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7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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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在路邊攔了輛的士,去城南的父親家。

這是片破舊住宅樓,自打她記事就住在這裡,直到上大學才搬離。

朱序的媽媽和朱震是同廠工人,在她12歲那年,媽媽因病離世,後來沒多久,朱震也下崗了,為了生活,他不得已去前麵菜市場租了個攤位,賣起豬肉。

繼母是在朱序14歲時進門的,距媽媽離開僅兩年。後來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生,目前在讀高中。

朱序下了車,加快腳步跑上五樓。

她拿鑰匙開門,卻聞見滿屋食物香。

繼母沈君手裡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見她進門,笑意滿滿地迎上前:“朱序回來了,外麵冷,快來洗手吃飯。”

朱序站著沒動,目光躍過她看向客廳,心下一沉。

梁海陽穿著件黑色高領衫,正給圓桌邊坐著的朱震倒白酒,注意到這邊動靜,立即放下酒瓶走過來,一時沒開口,隻略垂著眼默默看著她。

朱序知道被人算計,忍著怒氣:“你怎麼在這兒?”

“爸叫我過來吃飯。”

朱序冷冷道,“起訴狀收到了?”

梁海陽略頓:“進來說吧。”

沈君很是會察言觀色,見兩人僵持,忽而一笑,把手裡盤子遞給梁海陽,上前一步挽朱序:“就是就是,有什麼事總得坐下來好好說,飯都做好了,邊吃邊聊。”

朱序本意想走,卻被她連拉帶摟地按在餐桌前。

全靠沈君一人張羅,把梁海陽安排在朱序旁邊。

朱序滿臉冷漠,眼睛看著對麵父親,他哪兒有摔傷跡象,右手顫巍巍端著小酒盅,仰頭一口給乾了。即便中風後遺症嚴重,也沒耽誤他吃喝賭。

他喝完,拿了旁邊的乾淨酒盅倒酒,費勁地遞過來。

朱序沒接。

沈君趕緊打圓場,“喝你自己的,給孩子喝什麼酒。”她往她碗裡夾魚肉:“吃中間的,沒有刺。”

朱序仍沒動。

那三人不敢逼得太緊,暫時去聊彆的,沒再管她。

不多時,坐在她另一邊的朱鸞低聲說:“吃吧姐,飯總要吃的。”

朱序轉過頭去,幾個月沒見,弟弟朱鸞仿佛又長高了些,麵孔也越發出色,沒遺傳沈君的杏眼,眉目間倒有幾分朱震年輕時的英氣。

到底身體裡流淌同樣的血,姐弟倆沒那麼多隔閡。

朱鸞又湊近了些:“吃飽才有力氣對付他們。”

朱序難得發自真心地笑笑,卻仍沒動筷。麵對他們,她實在難以下咽,不想再為這種事強迫自己。

就聽那邊聊起借錢的事。

朱震苦笑:“最近手氣真不好,本來穩賺的,就那一宿全賠進去了。”他端杯敬酒:“多虧有海陽你,這個錢……”

梁海陽起身和他碰杯:“放心吧爸,我們的錢就是您二老的,有什麼需要您再開口。”

朱序已無法形容此刻心情,隻覺得一種窒息感突然逼近,渾身骨頭都僵住,無法動彈。

梁海陽側頭瞧瞧她,繼續對朱震說:“錢不錢的都不重要,主要是您跟媽幫我勸勸朱序,所有事情都是我不對,是我做的不夠好,以後我會努力改正的。”

飯桌上片刻悄無聲響。

沈君琢磨著朱序的心思,借機替梁海陽說好話:“是呀是呀,誰家過日子都磕磕碰碰,夫妻哪兒有隔夜仇。閨女你以後遇到不順心的事,回來跟我念叨念叨也就好了。”她拿起一根筷子作勢敲打梁海陽,卻笑臉迎人地說:“然後我再幫你修理他,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朱序低著頭,臉上沒什麼表情。

進門後大衣未曾脫下,這屋裡暖氣足,她後背和額頭全是汗。

沈君見她無反應,又敲打了兩句:“咱女人這一輩子的確難,出一家進一家更難,我不就是個例子?海陽夠周到體貼,要知足才好。”

梁海陽心虛道:“媽,的確是我不對。”

沉默許久的朱震也開口,“朱序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但婚姻可不是兒戲。”他說話磕磕巴巴,卻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態:“這婚離不了,我不同意,我是他老子,這事兒必須聽我的。”

他一錘定音,餐桌再次安靜。

良久,朱序終於冷笑一聲。

所有目光都投向她。

她垂著眼,從大衣兜裡掏出手機,點了幾下,遞給隔一個位置的沈君。

沈君不明所以,眯著眼看去,竟是一張朱序滿臉傷痕的照片。

朱序冷聲:“如果這是你親生女兒,你還會勸她彆離嗎?”

