,晾了人家半天了,不說點什麼不合適,都是臣子而已!”
聽得腳步聲,餘令趕緊站直了身子。
薑布政使瞅了餘令一眼,笑道:
“餘同知勿怪,剛才有些要緊事要處理,怠慢了你,還請莫要往心裡去,對了,你不會告訴沈毅吧!”
世人都說太監變態,餘令發現這薑布政使更變態。
剛才是不是在後麵薄荷吃多了,張口就是風涼話。
都這麼大的官了,還皮裡陽秋地奚落人,太監把他怎麼了?
“下官不敢!”
薑布政使笑了笑說道:
“說說吧,你重新上戶籍,今後稅務按照戶籍走,勞役我就不說了,稅收你來說咋辦吧!”
餘令聞言趕緊道:
“回大人的話,長安百姓被侵占的良田眾多。
按照“贖糧”製度,彆的地方下官不敢言,但僅長安縣這一個縣,當下每戶要承擔兩戶的糧款!”
“如今,賣地的百姓越來越多,有地的百姓越來越少。
下官計算過,最多五年,長安的每戶百姓至少要承擔三戶糧款!”
餘令咬著牙繼續道:
“如今年景一年比一年差,天暖和的晚,又冷的早,糧食減收,如果這個時候不做些什麼,到最後無糧可收!”
“一旦一戶百姓要承擔三戶糧款的時候,就算是豐收年百姓也承擔不起這麼高的賦稅糧款。”
薑布政使聞言嗬嗬一笑。
聽著這個嗬嗬的笑聲,雖然隻是笑聲,餘令卻知道薑布政使說了很多話。
說自己夏蟲不可語冰。
“繼續!”
“如今長安還能收上來糧食,穩住這些不至於餓死,若不管,用賠糧來繼續壓榨那些願意種地的,邊軍將無糧可用!”
薑布政使又笑了,忽然道:
“你這麼做了成了青天大老爺,那我問你,邊軍少糧,無糧可用,那些鎮守邊關的兒郎就活該餓死是麼?”
“不敢!”
薑布政使聞言怒喝道:
“你有什麼不敢,修繕大慈恩寺你壓榨富戶,如今你已經在重新統計黃冊,你告訴我你不敢!”
“你小子說的冠冕堂皇,全都是為了一己之私。
大明立國以來這些年都這麼過了,這豈是你一個走偏門的閹黨能在這裡大放厥詞的?”
餘令決定說話了。
還有臉提大明開國以來。
咋不說大明開國時候軍屯屯田種糧能自給自足?
咋不說現在衛所武官把軍戶當作自己的農奴呢?
之前衛所是缺糧的,但也是年景不好的時候缺,不是像現在每年都伸手問百姓去要糧。
真要按照大明立國那會,軍屯自給自足不說還有結餘。
如今軍屯的人都跑完了,又開始扯大明立國以來。
餘令知道薑布政使一定知道這些。
現在他隻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因為他不想得罪人,因為他不缺糧食,不會餓肚子。
所以他裝著看不見,把老實巴交的百姓往死裡欺負。
他動動嘴就行了,反正壞事都是彆人來做!
一旦這群老實人活不下去了,老實人的怒火他們是承受不了的。
餘令想不明白,都是讀書人,曆史的教訓曆曆在目,眼下身處其中卻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真的是肉食者鄙麼?
見餘令不說話,薑布政使臉上又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餘令說的他都知道,在束發求學的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豪情。
如今……
薑布政使覺得自己看透了。
自己這個歲數了,自己在任上又能呆幾年呢,做的再好,一紙調令……
那還不是給下任做嫁衣?
所以,自己在這裡不犯錯就是大功,保證衛所的那些將士不餓死就是大功,地方不出亂子就是大功。
自己的目標是內閣。
而不是像餘令這樣,為了巴掌大小的地方在這裡討論國策。
長安治好了有用嗎?
甘肅、延綏、寧夏等地呢?
“餘令聽令!”
“下官在!”
“既然你有這個心思,你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身為上官的我不能不體恤下屬,不能不體恤百姓!”
“聽說你整頓吏治,收沒了很多錢財和土地,長安現在有很多軍戶,我就給你一千戶,來實現你的雄心壯誌。”
薑布政使望著餘令笑了笑:
“辦的好無功,辦不好你有罪,還是那句話,我不能讓你的一個決定,導致了我邊關兒郎沒了軍糧!”
“如果你連讓這一千戶軍戶過上好日子的本事都沒有,你剛才所言無非是紙上談兵罷了,我會寫折子去吏部,撤你的職!”
“接令吧,讓我看看宮裡的閹人看中你哪 一點!”
餘令的心都在顫抖,這薑布政使是真的狠。
自己好不容易搞點土地,好不容易有了點銀錢……
薑布政使這一棒子直接就把自己敲了回去。
自己養一千軍戶,還不是替衛所來乾這活,連個官職都沒有,生死全在他手裡捏著。
這是把自己當家奴啊!
“餘令?”
餘令趕緊道:“下官接令!”
薑布政使擺擺手:
“好了,接了令就走吧,早些去做,張同知會看著你,對了,這驛遞寒酸,我就不留你吃飯了!”
“遵命!”
望著餘令離開,劉州咬了咬牙低聲道:
“大人,不能讓餘令手裡有人!”
“為何?”
“這小子知兵,懂兵,還擅長收買人心,短短幾年的時間,朱家宗室都唯餘令馬首是瞻,如今他手裡有了人!”
薑布政使灰蒙蒙的眼眸盯著劉州:“繼續說!”
“女真奴兒之事曆曆在目,餘令此子比那奴兒更懂大明,在他眼裡沒有什麼是非大義,他隻認……”
薑布政擺擺手,直接打斷的劉州的話,笑道:
“奴兒芥疾之蘚罷了,我也不是那李成梁,餘令他也不是那奴兒,他是我大明人,明白了麼?”
“可是大人……”
薑布政不善的望著劉州,嗤笑道:
“你在教我做事麼劉大人?”
“不敢!”
“不敢就閉上的你的嘴,你要是真的能看的準,你眼下也不會是這個地步了,對嗎,副千戶大人?”
“沒眼色,我若不這麼做,等著整個長安府成為閹人的地盤,蠢貨!”
劉州冷汗直流。
話雖如此,他心裡依舊覺得薑布政在玩火。
餘令的短板是無人可用,這一下給了他一千戶。
雖說是窮的就隻剩命的軍戶……
若是餘令讓他們活命
這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