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軍屯的人老,但不能說他們是廢物。
一旦有一個人領頭衝上去的時候,剩下的所有人腦子裡瞬間都是空白的。
如果空白的腦子有回想的話。
那一定是餘令最後吼出來一句話。
“如果放任他們離開,上頭查下來,我們所有人都跑不了!”
有戰事要奮勇殺敵,沒有戰事要屯兵開田,維護地區治安。
如今賊人剛搶了子午集,整整搶燒了一夜……
如果讓賊人跑了,那自己這些軍屯自然是要背鍋。
哪怕屯子裡的青壯很少,哪怕軍屯名存實亡,一旦惡事發生,上頭的那些官員可不會去細細地分辨這些。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殺人。
然後官方的軍文裡一定會說,是軍屯軍戶怯戰不敵,致使賊人兵犯子午集,軍屯軍戶當全責。
罪責一旦定下,那就是生不如死的開始,沒有一個人可以例外。
趙不器衝上去了,手中長矛直接刺,打獵的時候怎麼捅,現在捅人就怎麼捅,他沒有絲毫的不適。
身後的軍戶緊隨其後。
他們的長握農具的手長滿了繭子,平日端碗都抖個不停的手,在這一刻突然不抖了。
紅著眼,朝著離自己最近的人刺了過去。
軍戶沒刀。
餘令反正是沒有看到一把刀。
就跟當初看錦衣衛一樣,餘令以為錦衣衛個個都穿飛魚服,腰掛繡春刀。
結果飛魚服就看到一次,就是在蘇懷瑾老爹那裡看過。
軍戶沒有刀,相比刀而言,矛是餘令見過最多的。
莊戶手裡拿著的幾乎都是矛,矛尖體積小,後麵加一根長杆把手就能用。
老爹也說了,長矛在戰場上有著先人一手的優勢。
而且動作也很簡單,隨著軍官的呼喊,刺,拔,再刺。
最難能可貴的是,它的破甲能力也很強。
體積小意味著成本低,招式簡單意味著上手容易。
至於弓弩,那就是軍戶中另一個群體了,叫弓戶。
餘令到現在也隻是聽說過。
截殺開始了,老葉衝上去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讓這群賊人完完全全的跑到南山裡,那這事就大了。
如果是搶了就走,這事還不算太大。
這群人是實實在在搶了一夜,放火了,那奸淫殺人是避免不了的。
他們已經不是匪患了,他們已經成為了賊寇。
所以,一定要留下點賊人的屍體,這件事才可以有回還的餘地。
衙門的人最擅長做文章了,有敵人的屍體就有文章可做。
趙不器猛,老葉猛,再一看老爹更猛。
三個頂在前的人就像是主心骨,給了後麵的人無與倫比的信心。
望著一個個賊人倒地,餘令還是有點不適應。
教導自己練武的老葉說的對,功夫不是上台麵的雜耍班子。
功夫那真是殺人的,而且全是陰招。
老爹的長槍是對著胸口,這樣能最簡單的一擊必殺,防止敵人詐死等你走過去後爬起來捅溝子。
老葉的招式就不好看了,全是陰招。
他手中的木棍是專攻下盤,招招衝人小腹招呼。
這一棍子捅上去鐵打的漢子也得倒地,人倒地後他上去蹬小腹。
這一次餘令看的比上一次清楚。
廝殺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幾乎都是一個照麵,頂多躲閃一下算是過招。
其實一個照麵生死就定了。
“滿載而歸”的賊人沒有想到軍戶會出手。
在他們的眼裡軍戶是沒出息的一群人。
明明屬於衛所和兵部管,卻偏偏對任何官員都卑躬屈膝。
堂堂一七尺男兒給人家官員蓋茅廁,還得自己解決午飯,就這樣了還得陪著笑臉。
有骨氣的人都跑了,沒骨氣,沒卵子的才會呆在屯子裡受人壓榨。
如今這群沒卵子的人竟然朝自己出手了。
“滿載而歸”的賊人一排排的倒,就算身子被捅了一個窟窿,也死死的抓著自己搶來的東西不鬆手。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在這一刻上演。
其實在這一刻勝負已經定了,餘令不懂戰場,但看的懂人心。
賊人不想打,他們隻想快點回到山裡。
如果他們舍得放棄手中的貨物轉身反打。
就算打不過軍屯裡的這群老弱,那也能勢均力敵,也能帶走更多的貨物。
但他們好像忘了他們是從適者生存的深山跑出來的狠人。
軍屯裡麵的人手中的長矛越刺越有力,地上的躺著的人也越來越多。
隨著軍戶的士氣高漲,已經三人為組的時候……
這群賊人終於知道舍棄貨物了,然後飛速的往山裡逃。
臨走時有人撂下了狠話,他說夜裡睡覺請記得睜著眼。
這一句話,給士氣高漲的眾人臨頭潑下了一盆涼水。
有的人已經麵露懼色,老實巴交的種地人,哪有不怕報複的。
餘令不願好不容易凝聚的人心就此散去,餘令衝著逃走的人群大喊道:
“記著,小爺名叫餘令,等著小爺親自進山擰下你們的腦袋,那時候可不要跪地求饒、痛哭流涕!”
那群人沒回答,隻有冷笑在回蕩。
勝了,可因為賊人的那句話讓勝利沒有喜意。
老百姓本質上就是寧願少一事不願多一事,他們不願生事。
不是怕,而是一種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的生活態度。
真要豁出去了,老實人發起怒來才是最可怕的。
餘令見所有人都望著自己,深吸一口道:
“老爹你騎驢子去報官,所有人現在去收集貨物,記住,如果遇到沒死的人一定不能讓他死了,一定要讓他好好的活著!”
