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的人走了,可宴會還在繼續。
底下的結束了,在其他人羨慕的眼神中,觀景樓三樓的緊隨其後地開始了。
能上三樓的寥寥無幾,也就七八人而已。
這些人也就王秀才看著年長一些,其餘的都很年輕。
彆看盧國霦有了兒子盧象升,開口閉口必談老夫。
但看他的麵相,他的年歲絕對不超過三十,說不定連二十五都不到。
廚娘也自稱老婦,其實真的一點都不老。
大人上去了,小的自然要留下。
像餘令,盧象升這樣的小嘍嘍自然是沒有資格上三樓的。
幾個小子二樓單開一桌,幾個不說話的內侍給兩人端來的糕點。
可能上麵的人覺得光吃糕點有點噎,還貼心的準備了飲品。
餘令嗅著香氣撲鼻的飲品遲遲不肯下嘴。
見餘令皺著眉頭,盧象升忍不住道:
“這是渴水,是用各種水果熬製成的,市麵上幾乎見不到,不是味道不好,而是太貴了,百姓們買不起!”
(s:渴水,就是明朝的濃縮果汁,在《本草綱目》,《農政全書》中均有記載)
餘力輕輕的抿了一口。
有西瓜的味道,還有梅子的酸味,香氣撲鼻的應該是桂花,作為點綴的是薄荷。
賣相超級好,器皿也非常精美。
餘令打量是因為他沒想到老祖宗們在這個時候都喝上了飲料。
這一次的糕點餘令也很滿意,但這種滿意也是能吃而已。
糕點是鹹的,鹽味剛好,不像早間的那般齁甜。
吞下嘴裡的糕點,餘令豎起大拇指,讚歎道:
“你知道的可真多!”
麵對餘令的誇讚盧象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隻是笑,並未接餘令的話茬。
他實在害怕餘令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
這個餘令太能說了,比自己家裡的兩個弟弟加在一起還能說。
問的問題比自己兩個弟弟的問題還多,還幼稚。
早熟的盧象升認為老氣橫秋的餘令是裝出來的。
一點都不懂什麼是“君子要訥於言敏於行”!
望著一邊吃糕點一邊看書的餘令盧象升很羨慕。
羨慕餘令有六本他都沒有的書,羨慕餘令能得賞賜。
盧象升不是羨慕這六本書。
在發達的宜興,自己盧家可是“茗嶺盧氏”。
一百兩銀子一刀紙他都用不完,出自大宋年間上好紙張印刷的書籍他都有。
光是孤本書籍他的書房就有數百本。
他盧象升可不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孩子。
祖先盧湛在南宋的時候在宜興做縣令,他的母親是南康知縣李季玉之女。
他盧象升不說是官宦之家,那也是頂端的鄉紳之家。
家仆不是無數,數百人還是有的,至於田地……
放眼望去都是他的。
所以在他這個年齡段,他幾乎沒有什麼好羨慕的。
今日他羨慕了,羨慕這六本書的左下角有那紅紅的印章落款。
還有那比市麵上書本都大的款式。
這六本版式寬大,行格疏朗,大黑口,魚尾相向,大黑雙邊,字大如錢,多作趙體,醒目悅神……
紙張是貢品的白棉紙。
印字用的墨也是漆煙墨。
這一看就是出自內府,市麵上不會出現。
就如那永樂大典一樣,你知道有這本書,但你也得不到內府刻印的那一版。
盧象升很想要,就算看不懂,放在書架上當一擺件那也是難得的佳品。
可惜,他沒有,餘令卻有六本。
盧象升不愛說話,餘令也不願熱臉去貼彆人的冷屁股,一個人靜靜地吃著糕點,靜靜地看著書。
這書好啊,字少,圖多,哪怕有很多看不懂……
餘令隻知道有書看,他若是知道這本書在市麵上的價值,他說不定驚的跳起來。
相比二樓餘令的怡然自得,三樓的王秀才就有些坐立難安。
不是害怕,而是激動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子,老天爺,太子剛剛給自己倒酒了……
一想到自己的學生餘令說不定已經見了太子兩麵,王秀才心裡又開始七上八下。
餘令的膽子大,性子野……
莫不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吧!
“王鐸?”
王秀才趕緊站起身來,恭敬道:“學生在!”
“你教的那個學子餘令不錯,有膽氣,知書達理,問話答話態度不卑不亢,在教化這一塊做的好!”
王秀才鬆了口氣,趕緊道:
“這是學生該做的,劣徒調皮,少不更事,先前定有無禮之處,學生回去就打,一定教好他!”
朱常洛笑了笑,勉勵道:
“你是有才之人,國朝永遠都缺有才之人,好好學,我希望今年又或是明年看到你成為上卷舉人!”
