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急雨掃過夏日悶熱的午後,一百八十度落地玻璃窗被風雨拍得颯颯作響。
江彬立在辦公桌後,望著暗沉的天色撫頜沉思。
她維持這個姿勢已整整半個小時。
在等一個競標結果。
終於,內線電話進來,江彬彎腰按了下免提,對麵響起助理失落的嗓音,
“江總,收購桑江船廠項目競標失敗了。”
江彬心微的一沉,保持姿勢不動,問,“花落誰家?”
助理哽了哽,帶著幾分不服氣,“被二小姐拿走了。”
“聽聞她暗中買通了對方財會總監,那個財務總監在董事會上否決了咱們的提案,更重要的是,根據對方披露,二小姐的方案與您的方案大同小異,且每一個數字節點比咱們多讓出零點一,這很顯然是拿著咱們的競標書對著改的呀,老大,有人泄密。”
江彬皺著眉鬆開免提,緩緩直起腰身,清淩目光再次落向風雨飄搖的窗外。
雨水順著玻璃窗滑落,斑駁了窗外景觀,隻聽見桑江河上繁忙的輪渡鳴笛聲。
助理口中的二小姐是江彬繼母所生,江氏集團二公主,父親的掌上明珠。
江氏集團是滬城最老牌的地產大鱷,位列全國前三,集團下屬多個事業部,各個事業部之間存在競爭關係。
她和二姐分屬不同事業部。
桑江造船廠是個合資企業,這些年經營不善瀕臨破產,沒有任何可能以及必要來摻和江氏集團內鬥,隻有可能是公司內部出了問題。
按照公司規定,每一份競標書都需經過董事長審核,也就是說,隻有她父親江成校看過她完整的競標書,泄露天機的那個人不是彆人,正是她的父親。
在她出生前,父親在外跟小三生了一兒一女,也就是如今的江氏集團太子爺和二公主。
爺爺奶奶在世時,拒不承認那雙兒女,認定她是集團唯一繼承人,兩個老人家車禍去世後,父親立即讓大哥和二姐認祖歸宗。
大哥和二姐一直視她為眼中釘,就連她的父親也毫不遮掩偏袒那一家子,一心想將她趕出集團。若非爺爺留下的骨乾幫襯,她早被吃得骨頭不剩。
父親偏心二姐也不是一日兩日,這樣的事已屢見不鮮。
但桑江造船廠這個項目,非比尋常。
這兩年華夏市場比國外景氣,許多僑資紛紛回國置業,跨國集團唐氏也不例外。
而江家恰恰也瞄準了海外港口海運與能源,兩家有聯姻的意圖。
爺爺跟唐老爺子交好,早年定下的人選是她,如今嘛,父親與唐家掌權人過從甚密,有意將人選換成二姐。
造船廠也有唐家股份,拿下造船廠這個項目,便是給江唐兩家聯姻開路。
父親和二姐擺明了是衝唐家去的。
當然,她也是衝唐家去的。
唐家產業遍布海內外,在國際上有舉足輕重的話語權,而唐知頌本人,常青藤畢業,曾在華爾街混得風生水起,旗下科技公司涵蓋ai智能家居產業,電子設備軟硬件開發,金融投資等等,是華國最負盛名的科技新貴。
放任二姐與唐家聯姻,她將徹底與繼承人的位置絕緣。
一旦她與唐知頌結婚,那麼,她就有了抗衡父親的資本。
雨漸漸停了,江彬來到窗前,抬手將那一圈模糊的氣暈給撥開,露出一片清明的窗景,桑江對岸,矗立成片的摩天大樓,其中最高那一棟有足足六百多米高,如今是滬城炙手可熱的新地標,樓頂最閃亮之處鑄著“寧盛科技”四字。
那就是唐知頌的公司。
遊人爭先打卡的聖地。
江彬目光在寧盛科技注視良久,轉身來到辦公桌前,將助理喚進來,
“讓薑律草擬一份協議。”
緊接著將要點用手機微信發過去。
不多時,助理將改好的協議打印出來交給江彬,眼底難掩不平,
“江總,董事長太偏心了,您也是他的親生女兒啊。”
江彬接過協議,倚著桌沿逐字逐句認真翻閱,頭也沒抬道,
“把他當爹看,難免不平,把他當上司,什麼事都沒有。”
從出生就沒感受過父愛,她早習以為常。
助理小聲嘀咕,“可是二小姐的能力遠遠比不上您。”