沈君仍在震驚中,啞口半刻,卻小聲嘀咕一句:“小打小鬨也正常吧。”

她終究底氣不足,沒敢看朱序,將手機推給了旁邊的朱震。

朱序看著父親,再問:“如果我媽還在世,她會阻止我離婚嗎?”

朱震盯著那照片,半晌,悶聲說:“你媽都死那麼多年了,提她做什麼。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也該反省反省你自己。”

朱序心中漫過劇痛,包括她所謂的父親在內,這一桌豺狼虎豹像要將她活活吞掉。

她呆坐良久,回憶一路趕來時的心急如焚,發現被騙時的氣憤惱怒,到這一刻,終於醒悟,一切情緒都是在消耗自己。

她看向梁海陽,平靜地說:“你第一次動手,我原諒了你,是因為我對你還有感情。第二次,我給了你最後的機會,結果你死性不改,所以這次我要離婚。你彆花其他心思了,我不可能再改主意,另外,明珠花園那套房子歸你,車子是你的,你的公司我不插手,我要郊區那套獨單以及家中全部存款。”

梁海陽咬緊後槽牙,死死盯著她。

朱序又轉看朱震:“你管他借了幾次錢借了多少,以及後麵他會不會再借你,你需不需要還,都是你們之間的事,從今以後,與我無關。”

她說完起身,想繞到桌子另一邊取手機,卻眼前一晃,被迎麵飛來的東西砸中額頭。

隻聽咚一聲悶響,幾秒後,朱序才感受到蔓延開來的鈍痛。

一個玻璃煙灰缸應聲落地,四分五裂。

朱鸞吼道:“爸,你怎麼能打我姐!”

朱震氣得全身發抖,原本就無法清晰表達,這會兒隻重複著:“畜生……你個小畜生……”

沈君趕緊幫他一下一下順胸口,哄著他:“你快彆生氣了,聽話,消消氣,小心犯病。”

朱震粗喘好一會兒,指著朱序,口齒不清地說:“我還是你老子呢,彆忘了,是誰一手把你拉扯大,供你吃穿,供你念大學,就供出你這麼個小畜生。”他歇了下:“這婚我看誰敢離。”

無人再開口,客廳裡隻剩電視機的背景音嗡嗡作響。

朱序躲開梁海陽的手,衝同樣來扶自己的朱鸞笑笑:“我沒事,幫我把手機拿過來。”

朱鸞去取手機。

朱序收好,轉身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朱震怒道,“你今天敢出這個門,我就死在你麵前。”

朱序一秒未停。

隻聽身後一陣亂響,有人驚呼。

她回了下頭,見朱震手裡拿著一瓶殺蟲劑,決絕地仰頭喝下兩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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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醫院的走廊上一片死寂。

因搶救及時,朱震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沈君坐在走廊那頭嗚嗚哭泣。梁海陽身靠牆壁,低著頭不知想什麼。

朱鸞走過來對朱序說:“姐,你先回去休息吧,這有我在。”

朱序站起來:“那有事給我打電話。”

她去走廊儘頭坐電梯,等待的功夫,忽然被人拽住胳膊,大力拉入旁邊的消防通道。

聲控燈應聲亮起,麵前是梁海陽陰森的臉。

朱序想跑。

他扯著她頭發將人甩回,撞向牆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這就是你想看到的?不作了吧?”

朱序發不出聲音,隻能用儘所有力氣撓他踹他。

梁海陽卻不為所動,甚至更湊近她的臉:“你離定了對嗎?那好吧,你有證據就去告,但我不會承認你我感情破裂。法院不判離的可能性很大,你可以再起訴,當然你最終會達成目的,但這中間一兩年的時間,”他停頓了一下,貼著她的耳朵,惡魔般一字一句:“我會拖死你。”

這五個字像是死亡符咒,不給她活路走。朱序更加激烈地捶打他,脖頸的窒息感也越發強烈,她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也從沒這樣絕望過。

朱序漸漸放棄掙紮,盼他此刻掐死她才是最好解脫。

然而,梁海陽鬆了手,彎腰拍掉身上的鞋印。他目光定在她的臉上,嘴角那抹笑意甚至帶幾分愉悅,在她臉頰快速啄吻了下,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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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治慢慢開著車,沿街尋找還在營業的深夜小館。

滿車酒氣。

賀硯舟閉著眼靠在椅背上,手掌鬆鬆地搭著旁邊中央扶手,最近飯局密集,他又喝了不少酒,胃裡空得難受。

鄭治看向後麵,他呼吸輕淺,很安靜的樣子,像是睡著了。

道路左側出現幾家小餐館,他猶豫要不要叫醒他。

賀硯舟卻仿佛感覺到行駛速度的變化,睜開眼,看向窗外。

鄭治連忙問 :“賀總,吃麵可以嗎?”

