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遠瑞抬手,極其溫柔地將她頰邊一縷散落的青絲勾起,輕輕彆到她小巧的耳後,溫聲道:“外麵風雪正緊,去時務必讓丫鬟們扶穩些。我去書房處理些公務。”
“好。”章梓涵含笑應下,目送他起身。
康遠瑞利落地穿好外袍,身影消失在門外。
章梓涵臉上那抹溫婉的笑意瞬間凝滯、冷卻。讓丫鬟扶穩些?卻隻字不提“不必去了”。嗬,好一個康遠瑞!
一如既往地隻做表麵功夫,言語間滴水不漏,內裡卻涼薄依舊。她心中冷笑,那點微弱的暖意頃刻消散。
待腳步聲遠去,章梓涵立刻起身,走到門前,仔細地將門閂落下反鎖。
她轉身快步走向梳妝台,目光在銅鏡後繁複的雕花上逡巡——昨夜鬱澍便是從這裡悄然出現。可她纖指撫過鏡框邊緣,卻根本尋不到開啟密道的機括所在。
正當她蹙眉思索之際,那麵巨大的銅鏡竟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後麵幽暗的入口。一身玄衣的鬱澍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
甫一站定,他的目光便落在了章梓涵身上。隻見她墨發未綰,僅著單薄的雪白寢衣,許是因方才被褥間的暖意,臉頰還殘留著淡淡的紅暈。
鬱澍的眉頭瞬間緊鎖,眸色沉了沉。
已有身孕在身,竟還不知節製!
一股沒來由的煩躁猛地攫住了他,聲音比平日更冷硬幾分:“東西拿到了?”
“嗯,拿到了。”章梓涵壓下心頭的訝異,連忙將那塊溫潤的令牌遞了過去,低聲道,“隻是,最好能有個一模一樣的假貨替換回去。否則,以康遠瑞的警覺,怕是不消片刻便會察覺。”
鬱澍麵無表情,探手入懷,取出一塊同樣質地的黃銅令牌,隨手拋給章梓涵:“昨夜已令人趕製出來。”
章梓涵雙手接過,指尖細細摩挲著令牌的紋路,又湊近燭光仔細對比。無論是材質、重量、雕工,還是上麵細微的磨損痕跡,幾乎都彆無二致,足以以假亂真。
她心中暗驚於鬱澍手下能人的手段。
“送回去的時候……”鬱澍的聲音忽然頓了頓,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彆扭,“彆再做那種事了。於你身體無益。”
語畢,不等章梓涵回應,他轉身便欲再次隱入密道。
章梓涵下意識想解釋昨夜隻是虛與委蛇,並非她所願,但鬱澍的身影已消失在幽暗的入口,銅鏡也迅速無聲地合攏,恢複如初。
章梓涵站在原地,微微愣神。方才……似乎瞥見他轉身的刹那,耳廓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紅暈?是她看錯了麼?
她困惑地蹙起秀眉,搖了搖頭,甩開這不合時宜的念頭。
她迅速走回屏風後,利落地挑起今日要穿的衣裳穿戴整齊。然後喚來心腹丫鬟朱莎,將那塊假令牌交到她手中,壓低聲音鄭重叮囑:“速去書房,尋個合適的時機,務必悄無聲息地將此物放回侯爺身上。記住,要快,更要小心,莫露痕跡!”
書房。
康遠瑞剛在紫檀木書案後落座,習慣性地伸手摸向腰間懸掛令牌的位置——卻摸了個空!他心中猛地一沉,臉色瞬間變了。
“侯爺,怎麼了?”正在一旁殷勤研墨的丫鬟夏歡,見他神色有異,柔聲問道。
“令牌!”康遠瑞霍然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本侯的令牌不見了!”
“令牌?什麼令牌?”夏歡一臉茫然,她不過是個通房丫頭,哪裡知曉這等關乎要緊事務的信物。
康遠瑞厭煩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同看一件無用的擺設:“你懂什麼!去,立刻把管家給我叫來!讓他帶人,把本侯今日走過的地方,尤其是寢房,仔仔細細搜查一遍!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那令牌關係重大,若落入他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夏歡被他那毫不掩飾的鄙夷眼神刺得心頭一痛,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隻恭敬地應了。
她低垂著頭退出書房,心中卻翻湧著不甘與怨懟:現在嫌我是不懂事的丫鬟了?昨夜床笫之間,又是誰摟著我親熱,誇我知情識趣?
