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孫承宗喚來!”
“是!”
萬曆打斷餘令,開口讓人把孫承宗喚來。
萬曆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在萬曆二十七年時候孫承宗在大同幫助房守士平息了一次兵變。
而且,他知曉邊關異族和大明邊疆國防的基本情況。
萬曆他雖然不上朝,不批奏折、不見大臣、不上朝,甚至連皇宮大門都懶得邁出一步。
但他不傻。
他沒去過邊關。
所以,他需要有個人來驗證餘令的話。
朝中文官結黨營私,武官伸手要錢。
若是連身邊的錦衣衛和東廠都開始聯合起來哄騙自己,這是他不能忍受的。
孫承宗進來了,壓著大喘氣。
他看了一眼坐在墊子上的餘令,又看了看躺在那裡假寐的萬歲爺,雙手抬至齊眉處,行稽首後躬身。
望著孫承宗,餘令才想起來自己剛才沒行禮。
餘令趕緊站起身,學著孫承宗的樣子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餘令蹩腳的樣子萬曆看到了,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說吧,說說河套的事情!”
見皇帝說話了,餘令深吸了一口氣趕緊道:
“萬歲爺,河套那裡三娘子很有威望,那裡的牧民和部族都很尊敬他,她也願意和大明交好,所以互市很大,人很多!”
萬曆聞言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
“三娘子去年去世了,六十三歲,葬於美岱召內。
朕下旨賜其祭七壇,以彰其她“不貳”之功,你說的沒錯,有她,孛兒隻斤才沒侵犯我大明!”
“河套是我大明的……”
餘令的喃喃自語萬曆聽到了,他不生氣,他隻是有點難受。
餘令說的沒錯,那本就是大明的土地。
“餘令繼續說!”
“部族眾多,除了各種勢力交錯,白蓮教也藏身其中,教徒無數,且一直都和關內我朝官員有勾結!”
“臣本來就是去買馬的,買回去賣掉,用賣馬的錢作為軍餉。
因蘇千戶之子蘇懷瑾在隊伍中的消息被走漏,這群人因為這緣故決定對我們下手!”
萬曆扭頭看向了孫承宗。
孫承宗趕緊道:“陛下,白蓮教在我大明一直是私下收信徒。
從洪武開始到現在,這數百年裡,大部分都是錦衣衛在對其圍剿!”
孫承宗低聲道:“仇怨怕是因為此!”
“嗯,餘令繼續!”
“臣人少,臣在販馬結束之後就當即選擇離開,奈何他們也盯上了我們,二百多人對我們進行圍剿。”
餘令深吸一口,語音有些顫抖:
“我們的馬術不如人,跟他們打就不能用騎兵對戰,我們打不過他們……”
“長安縣縣令朱沐,他說他是朱家子弟,當應效仿先祖之風。
他帶領二十八名朱家子弟率先衝鋒破陣,戰死二十一人!”
“朱縣令待小子如晚輩,小子氣不過。
在屠了這二百人之後攜蘇懷瑾再渡黃河,準備砍賊首慧心光頭。”
“那時候正好是互市開放,諸多部族首領前去觀禮祈福,看守薄弱,臣摸了進去……”
餘令把殺慧心的過程講得很簡單。
畢竟這是在宮裡,跟皇帝講怎麼捅人腰子總感覺怪怪的。
“這次來,臣不但帶來了慧心的人頭,還帶來和他勾結在一起的我朝官員之間的書信。
涉及官員一百七十八人!”
餘令深吸一口氣:“陝晉兩地是重災區!”