“什麼都成。”賀硯舟說:“走吧,一起吃一口。”

“您先進去,我過會兒找您。”

車子穩穩停在麵館前,等他下去後,鄭治才去找位置停車。

深夜霓虹依舊,變成一種無聲的喧囂。

冷空氣隨呼吸衝入鼻腔,賀硯舟當即酒醒了一半。他兩大步跨上台階,不經意側頭,忽然看見旁邊砂鍋店的窗口裡坐著個熟悉身影。

她穿著黑色打底衫,手撐著臉正朝窗外看。

兩人不過是隔著一層玻璃,她目光空茫,仿佛沒有看見他。

賀硯舟不加避諱地瞧了她一會兒,再次肯定新發型很適合她,隻是如果再配上明媚點的表情,才更完美。

她顯然喝了酒,有些微醺的樣子,慵懶的,冷淡的,也心事重重。

偌大的窗口,她靜靜坐在桌前,很久都沒動一下,若不是砂鍋嫋嫋飄動的熱氣和後麵走動的店員,差點以為是幅煙火味濃的溫情畫作。

賀硯舟目光稍移寸許,片刻又落回來,他走過去幾步,從兜裡抽出手,輕敲兩下玻璃。

朱序很快轉過視線,見一人高高大大,身穿深咖色雙排扣羊絨大衣。很奇怪,尚未看清那人麵孔,賀硯舟的名字已輕輕鬆鬆蹦進腦海。

許是喝得有些興奮,邊界感不是那麼清晰,確定是他後,她衝他熟絡地笑起來。

賀硯舟也頷了下首,淺淺一笑。

朱序在裡麵說了句什麼,賀硯舟從她口型辨認,大概問他是不是來吃飯的。他點頭,指著她對麵的空位置,無聲詢問。

朱序擺手請他進去。

賀硯舟便轉向砂鍋店的門,撩開厚門簾。

店裡空間不是很大,大概六七張桌子,過道較窄,也就靠窗這邊稍微寬敞些。時間已經接近淩晨,食客並不多,隻有朱序這桌和角落裡坐著對情侶。

朱序笑道:“好巧。”

“的確是。”賀硯舟溫和回道。他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脫下大衣,隨意翻疊兩下,搭在後麵靠背上,“這麼晚,一個人?”

朱序:“嗯。”

他打量著四周,最終目光落在她臉上,不由一怔。這樣近的距離,賀硯舟看到她額角處有傷,大概兩厘米長,雖已止血,但周圍紅腫外翻,一點點發絲蓋在上麵,仍覺觸目驚心。他視線不由向下,她脖頸上有很明顯的指痕,許是皮膚白皙的緣故,才清晰可見。

而她仍然手撐著臉,並沒特意遮掩。

賀硯舟移開視線:“這店第一次來,有什麼好推薦?”

“我也隨便找的。”朱序說,“我吃的羊肉丸子,味道還可以。”

“那嘗嘗。”

賀硯舟招手叫來店員,按照朱序點的再點一份。

朱序把麵前那盤涼拌素什錦推過去些:“這個我沒動,不介意的話不需要再點了。”

“好。”他對店員說:“那去掉素什錦。”

店員記下,要他稍等。

賀硯舟瞧著她麵前還有幾絲熱氣的砂鍋:“你好像食欲欠佳。”

朱序奇怪地答了句:“不想空著肚子罷了。”

賀硯舟一時沒察覺出不妥,夾了幾粒素什錦裡麵的花生米,就聽對麵問:“要不要喝一杯?”

他抬眸,婉拒道:“不了,想吃點熱的暖暖胃。”

朱序便隻給自己又添小半杯。或許對麵坐著的不是她生活圈子裡的人,不熟悉也無關緊要,又或許今天將是個特殊日子,因此她處於一種過度放鬆的狀態。

她小口抿著酒:“見了幾次麵,還不知道賀先生是做什麼的。”

“瞎忙活,什麼都做。”賀硯舟忍不住再次看向她額頭傷口,又怕他的關注會給她造成負擔,忙轉而看著她眼睛:“主營業務是賣煙花的。”

“節日放的那種?”