男人啊,果真都是拔那個無情的東西!
夏歡整理好衣袖,正欲悄無聲息地離開這暖閣,剛走到門邊,簾子卻猛地被一隻素白的手掀開。
朱莎裹著一身清冽的寒氣踏了進來,動作乾脆利落,在門內一步處站定,朝著永定侯康遠瑞的方向屈膝行禮:“侯爺,夫人遣奴婢來,將此物送還侯爺。”
她雙手托起一枚沉甸甸的玄鐵令牌,邊緣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夫人說,是您昨夜忘在床上了。夫人特意叮囑奴婢,這東西要緊得很,侯爺一定要仔細些,莫要再隨意弄丟了。”
話音落地,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紅暈才浮上朱莎的臉頰,又迅速被她垂下的眼睫掩去。
康遠瑞的目光落在令牌上,先是一怔,隨即臉上迸發出毫不掩飾的喜色。
他猛地從榻上站起身,幾乎是跨步搶到朱莎麵前,一把將那冰涼的令牌抓在手裡。指腹反複摩挲過令牌上熟悉的雲雷紋刻痕,一顆心才重重落回實處。
“是了,正是它!”他低語,聲音裡帶著失而複得的慶幸,忙不迭地將令牌重新係回腰間玉帶。係好後,還下意識地按了按,仿佛怕它再次憑空消失。
他抬起頭,對著朱莎,語氣是少有的溫和與讚許:“還是夫人想得周到,細致入微。”
門邊的陰影裡,夏歡寬大的衣袖下,十指死死地絞纏在一起,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柔軟的皮肉裡,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絲毫壓不住心頭那驟然竄起的、幾乎要焚毀理智的灼燙烈焰。
侯爺昨夜不但去了章梓涵的屋子,竟還宿在了那裡!
康遠瑞這些年除了礙於規矩的初一、十五,何曾主動踏足過正房?夏歡早已認定章梓涵失寵,不過是守著個空架子,自己隻需專心對付那個同樣礙眼的妾室章燕婷便好。
可眼前這令牌,朱莎那微紅的臉色,侯爺這失而複得的欣喜……樁樁件件,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她最隱秘的野心裡。
章梓涵這賤人,竟有本事讓侯爺回頭!
夏歡緊緊咬著下唇,嘗到了一絲鐵鏽般的腥甜。不行!絕不能讓她坐穩。
必須儘快拉攏章燕婷,兩人合力,定要再把章梓涵狠狠踩回泥裡去!
……
章梓涵晨起去向老夫人請安後,並未徑直回自己的正院,而是刻意繞了個大彎,沿著覆著殘雪、枝椏嶙峋的西園小徑慢悠悠地踱步回來。
湖麵結了層薄冰,在灰白的天光下泛著死寂的光。
同一片園子裡,靜心院中,章燕婷正焦躁地在屋內踱步。
春喜那張在水中泡得慘白腫脹的臉,還有那聲淒厲短促的“救命”,如同鬼魅的烙印,日日夜夜在她眼前耳邊糾纏。
她越想越覺得那晚透著說不出的詭異。絕不隻是意外!
“秋萍!”她猛地停下腳步,眼中寒光閃動,“給我盯著西園那邊,尤其是池子附近!趁著人少,仔細給我搜,一寸一寸地翻!我就不信,真能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午後,連日的陰沉終於裂開一道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稀薄的陽光。西園池畔,背陰處厚厚的積雪開始緩慢消融,露出底下枯黃的草梗和潮濕的泥土。
奉命而來的秋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篦子,在那些融化的雪水窪和裸露的泥濘邊沿反複掃視。忽然,她眼神一凝。
就在靠近水邊一塊半化未化的雪泥裡,一抹極不協調的翠色刺入眼簾——是一個被雪水浸透、顏色顯得格外深暗的絲絛穗子,末端似乎還墜著個小小的硬物。
秋萍的心猛地一跳,飛快地左右張望,見四下無人,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從冰冷的泥濘中摳了出來。
她顧不上擦掉上麵沾著的汙泥草屑,緊緊攥在手心,快步如飛地奔回了靜心院。
“大小姐!有發現!”秋萍氣喘籲籲地將東西呈上。
章燕婷急切地接過。那是一個用上好絲線打成的綠絲絛,隻是此刻汙穢不堪。她強忍著厭惡,用力拂開上麵半融的雪泥,露出底下係著的一枚小小的、質地粗糙的白玉佩。
玉質渾濁,水頭乾澀得毫無靈氣。她將玉佩翻過來,指腹用力擦過冰涼的玉麵——正麵,一個刻痕清晰的“夏”字;反麵,一個同樣清晰的“歡”字!