萬曆聞言慢慢的坐了起來,眼裡有了點點凶光。
餘令此刻的心神已經恍惚了,沉寂在往事裡。
時隔一年,朱縣令的死還是讓餘令覺得義憤難平。
“可能是朱縣令的在天之靈庇佑著我,那天的西北風很大,臣就用慧心帳篷拿來的火油點燃了帳篷。”
“臣覺得還不解氣,在過了黃河之後又回來了。
趁著他們滅火之際,臣去了牧場,然後又放了一把火……”
一直低著頭聽著對話的孫承宗猛的抬起頭。
他猛的想起了去年年底的時候邊關發來捷報,說一場野火燒死二千多人。
孛兒隻斤家族有三名直係遇難。
屍骨無存。
這件事太大,大到那些殺十個馬匪就敢發捷報請功的邊軍都不敢做文章。
孛兒隻斤需要有人來背這口鍋。
大明就是他們找好的鍋。
眼看著大明和蒙古之間要再起兵禍,恰在這個關頭最有權力的三娘子離世了。
孛兒隻斤家族開始新的爭權奪利。
聽說他們現在還在打。
那這件事自然也就擱置了,孫承宗打死也想不到“罪魁禍首”就在眼前。
他先前說的話沒有騙自己。
他是真的殺了二千多。
想到這裡孫承宗替那會打群架的禦史捏了一把冷汗。
不管是他餘令直接殺死或是間接因他而死的人。
這樣的人那都是狠人,手上沾了這麼多的血,那麼多人命
望著精神恍惚的餘令,萬曆此刻已經相信錦衣衛和東廠的密折所彙報的事情都是真的
不是為了哄自己開心。
“書信呢?”
餘令聞言猛地回神,低聲道:
“書信分為三部分,錦衣衛蘇懷瑾身上一部分,沈公公身上攜帶一部分,另一部分在苦心大師手裡。”
“人頭呢?”
“慧心的人頭由錦衣衛小旗吳墨陽攜帶!”
萬曆聞言好奇道:
“為何分這麼開?”
餘令咬著牙低聲道:
“臣怕死!”
萬曆聞言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件事涉及的人一定很多
他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抬起頭看著曹化淳道:
“去,把河套之地的沙盤圖拿來
孫稚繩,聽說你也是一個知兵的,在大同還勘踏沿途地形守衛,你也記一下!”
孫承宗見萬歲爺沒有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喊自己的“字”,知道這是皇帝親近的自己的表現。
孫承宗聞言趕緊道:
“遵旨!”
沙盤來了,餘令望著眼前沙盤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蘇懷瑾說的沒錯,沙盤不是用沙子做的,宮裡的這個應該是泥膏做的。
“萬歲爺,這沙盤有點問題,牧場的位置應該往左偏移寸許,那邊冬日是西北風,牧場,帳篷會躲在陰山下……”
萬曆抬起頭:“稚繩,餘令說的對麼?”
“回陛下,的確如此!”
望著拿著竹刀在修整沙盤的餘令,萬曆忽然道:
“餘令,朕問你一題,以沙盤為戰場,朕給你一萬長安將士,讓你拿下河套,多大把握?”
“拿不下來!”
餘令的回答根本就沒絲毫的猶豫
笑容還在臉上的曹化淳立刻就變成了呆滯,這傻孩子,就不能說點好聽的麼?
又不是真的讓你去,哄人都不會!
這是沙盤,國朝打仗,文官就是對著沙盤來派兵遣將的,說錯了也沒關係。
“啥?”
“臣說,一萬人拿不下來!”
“理由!”
想著互市開始時那堆成山的糧食,想著小柿子說的那些鐵器的交易,想著那密密麻麻的商人。
餘令誠實道:
“黃河不好過,過去了就得贏,贏不了一個都回不來。
而且一萬人過河除非學那李衛公,用精兵奔襲斬將,一次打殘。
打不殘,他們就會立刻反擊,我們承受不起。”
萬曆歎了口氣,喃喃道:
“他們在休養生息,一旦兩代人成長起來,人數一多,他們就會和以前一樣南下,這是遊牧的必然性!”
見皇帝有些落寞,餘令忍不住道:
“陛下,我們打不進去,我們也可以讓他們不好過!”
“說!”
“陛下,臣說的是屁話,不對的地方你彆生氣!”
“說!”
“陛下,那裡部族多,勢力雜亂,信各種神的也多。
在那裡漢民也是一個大群體,臣以為可以用扶持,暗殺,挑撥,栽贓,謠言,製造對立!”
