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白漂浮在無垠的淺水之中。
這片水域呈現出奇異的鏡麵質感,將上方虛無的天空完美複刻。水麵不是常見的蔚藍或碧綠,而是一種介於銀灰與黛青之間的曖昧色調,像是被稀釋的水墨,又像是褪色的老照片。當他細微的動作攪動水麵時,泛起的漣漪會短暫地打破這種完美的鏡像,但很快又會恢複如初——仿佛這片水域具有某種自我修複的記憶。
水很淺,僅能漫過他的腰際。但詭異的是,無論他如何掙紮,都無法真正站立起來。水麵之下似乎存在著無形的阻力,讓他的雙腿始終保持著半漂浮的狀態。水質澄澈得不可思議,可以清晰看見他浸泡在水中的身體——蒼白的皮膚上,毛細血管構成的淡青色脈絡如同古老的樹根般蜿蜒。
刺骨的寒意正從水中源源不斷地滲入他的軀體。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種帶著腐蝕性的陰冷,像是無數細小的冰針正在穿透他的毛孔。他的指尖已經呈現出不健康的青紫色,指甲邊緣凝結著細小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會在麵前形成短暫的白霧,但轉眼就被靜止的空氣吞噬。
"這是死亡嗎?"
這個念頭像一片羽毛,輕輕飄落在他混沌的意識表麵。聲音在空蕩蕩的腦海中回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嘗試著動了動手指,看到水麵倒影中的自己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仿佛有另一個意識正在通過這具軀體觀察著外界。
記憶的碎片開始如潮水般湧來。
首先是聲音: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木質書架倒塌的斷裂聲,火焰吞噬紙張時的劈啪聲。然後是氣味:焦糊的木質、燃燒的油墨、還有若有若無的雪鬆香氣。最後是畫麵:扭曲變形的書架像垂死的巨人般緩緩傾倒;燃燒的書頁在空中翻飛,宛如垂死的黑蝶;吊燈的水晶棱鏡折射著妖異的火光,在地麵投下支離破碎的光斑。
最清晰的,是林曉最後的模樣。
她轉身時揚起的發梢,在火光中呈現出琥珀色的光澤;毛衣領口處,那枚月亮吊墜隨著她的動作若隱若現;她懷中緊抱的《雪國》從指間滑落,燙金的書名在墜落過程中逐漸被火焰吞噬
"林曉!"
心臟驟然緊縮的痛楚將他拉回現實。這個認知帶來的衝擊如此強烈,以至於他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喉間湧上鐵鏽般的血腥味,牙齒不自覺地咬破了口腔內壁。他踉蹌著想要站起,卻發現雙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膝蓋重重磕在水底看不見的平麵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前襟。
"不不可能"
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他死死攥住胸前的衣料,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暴起的蛇群。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受不到疼痛——或者說,肉體上的疼痛根本無法與內心的撕裂感相提並論。悲傷如同鈍刀,一寸寸地剖開他的胸腔,將那顆跳動的心臟生生碾成齏粉。
淚水終於決堤而下。
他跪在水中崩潰大哭,聲音在空曠的水麵上回蕩。淚水混入冰冷的水中,已經分不清哪滴是滾燙的,哪滴是冰冷的。拳頭徒勞地砸向水麵,卻連一絲像樣的浪花都無法激起。這片死寂的世界,連悲傷都顯得如此奢侈。
就在這時,一滴水珠從他低垂的發梢墜落。
這滴本應無聲落入水麵的水珠,卻在半空中詭異地停滯了。
"你哭得真難看。"
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驚碎了凝固的時間。
江夜白的身體猛地僵住。他能感覺到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脊椎竄過一道電流般的戰栗。緩緩轉過頭時,頸椎發出輕微的"哢"響,仿佛已經很久沒有活動過。
在身後約三米處,一個人影正閒適地站在水麵上。
更準確地說,是懸浮在水麵之上。那人的鞋底與水麵的距離精確地保持著一厘米的間隙,黑色皮鞋的鞋尖微微上翹,形成一個優雅的弧度。水麵平靜如初,沒有因為他的存在而產生絲毫的波動。
銀灰色的天光為這個身影鍍上一層冷色調的輪廓。他穿著剪裁考究的黑色風衣,衣擺以違反重力定律的方式微微飄動,露出內裡暗紅色的絲綢襯裡。風衣的立領處彆著一枚造型古怪的銀質領針,形狀像是一把折斷的劍。
當江夜白的視線向上移動時,他的呼吸為之一窒。
那是一張與他完全一致,卻又截然不同的臉。
相同的眉眼輪廓,相同的鼻梁線條,甚至左眼下方那顆淡褐色的淚痣都分毫不差。但那雙眼睛——漆黑的瞳孔邊緣泛著冷冽的銀芒,像是月全食時那圈致命的光暈。嘴角勾起的弧度帶著與生俱來的傲慢,下頜線條繃緊時透出刀鋒般的淩厲。
"終於醒了?"
聲音低沉如大提琴的尾音,在空曠的水麵上激起細微的共振。每個音節都像是經過精心打磨,帶著金屬般的質感。
江夜白的瞳孔劇烈收縮。他注意到對方說話時,呼出的白霧在空中凝結成奇特的幾何圖案,轉瞬即逝。
"你到底是誰?"
他的聲音乾澀得像是沙礫摩擦。
對方輕笑一聲,這個簡單的動作讓風衣領口的銀質領針閃爍出詭異的光芒。他開始緩步向前,鞋尖每次即將觸及水麵時,都會有一圈銀色的波紋自動擴散開來,為他鋪就一條看不見的路。
"我說過了。"骨節分明的手指撫過自己的下頜線,這個動作帶著某種儀式感,"我就是你——隻不過是你一直拒絕承認的那部分。"
隨著距離的縮短,江夜白聞到了對方身上特殊的氣息:硝煙與冰雪的混合,底層還隱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更詭異的是,當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一米時,他感覺到自己左胸口的皮膚開始隱隱發燙。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因為你的身體太弱了。"對方突然伸手,戴著黑色皮手套的食指精準地點在江夜白的心口,"弱到連我給予的力量都承受不住。"
觸碰的瞬間,江夜白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低頭看去,心口處的皮膚上正浮現出銀色的紋路,像是有生命的液態金屬般在皮下流動。這些紋路逐漸構成一個複雜的圖騰,中心部位恰好是對方指尖觸碰的位置。
"這是?"
"一份禮物。"銀眸微微眯起,長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雖然隻能給你一小部分但足夠讓你活下去了。"
紋路突然綻放出刺目的光芒。江夜白痛苦地弓起身子,感覺有滾燙的液體在血管中奔湧。他看見自己的手臂上,那些銀色的紋路正沿著靜脈的走向蔓延,如同某種古老的符文正在被激活。
耳邊響起對方逐漸遠去的聲音:
"彆讓我失望懦弱的'我'。"
世界開始崩塌。水麵泛起不自然的波濤,銀灰色的天空如同被打碎的鏡子般裂開。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刻,江夜白看到對方站在破碎的虛空中,風衣獵獵作響,銀眸中倒映著熊熊燃燒的烈火。
"記住我們終將合二為一。"
這句話如同詛咒般烙印在江夜白的靈魂深處。當黑暗再度降臨時,他最後感受到的,是心口那個銀色圖騰傳來的、與心跳同步的灼熱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