江彬停頓片刻看完協議,抬起眼,語氣平靜回她,“這個世界最不缺有能力的人,況且,有的時候出身,資源,本身就是一種能力。”
說著,晃了晃手中的協議書,“這就是眼下咱們要爭取的資源。”
如果抱怨有用,她早就哭死在爺爺奶奶的墳前。
麵子算什麼,一切為利益讓步。
江氏集團董事長的位置,隻能是她的。
江彬帶著一臉雲淡風輕,款步出門。
下午兩點,烏雲洞開,雨過天晴,一輛勞斯萊斯濺過水花停在寧盛科技樓下,江彬帶著助理和律師下車。
半個小時前,她給唐知頌打過電話,說是要洽談一個項目,唐知頌撥冗見她。
來一樓大廳接她的是唐知頌的首席助理,李總助,江彬見過幾麵。
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西裝革履,氣度不俗,一臉不卑不亢的笑容,很有職場精英那味。
他客氣上前跟江彬打招呼,
“江總您好,我們唐總在頂樓辦公室等您。”
總助第一次屈尊降貴來迎人,迎得還是一位大美女,一路被人行注目禮。
領著江彬三人過門禁,上總裁專用電梯,期間江彬接了幾個客戶電話,談笑風生。
總助暗自打量她一眼。
很高挑的個子,一身暗青色的時尚女式西裝,裡麵搭配剪裁得體的白襯衫,烏發盤起,鬢角乾淨利落,肌膚瑩白如雪,很典型的職場乾練女性,卻又比彆人多一份驚人的美貌。
總助腦海浮現圈內人對江彬的評價。
江氏集團三公主,雙商極高,辦事雷厲風行,為人大氣,肯幫忙,圈內人脈極廣。
如果沒有真本事,又怎麼可能在她父親的打壓下,躋身高層。
思緒間,電梯門打開。
整個頂層全是唐知頌的辦公區域,極簡風的藝術風格,除了總裁辦公室外,會議室,總裁辦工作區,樓頂花園及會談室,一覽無餘。
江彬無暇細看,跟著總助來到唐知頌辦公室門口,總助按了門鈴,門無聲而開,江彬從助理手中接過兩份資料,獨自邁進去。
身形修長的男人正在辦公桌後忙碌,
江彬拿著資料走到沙發邊,從容笑道,
“唐總好。”
桌後的男人應聲抬眼。
他穿著沒有想象中那麼正式,一件常規款式的深藍襯衫,色澤沉鬱,質地不俗,領口沒有係領帶,第一顆紐扣解開,露出一點冷白的肌膚,合著那張溫潤清雋的臉,散發幾分禁欲的氣息。
看到江彬,唐知頌慢騰騰露出笑,起身跟她握手,
“江總,幸會。”
工筆般描繪的五官,筆直挺拔的線條,一副銀絲半框眼鏡,斯斯文文,看著風度翩翩的樣子,漆黑的雙眸卻暗藏漫不經心的矜傲。
江彬目光在那張優越的皮囊定了片刻,笑道,
“唐總客氣。”
虛虛一握,各自落座。
“什麼風把江總吹來了寧盛?”唐知頌主動給江彬倒了一杯茶,長腿交疊,姿態隨和。
江彬從不是繞彎子的性格,顧不上喝茶,徑直將一份企劃書擱到他眼前,
“這是唐江兩家合作的計劃書,裡麵有很多雙方感興趣的項目,我這邊已梳理規劃,請唐總過目。”
唐知頌目光在書封掠過,未掀起半絲漣漪,他遺憾地看向江彬,
“恕我直言,江總要談的合作都是我父親在掌管,如果江總有意,我可以將我父親的微信推給你。”
唐氏版圖也有劃分,傳統那一塊都在他父親手裡,而唐知頌本人已傾身投入新興科技產業。
唐知頌話說得和氣,卻透著一股拒人千裡的清冷。
唐知頌的態度,江彬並不意外,緊接著,她將另一份文書推到他眼前,
“那這一份呢,唐總要不要看看?”
她說完微微往沙發一靠,等著唐知頌的反應。
唐知頌看清“婚前協議”四字,神情終於有了微妙的變化。
江唐兩家起意聯姻已久,近來父親和祖父那邊催得厲害,祖父是個信守承諾的人,非江彬不可,但父親顯然更信任江成校,認定娶江瑤,江成校一定大力支持,更有利於兩家的合作。
聯姻是為了利益。
雙方僵持不下。
唐知頌本人還未表態。
沒想到一向驕傲到骨子裡的江彬,會主動找上門來。
他輕輕推了推鏡框,換了個更悠閒的姿態,注視著江彬,
“江小姐,何出此意?”