萬曆聞言笑道:
“讓誰做呢?”
餘令聞言不好意思道:
“錦衣衛和東廠啊,他們有經驗,隻要讓那邊亂起來,他們就擰不到一起!”
萬曆笑了笑,悵然道:
“餘令,做事就跟做人一樣,若是什麼事都跟自己計劃的一樣,那這世上就沒有難事了。
朕這宮廷千瘡百孔,何況人心呢?”
餘令能聽懂萬曆的弦外音,低著頭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萬曆忽然道:
“化淳擬旨吧,茹家茹讓有先祖之風,爾讓從政,才學兼優,可居長安府、領長安縣令一職!”
“餘家子餘令,朕觀其心,必惟其人,非明決之才,但忠勇俱見,治理有功,賜飛魚服,示以褒榮!”
(s:正史《明史》未明確記載顏色與品級的直接關聯,現存顏色分級說法多源於民間推測或後世演繹,飛魚服等級高低是看紋飾,蟒、飛魚、鬥牛。)
說著,萬曆看了一眼餘令,喃喃道:
“餘守心,你的學問太低了,讓朕為難啊!”
餘令啞然,的確,學問太低了。
皇帝什麼心思,餘令也不懂。
不過想到進殿之前曹公的話,餘令心裡有點明白那一番話為什麼要在那時候說了。
有官位肯定是有的,但是什麼官就不知道了。
今日來能混一套飛魚服餘令已經很開心了!
萬曆說罷,看了一眼殿門外,見天色晚了下來,淡淡道:
“今日朕心情寬慰,稚繩你和餘令留下來陪朕吃頓飯吧!”
“是!”
跟著皇帝一起吃飯,餘令算是開了眼界。
蒜醋白血湯、五味蒸雞、元汁羊骨頭、糊辣醋腰子、蒸鮮魚,鵝肉巴子等……
一共十二道菜,餘令隻認出了三道菜。
也是到吃飯的時候餘令發現萬曆皇帝他的腿腳有點不好。
曹化淳不止一次的想去攙扶他,又被他推開,可能外人在,他想留下自己最好的一麵。
見餘令盯著餐桌,萬曆有些好笑,忍不住道:
“守心,今日彆客氣,朕這裡你隨便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跟人打了兩場架,估計早都餓了!”
餘令深吸一口氣,忽然開口道:
“陛下,這盤菜能不能讓臣帶走!”
孫承宗猛的看著餘令,他想不到這小子是真的敢開口,膽子大的沒邊了。
哪有客人去主人家做客,還要把主人的菜帶走的。
就算主人說了,稍微有點人情世故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哪個菜?”
“鵝肉巴子!”
直到此刻餘令才知道鵝肉巴子是宮廷菜。
小老虎先前在京城一直念叨的菜竟然是宮廷菜。
如今小老虎就在外麵,他和這道菜的距離就隔了一堵牆……
萬曆聞言好奇道:
“五味蒸雞比鵝肉巴子好吃,為什麼選這個?”
“不敢欺瞞陛下,臣有個哥哥,他喜歡吃,他念叨了很多年,臣想讓他嘗嘗味。”
萬曆笑了。
見過了太多的臣子的客客氣氣,見過太多臣子見了自己都要權衡利弊。
餘令義無反顧的模樣卻讓人覺得真誠。
自己身為皇帝,竟然在一刻看見了臣子的心。
“來,把這個菜扯下,裝起來,一會讓守心帶走!”
餘令聞言開心的笑了,有了這道菜,不管好不好吃,小老虎也算是圓夢了……
宴席結束,夜也慢慢的深了。
距離晚膳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了,萬曆發現自己睡不著。
“化淳?”
“奴在!”
“明日你擬個旨意,他餘令不是對墾荒,種地,很有心得麼,就封餘守心為長安府同知吧!”
“爺,餘令學問不好!”
“你的意思呢?”
“奴以為掛一下就行,免得臣子知道又來說任性!”
萬曆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
“這些年他們罵朕罵的還少麼,擬旨就是了,朕就偏偏跟他們反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