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喜是通州人。
通州隸屬京城,是大明的漕運和倉儲重地,宮裡的用度基本都是從這裡運來的。
在通州之下有三河、寶坻、武清、漷縣四個縣。
自打從南京遷都到京城以後。
這四個縣,在京城周圍的二十四個州縣,是能排在前十的富饒縣。
哪怕到現在這四個縣也是富饒縣。
但這四個富饒縣已經沒有百姓的土地了,土地全部集中在那一小部分的人手裡。
第一部分就是太監。
因為離京城比較近,很多從宮裡出來的太監就會選擇在這裡買地養老。
幻想著有一天宮裡突然傳來消息再度複出,聽詔待用。
第二部分是官員的。
第三部分就是讀書人的。
自從明太祖朱元璋說:若賢人君子既貴其身,而複役其家,則君子、野人無所分彆,非勸士待賢之道
自那以後,秀才,舉人這樣的讀書人就不用交稅。
秀才享有四十畝免稅賦,而舉人享有四百畝免稅賦。
明太祖朱元璋的本意其實是好的。
讓讀書人更好的讀書,國家有更多的人才可以用。
結果被下麵的人玩壞了。
村裡出來了個舉人,大家都不想繳稅。
於是乎大家都把自己家的地以“學田”得名義贈給村裡的舉人。
等收成以後給點好處皆大歡喜。
雖然成了佃戶,但不用交稅了,種多少收多少就是自己的。
而且這舉人還是自己村裡的,算是知根知底。
俗稱掛靠。
所以,到最後一個村的田都在一個人名下。
所有人都是舉人的佃戶,田稅是免了,可人心也易變。
陳大喜家原來就有十畝土地,掛在自己村裡的一個老舉人的名下。
可隨著近幾年天災不斷,糧食減產……
老舉人忽然就不認賬了。
這些自願捐獻土地的百姓突然就沒了土地。
就算有青天大老爺給你做主,白紙黑字加畫押。
包拯來了都要說句抱歉。
陳大喜他爹不服,以死來要挾,想要回自己的土地。
結果他是死了,土地依舊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聽陳大喜講完他為什麼成為流民,餘令長吐一口氣。
聽陳大喜講,餘令覺得比看範進中舉還刺激。
“老舉人不是不認賬吧!”
陳大喜點了點頭,繼續道:“他種不了這麼多地。
所以,他就把這些地賣給了那些宮裡出來養老的太監,還有官員,半賣半送,給他的兒子買官!”
“好好活著!”
“我會好好地活著,等我長大,我一定會去殺了他!”
餘令想些說什麼安慰他,可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一旦有人振臂一呼……
月光下,兩個人坐在門檻上。
個子矮的想著這世道怎麼這麼難,個子高的想著快些長大,回去給父親報仇。
家裡多了兩口人,突然就熱鬨了起來。
餘令也在這個時候“失寵了”,廚娘現在有了新的傾訴對象。
接下來的日子餘員外就真的忙了起來。
大清早出門,天黑透了才回來,連洗漱都懶得洗,倒頭就睡。
每當這個時候,餘令就會進正房。
親自幫餘員外洗臉,洗腳,給他蓋好被子後才吹燈悄聲的離開。
天亮的時候,餘員外望著那一顆都不少的一袋子碎銀嘴角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他越發覺得滿意。
他不是在試探餘令。
而是他打小就聽說過一句話,“從小偷針,長大偷金”。
他知道餘令的過往,他怕餘令會改不掉這個習慣。
隻要餘令伸手拿了錢,他就會把餘令吊起來打,直到他改變這個習慣。
現在看來是他想多了。
餘令的日子突然變得有規律了起來。
早晨跟著王秀才讀書識字,完成先生安排的課業後餘令就會去鋪子裡。
“直接落筆後是筆尖在上,要用筆腹使毛筆挫著寫,這叫側鋒行筆。
如果你一上來就這麼寫,那麼你寫的字就會長毛。”
餘令點了點頭。
他終於知道自己的毛筆字長刺的原因了。
“所以,你要記著,要用中鋒行筆,落筆後筆尖不動,手腕向前,向上,筆鋒就會頂起,然後換麵,再下壓!”