王秀才聞言渾身開始發抖。
此刻的他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
他覺得這些年渾渾噩噩的度日實在太不應該了,自己太不是人了。
不該寫什麼小說,不該在京城勾欄流連。
不該總是以今日複明日來安慰麻醉自己,更不該以為朝廷忘了自己這樣的讀書人。
王秀才深吸一口氣,心裡悄然發了一個莊重的誓言。
回去後就把自己寫的那些豔俗小說全部燒了。
今後安心讀書,不負皇恩。
“學生一定要好好讀書,為王朝效犬馬之勞。”
朱常洛端著酒杯輕輕的跟王秀才碰了一下,王秀才揚起頭一飲而儘。
朱常洛端著沒動的酒,繼續走向下一位。
朱常洛這種地步的人不需要刻意的籠絡人心。
就算皇帝不怎麼喜歡他,他也是群臣公認的太子。
今後大明朝的萬歲爺,最接近神的男人。
他隻需要稍微釋放一點親近之意,會有無數人願意為之肝腦塗地。
彆人需要經營情分,他不需要。
因為他是大明未來的王。
如今他隻是勉勵了王秀才幾句,王秀才都已經激動得渾身發抖,血氣上湧。
他若稍微來點更深情的……
王秀才能直接激動的昏死過去。
朱常洛端起酒杯走向另一個人,語氣依舊平淡。
可他對麵人的模樣比王秀才也好不到哪裡去,激動的都哭了。
這場酒宴人雖然不多,氣氛確是極好。
二樓認真看書的餘令總是聽到三樓的地板發出砰砰的響聲。
夜慢慢的深了……
京城裡餘家卻是燈火通明。
門房把過年時才肯掛上的燈籠掛上了,紅彤彤的,照亮著巷子裡的路。
餘家風光了。
自從那送糕點的太監走後,往來的客人就沒斷過,都想來看看出自宮裡的糕點。
都豎著耳朵想來打聽一下餘小子做了什麼,竟然能讓宮裡的人跑一趟。
就隻為了給餘家送幾塊糕點?
但不管外人如何猜測,餘員外的腰杆子一下子就硬了。
裡長來了,甲首來了,就連衙門的人都來了。
都帶著不輕不重的禮物,陸陸續續的上門,寒暄片刻後笑著離開。
走時都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道,今後有什麼找他們,不要怕麻煩,他們一定會竭儘全力的去解決百姓的困難。
(s:明朝實行裡甲製,城裡的組織主要包括裡、甲和坊,十戶為一甲,一百一十戶為一裡。)
餘員外笑著答應,洪亮的嗓門聲怕是傳了數裡遠~~~~
雖然餘員外也說得不清不白,但宮裡的賞賜卻是正兒八經的。
這些人都是人精,知道餘家一定是出了了不得事,不然這好事憑什麼落在他的頭上?
太子賞賜的糕點擺在供桌的最中央。
餘員外坐在供桌下的,廚娘陳嬸他們站在堂屋外。
雖早已過了睡覺的點。
但每個人都跟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莫名。
悶悶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望了一眼供桌上的幾塊糕點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爹說這是皇帝才能吃到的糕點。
悶悶雖然懂得不多,但她知道皇帝,皇帝才能吃到的糕點,那該是何等的美味。
難不成比魚街的麻糖還好吃?
(s:咱們吃的麻糖源自萬曆年間,屬於我們的特色。)
“爹,哥哥什麼時候回?”
餘員外輕輕的揉了揉悶悶的頭,笑道:
“他快回來了,要不爹先抱著你睡,等他回來了我再叫你?”
悶悶沒說話,但她決定還是等哥哥回來。
悶悶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重,腦袋也時不時的點啊點。
廚娘已經跑到廚房三趟了,往鍋灶裡加了三次柴。
她要讓水一直是熱的,一會兒令哥回來就能洗。
就在她準備跑第四趟的時候,巷子裡隱約傳來了歌聲。
所有人一驚,豎著耳朵分辨是誰在歌唱。
王秀才背著餘令,打著酒嗝,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著餘家走來。
開心,他今日實在太開心了,隻覺得書沒白讀。
若不是先前讀書還算刻苦,天黑他就隨著園子的那批人一起離開了。
哪能有機會認識工部的人,認識當朝的太子爺?
望著遠處的紅燈籠,王秀才笑道:
“這餘員外倒是一個知趣的,嗝~~
知道王秀才我今日揚眉吐氣,特意點了個紅燈籠來照我的路,妙啊,妙……”
把後背的餘令往上舉了舉,王秀才又開始嘟囔道:
“造孽呦,你可把我累死了,下次若是有酒會,說什麼也不帶你這個瞌睡鬼!”
話雖然這麼說,但他還是忍不住把腰往下彎了彎,讓餘令睡的更舒服些。
……
“餘員外,開門,開門呐,哎呦我的老腰啊……”
悶悶猛的睜開眼,餘家眾人猛的露出了笑顏,齊齊的朝著大門衝去。
門開了,酒氣撲麵,熏得人險些栽了一個跟頭。
“快快,接走,接走,累死老夫我了,累死老夫我了……”
廚娘幾乎是搶著把餘令抱在了懷裡,然後拔腿就往東院跑。
餘員外望著醉醺醺的王秀才就要往院裡拉。
王秀才一把推開餘員外,不滿道:
“彆管我,嗝我沒醉,彆忙活,我回家,回家讀書,這是我跟太子爺的約定!”
說罷,他拉著餘員外的手,把掛在脖子上的一個木匣子拿了下來。
“藏好,供起來,能救命。”
王秀才在餘員外不解眼神中跑了。
餘員外不解的撓著頭,望著懷裡的木匣子發呆。
王秀才不愛讀書,他怎麼突然就愛讀書了呢?
在大門關上時,廚娘把餘令輕輕的放在床上。
望著睡熟的餘令,她突然低頭在餘令的臉頰上輕輕的啄了一下,望著餘令愣愣道:
“我的孩兒如果不被賣,也該這般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