不動聲色試探。
江彬笑了笑,都是千年的狐狸,誰還能看不出誰的底細,眼下她是弱勢的一方,沒必要跟他兜圈子,她開門見山道,
“婚後,不覬覦你一分財產。”
“不乾涉你任何私事公事。”
“不會黏你。”
前兩條唐知頌沒有什麼反應,聽到第三條,他極輕地笑了下,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按在腦門,眼底的鋒芒好似被這一抹笑容給軟化,
“江小姐好像很清楚我喜歡什麼樣的人。”
這話帶著幾分質問和不滿了。
江彬拾起那杯茶喝了一口,直視他的眼,“唐總喜歡什麼樣的我不知道,但我清楚您不喜歡什麼樣的人。”
某一年唐人街金融晚宴,一位千金嬌滴滴跟唐知頌示好,唐知頌當場回絕,說是自己不喜歡黏人的女朋友。
這件事傳遍華人圈。
眼看唐知頌似乎想起舊事,江彬捏著茶杯調侃道,
“我二姐被嬌慣長大,以上她做不到。”
江瑤的驕縱,唐知頌也有耳聞。
隻是他臉上沒有鬆動的跡象,眼神清明銳利一針見血,
“江總要與我聯姻,是想拿唐氏做後盾,奪江氏集團繼承人的位置,那麼敢問江總,我唐家又能得到什麼呢。”
他沒興趣給人做慈善。
江彬就知道感情牌已經打完,接下來該攤開說利益。
前麵那一份計劃書,沒有撼動唐知頌,因為那些她能做到,江瑤也能做到。
她要給江瑤給不了的。
她和唐知頌本質上都是商人。
商人,利益至上。
江彬擱下茶杯,認真分析,
“唐總,貴司是全球ai智能家居的龍頭企業,您也被譽為構建全球智能家居生態係統第一人,海外高端市場,您占據了80的份額,但國內市場卻遲遲沒能全麵開花,唐總的寧盛科技十年前在舊金山成立,之所以在三年前將家居總部搬回滬城,是因為您知道,華夏是智能家居最有潛力的市場,線上高端你們做得很不錯,但線下的份額卻一直被本土家居企業給占領。”
“所以,您一直在尋找突破口,這個突破口在哪?在家裝企業,您知道,我們江氏集團以地產起家,開發樓盤附帶裝修,我們集團也有一家家裝企業,服務全國上千個樓盤,這家家裝企業在我手裡,而這些恰恰是唐總您最需要的渠道。”
“隻要我們聯姻,我幫您打通線下銷售生態鏈,保證兩年內,幫您提升20的市場份額。”
掙錢尚在其次,一旦市場份額打開,那便是源源不斷的資源。
這一處確實誘人。
唐知頌靜靜聽完,看著對麵吐字清晰,條清縷析的江彬,意識到她是有備而來,笑意深深,
“江總不愧是知己知彼。”
唐知頌與江彬雖然接觸不多,江彬這個人的能耐,他心中有數。
寧盛科技進軍國內,最缺的是供應鏈的人才,而江彬恰恰是學供應鏈出身,人脈又極廣,比起被父母嬌慣長大的江瑤,江彬這樣冷情冷性利益至上的人顯然與他更合適。
唐知頌被說服。
兩個人都是痛快人。
立即喚了各自律師進來看協議。
雙方就婚前協議一條條過。
最後敲定,簽字。
既然已經決定聯姻,什麼時候領證就不能讓女士開口。
江彬主動上門,顯然很急。
唐知頌看了一眼腕表,極有風度道,“我待會有個會,四點半民政局門口見,如何?”
江彬以為他還要問過長輩拖幾天,沒想到這麼快就答應領證。
對於她來說,自然是越快越好。
江彬喜歡他爽快的行事作風,起身道,“那待會見。”
兩個人那語氣壓根不像是去結婚,反倒是像去簽項目書。
事實也是如此。
四點半,兩人準時拿著戶口本身份證抵達民政局門口,甚至都沒想著換一件喜慶的衣裳,痛快地拍照簽字,就將紅本本拿到手了。
出門時,唐知頌沒有人夫的自覺,沒想著給江彬任何儀式感。
而江彬呢,也沒有已婚的覺悟,一臉送走大客戶的客套,
“唐總慢走。”
唐知頌按下車窗,看了一眼她捏在手中的紅本本,目光定了片刻,扔下一句“有事聯係”,便疾馳離開。
等他遠去,江彬和助理上車,助理盯著新鮮出爐的結婚證,還跟做夢似的,
“老大,這麼大喜事,晚上是不是得慶祝一下?”
江彬係好安全帶,拿著結婚證敲了敲她腦門,
“現在還不是慶祝的時候,快打電話去公司,問問董事長在不在辦公室?”
助理仔細幫著她把結婚證收入電腦包,“在的,我出公司時交待過小周,讓他時刻注意董事長的動靜,現在還沒電話,可見還在公司。”
“那咱們去見董事長。”
上午丟了造船廠的項目,下午她就用這本結婚證,將所有與唐氏有關的項目給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