賀硯舟把筷子搭在碗沿:“差不多。”

朱序點頭,又朝窗外瞧去:“還有將近四個月才是新年。”她輕輕歎氣,有些失落地說:“可是今年一場雪還沒有下過。”

“冬天還長著。”

“是啊。”朱序仍覺遺憾。

沒多久,店員端來沸騰的羊肉丸子砂鍋,竹編的小碟裡放著兩個烤得酥脆的芝麻燒餅。

賀硯舟盛了一碗先遞給朱序:“你的冷掉了,喝我的吧。”

朱序沒拒絕:“謝謝。”她用勺子舀起一顆羊肉丸,邊吹涼邊小口吃著。其實自己那份砂鍋幾乎沒動,先前隻喝了湯嘗味道,芝麻燒餅倒是吃下小半個。

短暫無語,卻也不覺得氣氛尷尬。

賀硯舟吃飯很快卻不粗魯,不久後,砂鍋隻剩個底,那盤素什錦他吃掉三分之一,兩個燒餅沒有動。

又聊兩句,時間已是不早。

賀硯舟整理著襯衫袖口:“住在哪裡,我可以稍你一程。”

“不麻煩了,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已經很晚了。”

朱序衝他笑笑:“沒關係的。”

賀硯舟極輕地牽了下眉頭,卻仍是建議的口吻:“女孩子還是儘量少走夜路。”

“我知道。”朱序望了他好一會兒,很真誠地說:“謝謝你。”

賀硯舟以為,她在為他的那幾句關切而道謝,卻不知朱序是在感謝他陪自己吃的這頓飯。

他再沒有強迫人的道理,道彆後,多瞧了她一眼,穿上大衣離開。

朱序進來時曾問過,這家砂鍋店是24小時營業,賀硯舟走後,店裡便隻剩她和店員兩個人。

外麵街道很靜,室內也隻有店員刷短視頻的聲音。

不知不覺,一瓶42度牛欄山隻剩一半,她卻仍無醉意,從不知自己酒量如此了得。

沒多久,門口的迎客鈴叮咚一聲響,有人進來。

店員剛想起身,那人直接朝朱序的方向走去。

她抬頭,覺得他有幾分麵熟。

鄭治見人先笑,隨後將手上東西擱在桌子上:“朱小姐吧,賀總讓我送來的。”

朱序下意識垂眼,隱約看到袋子裡裝著兩瓶藥水、醫用棉簽和紗布。

鄭治又道:“你喝了酒,賀總提醒你不要吃頭孢類消炎藥。”

仿佛胃中的酒精剛剛發揮作用,朱序暖起來。她快速轉過頭,見街邊停了輛黑色轎車,車窗未降,根本看不到裡麵坐著的人,但隻這一刻,她有一絲動搖。

朱序看回鄭治:“謝謝你,也請你幫我向賀先生轉達謝意。”

朱序從砂鍋店離開時,已經淩晨兩點鐘。

盼望多留一些時間給自己冷靜,可當冷風穿透胸膛那刻,仍覺彆無所戀。

曾胡思亂想,很多很多年以後,她將以哪種方式離開人世,或疾病,或意外,卻唯獨沒有輕生這一種。

可她現在分明無路可走。

朱序站在空無一人的跨江大橋上,任由寒風穿梭而過。

江麵尚未結冰,黑而濁的江水隨風洶湧著,掀起層層浪濤。

想再抽一支煙,摸遍全身也沒找到下午買那盒炫赫門,突然害怕這會成為唯一遺憾事。她又趕緊拉開背包尋找,心急亂翻,無意中拽開那個裝著消毒藥水的塑料袋,摸到小小一粒東西。

朱序微詫,取出來對著燈光看,竟是顆奶糖。

她心臟猛地一抽,突然萌生驚喜之感。

這份驚喜如晨鐘暮鼓,一息間,朱序向後連退兩步。

可能她的世界並非殘破不堪。

橋麵有車駛過,“咻”的一下,擊碎風聲。

呆站良久,朱序平靜下來。

她再次向前,伸手扶住護欄,踏腳向上,慢慢探身望向滔滔江水。

卻忽聽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

朱序來不及回頭,感覺有人牢牢箍住她的腰,雖然隔著厚實衣物,那力道依舊叫她吃痛。

伴著呼嘯風聲,仍能聽見那人輕歎,隨後是他沉而緩的聲音,“不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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