“有受傷的沒?有受傷的沒?”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打了這麼屁大一會兒,用的還都是長矛,還真沒有一個受傷的。
“快,聽我的,往自己身上抹泥巴,往臉上抹血,不管聽不聽得懂,記著一定要讓自己看著狼狽,很狼狽……”
“如意,去,把他們的衣服都撕破快……”
這個時候餘令沒有時間去解釋為什麼要這麼做。
非要說個為什麼,那就隻能說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屁股決定位置,位置決定腦袋。
而功勳是需要裝扮的。
餘令在後世雖然沒有在官場混過,但公司就是官場,不能在領導麵前說不容易,要讓領導看見自己的不容易。
趙不器用肩膀撞了撞餘令二伯,低聲道:
“叔,令哥這是看的哪本書?”
“咋了?”
“這手段太狠了,我也想學。”
餘錢聞言嗤笑道:
“一陣陣的“陣”字都不會寫的人想看書,不是叔看不起你,而是這聖人學問你看的懂麼?”
餘令發話了,眾人開始忙碌了起來。
這些賊人把物資散落一地,有的人都死了,手裡還死死地拽著銀子。
如意想不明白,搶銀子做什麼?
大山裡難道有鋪子?
餘令也邁步走到死人堆裡,隻要不是那種分屍的餘令都不怕。
在和小老虎一起的時候,兩個人還給屍體擦洗過身子。
貨物很多,集市本身也是貨物聚集之地,所以在地上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連針頭線腦都有。
當看到那一袋袋的鹽,一袋袋的麵粉,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望著眾人不斷吞咽的喉嚨,餘令認真的想了想,突然道:
“願意掙點辛苦費的舉手!”
所有人懂這句話的意思,在餘令的話音落下,眾人忐忑的舉起手。
一個,兩個,三個,直到所有人。
“來,衣擺撩起來,一人先一瓢鹽!”
餘令不知道這是戰獲的流程還是分贓步驟,也不知道後果如何。
但既然所有人都舉手了,少的東西全都按在逃走的那群人頭上。
所有人都笑了。
這麼滿滿的一大瓢鹽,接下來一年乾活就有勁了,再也不用想著從哪裡省一點,去買那死貴死貴的鹽了。
糧食餘令也讓人扛走二十包,這個不好現場分,餘令打算等到衙門的人走後再均分到每一家。
賊人太貪了,還有人扛了一大桶油。
小肥扛著一大捆竹子回來了,油桶空了,也倒在了地上,點點油水滲透到土地裡。
趙不器心疼的直舔嘴唇,他恨不得趴上麵去吸一口。
麻布餘令分了,綢緞餘令不敢動,也不敢分。
貧民老百姓,誰家裡有這個東西那真是一百張嘴都說不清楚。
晌午過後老爹回來了。
衙門的人其實在天亮的時候接到報案了,他們來時剛好和走到半道報案的餘員外碰了麵,然後一群人趕了過來。
朱縣令來了,望著地上的三十多具屍體麵色複雜。
圍著廝殺場轉了一圈,他突然開始殺人,那些沒死的活口全部被殺。
“好,好啊,為禍多年的黑虎幫終於在我長安縣伏法了,好,好,好啊……”
餘令有點轉不過彎來。
轉不過彎來的又何止餘令一個人,明明殺得是搶掠的賊人,怎麼就變成了什麼黑虎幫呢?
“誰是領頭的!”
朱縣令故意這麼問。
他已經看出來了被人群圍繞的餘令,也看出了那故意散落的物資,也看出了鄉民那張張忐忑的臉。
但這些對他不重要。
子午集成了人間地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長安府這塊土地上有朱家子嗣一萬多人,重要的是衛所眼線艾主薄死了,重要的是長安有一半是自己說的算了。
重要的是,衙門可以以剿匪殺賊來向那些大戶收錢了。
重要的是子午集這塊生財地歸自己了。
“小餘令,我果然沒看錯你,書讀的好,人也做的好,好啊,等著我回去給你請功,等著做官吧!”
“謝謝縣尊!”
朱縣令笑了,望著餘令輕聲道:
“小餘令,這是一群什麼人?”
餘令望著那沒有溫度的眼眸,故作懵懂道:
“縣令大人,我們隻是殺的賊人惡人,什麼人不懂,反正不是好人!”
朱縣令笑了,眼眸裡突然有了溫度。
餘令的這個回答雖然不是自己心裡想的,但比自己心裡想的那個要好。
這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回答。
“來人啊,把賊人搶掠的米麵留下一半給案首小餘令,剩下的運到子午集,天殺的賊人,怎麼那麼狠呦~~~~”
朱縣令走了,餘令卻是一身冷汗。
餘令拍了拍臉,不去想這裡的彎彎繞繞,望著那一大堆的米麵,餘令深吸一口氣。
利不可獨,獨利則敗……
“天色還早,大家辛苦,咱們把米麵一分,每個人都有啊,都一樣……”
分糧食陳嬸是行家,這是在京城練出來的。
沒有升器,她就用葫蘆瓢,竹棍順著邊沿一刮就是平平的一瓢,這就是標準。
糧食到手,立在門口的竹竿也被人小心翼翼的抱了出來。
眾人開始分油,這一次依舊用瓢,隻不過是小瓢。
東西全部均勻分發,餘令並無多拿,也沒多占。
在這一刻,餘令的身形在八個村漢子們的心裡猛然拔高。
這是一個有誠信的人,值得信任,值得托付。
大家暗自決定,以後有個什麼解決不了的紛爭一定要來找餘令。
其實這不是信任,這是威望。
餘令都不知道自己有了威望。
大家一起出力,一起拚命,在餘令的念頭裡,這東西本來就該均分,難道不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