王秀才望著餘令落筆滿意的點了點頭,繼續道:
“觀察你的筆,當你發現每一個筆毫和行筆方向一致的時候就可以寫了!”
見餘令真的領悟了,王秀才看向餘令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塊美玉。
得英才而育之,實乃人間樂事也。
“逆鋒行筆,藏而不露,中鋒用筆,不偏不倚。
記住這十六個字,什麼時候徹底明白了,你的字就算登堂入室了!”
“知道了先生!”
望著秀才離開,餘令頭一次覺得這人挺可愛的。
字練完了,下午的時間就獨屬於餘令了。
餘令每日的下午安排就是背著悶悶去外麵走走,多見人,多見人說話。
她現在的這個狀態很嚇人。
四歲的孩子正是說話最多的時候,她總是不說話。
這習慣可不好,最好的治療方式就是帶著她出去走,去見識。
餘令找了一個簍子,不大不小,悶悶剛好可以坐在裡麵。
窮人的孩子果然早當家,小肥用驢子吃的草料搓了兩根草繩。
開始的時候餘令就在門口轉,宅子周圍轉。
等周圍混熟了以後,餘令和小肥就輪換班帶著她走更遠的地方。
等到了五月,餘令和小肥已經能夠自主的前往屋舍和鋪子之間。
三條街道而已,並不算太遠的路程。
“少東家,今日又來了,是來監督我們的麼?”
餘令朝著鋪子裡的跑腿魏十三笑了笑沒說話。
這人的情況餘大伯講過,他在家裡排老幺,上頭還有十二個兄弟姐妹。
可這十二個兄弟姐妹被他爹賣了九個。
這九個人裡麵有七個是他的姐姐。
他排行十三,就叫魏十三。
是掌櫃張有為拉進鋪子裡來的。
掌櫃張有為踢了魏十三一腳,陪著笑道:
“少東家,這小子耍嘴皮子習慣了,你就彆跟他一般見識!”
不是掌櫃張有為刻意的在討好餘令。
作為京城見過世麵的人,又是鋪子裡的掌櫃,乾的就是察言觀色的活。
這些年見識過不少人,可餘令這樣的他是真沒見過。
他現在都有些懷疑餘令就不是一個小孩子。
這孩子太鎮定了,看人的眼神就不像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眼神。
鎮定,有神,帶著不符合年齡的通透。
仿佛就真的是一個少東家。
餘令聞言笑了笑,揉著酸痛的肩膀淡淡道:
“監督自然是要監督的,今後這都是我妹子的東西,我為何不看呢!”
掌櫃張有為聞言一愣。
他又覺得自己想多了,這孩子若真是通透,也就不會如此說話了。
這麼直,聽起來怪傷人的!
見少東家在看著自己,掌櫃張有為趕緊道:
“少東家要不要看看賬本?”
“看看就看看!”
掌櫃張有為又是一愣,不光是他有點愣,鋪子裡所有人都覺得今日這事有意思。
看賬本,這個年紀看的懂麼?
掌櫃張有為笑了,他真的把賬本拿了出來。
餘令早都想看看這些東西了。
不是為了查賬,而是為了學一點,免得今後臨時抱佛腳,可能還抱不上。
打開賬簿一看,餘令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上麵有不認識的字就不說了,看懂四個能理解個大概。
可這記賬方式?
餘令覺得這根本就不是記賬,而是一本很有深度的論文。
問題還是兩本,一本文字多,一本文字少。
餘令輕輕歎了口氣。
掌櫃張有為見餘令老氣橫秋的一聲長歎,不由得覺得格外有意思。
就算這孩子聰慧,可說到底還是一個孩子啊。
“我能帶回去看麼?”