一股暴烈的、幾乎要將她天靈蓋掀開的怒火“轟”地一聲直衝頭頂!
“夏——歡——!”章燕婷從齒縫裡狠狠擠出這兩個字,每一個音節都淬著劇毒。她攥著那枚廉價玉佩,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手背上青筋暴起,白皙的麵容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好你個下賤胚子!竟敢算計到我頭上!害我的春喜!”
就在這怒火即將焚毀一切的當口,門外響起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門簾被悄悄掀開一條縫,夏歡那張帶著試探和算計的臉探了進來。
“大小姐……”她堆起討好的笑,剛吐出三個字。
章燕婷眼中那兩簇燃燒的火焰瞬間找到了傾瀉的目標!
“賤人!你還有臉來!”一聲尖厲的怒斥撕裂了室內的空氣。章燕婷如同被激怒的母豹,身形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幾步就躥到夏歡麵前,根本不給對方任何反應的機會!
“啪!”
一聲極其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摑在夏歡的左臉上,巨大的力道帶得她頭猛地一偏。
“啪!”
緊隨其後的第二記耳光,更是用儘了章燕婷全身的力氣,結結實實甩在夏歡的右臉。
夏歡被這突如其來的兩記重擊打得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裡嗡嗡作響,整個人徹底懵了,腳下踉蹌著,“噗通”一聲重重摔倒在地毯上,半邊臉頰瞬間紅腫起來,火辣辣地痛。
“啊——!”她下意識地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捂著臉,驚駭地抬頭看著狀若瘋魔的章燕婷,完全不明白這滅頂之災從何而來。
“裝!接著給我裝!”章燕婷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怨毒和鄙夷,“陷害我?覺得我蠢?害死了我的春喜不夠,現在又跑來貓哭耗子,想看我笑話是不是?嗯?!”
夏歡被打得腦子嗡嗡作響,臉上火燒火燎,又驚又怒,聽到這話更是莫名其妙:“大小姐!你在說什麼?什麼陷害?什麼春喜?我聽不懂啊!我怎麼會害你?我為什麼要害你?”
“聽不懂?”章燕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猛地彎腰,將手裡那枚冰冷濕滑、沾著泥汙的白玉佩狠狠摔在夏歡麵前的地上。玉佩撞擊地麵,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瞪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這東西,是在春喜淹死的那個池子邊,雪堆裡扒拉出來的!上麵刻著什麼?夏!歡!人贓俱獲,你還有什麼屁可放?還想狡辯?!”
夏歡的目光落在那枚熟悉的劣質玉佩上,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隻剩下被打腫的紅痕和一片慘白。
她死死盯著玉佩上的字,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驚愕和難以置信。
“這……這不是我的東西!”她猛地抬頭,聲音因為急切和冤屈而拔高變調,尖銳得刺耳,“大小姐!您信我!這玉佩它根本就不是我的!是章梓涵!一定是章梓涵那個賤婦!她陷害我!她故意丟在那裡栽贓給我!
大小姐,您冷靜想想!您好好想想,這段時間,章梓涵是怎麼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把您逼到如今這般境地的?她才是藏在暗處的毒蛇!您千萬彆中了她的離間計啊!”
夏歡一邊語無倫次地尖叫著辯解,一邊手腳並用地向後躲閃,生怕章燕婷再撲上來撕打。
章燕婷的動作果然頓住了。她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夏歡那張寫滿冤屈和急切的臉,又低頭看了看地上那枚刺眼的玉佩。
一絲冰冷的、更深的懷疑如同毒藤,悄然纏繞上她被憤怒燒得滾燙的心頭。章梓涵那張總是掛著溫和得體笑容的臉,在她眼前閃過。
是了,那個看似與世無爭的正室夫人,手段確實陰狠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