掌櫃張有為笑著搖了搖頭,寵溺地刮了刮餘令的鼻子,直言道:
“賬本就是我的命,這東西不能離開鋪子!”
“唉~~~”
見少東家歎氣,掌櫃張有為笑道:
“今年的不行,不過去年的麼倒是可以,少東家若是想看,我去取來。”
“想!”
餘令從鋪子離開的時候多了兩本厚厚的賬本。
望著餘令離開,魏十三和幾個夥計笑了笑,笑容裡多了些許的玩味。
“這是我叔吃飯的本事,一個小子若是看懂了,那這天下的鋪子還用請什麼掌櫃,是個人都能行!”
掌櫃張有為見魏十三又開始多嘴,忍不住又給了他一腳。
餘令回去後就開始研究賬本。
每日必出門的他也不出門了,就算出去,也最多出去半個時辰。
帶著悶悶和附近的幾個小孩玩一會兒就回來。
有點像遛娃。
餘員外回來了一趟,鋪子裡麵發生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了。
見餘令正在“發奮”,他忍不住笑了笑。
“來福,掌櫃張有為是山西人,他們那裡多富商,自有一套記賬之法,源自什麼唐朝的四柱清冊……”
“知道了!”
見餘令頭也不抬,餘員外笑著離開。
他認為這是餘令的一時興起。
俗話不是講了麼,新造茅坑三日香,興奮勁過去了就好了。
這樣過了五日,餘令已經把賬本翻了六遍。
他已經漸漸有了明悟,終於搞懂了賬簿為什麼會有兩本了。
一種是無格文簿。
它的字多,是因為在收入事項在賬中偏高書寫,支出事項則偏低書寫。
月結時,按照四柱的格式分列收、支合計數和本期結餘之數。
另一本是印格文簿。
它是按照賬目記錄來記錄的,有固定的格式。
雙軌紅線橫貫賬本每頁的中間,作為上下賬的記錄分界。
月結、年結數據亦采用四柱格式,居中擺平,以便突出總數的地位,方便查核。
用餘令的理解就是……
流水賬目和分類記錄的總清賬目。
望著賬本中對應結清款項加蓋的“結清”或“清”字戳記,餘令長吐一口氣。
搞懂了這些剩下的就簡單了。
數字的計算,加減乘除而已。
餘令和小肥背著悶悶又出門來到了鋪子。
鋪子裡的眾人許久沒見餘令,都忍不住上來打招呼,帶著親近之意寒暄。
“張叔賬本我看完了!”
“哦?少東家可是有所得?”
餘令帶著笑意:“大有所獲!”
掌櫃張有為接過賬本下意識地翻了一下,一張紙順勢就掉了下來,彎腰撿起。
望著上麵的稚嫩的字體張有為臉色變了。
不是字很好看,也不是字太醜,而是上麵的幾個字讓張有為後背發涼。
萬曆三十四年,少銀五十八兩
也就是說去年有五十八兩的銀子沒有算到總收益裡。
“這,這~~~”
餘令望著掌櫃張有為笑道:
“叔,人有失錯,馬有失蹄,一年的收益,三百六十五天呢,算錯是難免的,對吧~~”
“對對,少東家說的對。”
餘令點了點頭,自然道:
“我爹收絲去了,早出晚歸,他還不知道,所以核查清楚就行了……”
一句我爹,讓張有為汗如泉湧,弓著腰連聲道:
“省得,省得!”
餘令蹲下身扛起背簍,低聲喃喃道:
“我說過,這是我妹子的,少一個子都不行,對吧,悶悶~~~”
“對!”
望著露出兩個酒窩,眼角彎彎的悶悶,餘令開心道:
“走,回家!”
“回家咯!”
望著少東家餘令背著妹妹悶悶離開,掌櫃張有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如果這些真的是少東家算出來的。
這未免太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