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拂玉執劍站在那具無頭屍體旁,安然受著諸臣叩拜,並未讓他們起身。
頭頂又傳來幾道雷聲轟鳴,卻一聲比一聲微弱,直到最後徹底消散於無形,殿外唯餘柔和的細雪飄過。
蕭拂玉垂眸。
沈招就跪在他腳邊,和那一眾大臣一樣老實叩拜臣服,倒是瞧不出半點反骨來。
他微抬劍尖,擱在男人肩頭,一點點蹭去劍上的血珠。
沈招抬頭,直勾勾對上他的目光。
“都平身吧,進來議事。”蕭拂玉朝他勾了勾唇,轉身走回龍椅旁,收劍落座。
北境事關重大,本是除夕佳節,禦書房的燈卻一直亮到天明。
如今主帥不知所蹤,北蠻虎視眈眈,其餘兩位副將也都身受重傷,唯一的法子便是立馬擇一位新的主帥穩住局勢。
謝無居未曾擔任過主帥,但自幼混跡軍營,跟隨謝老將軍上過數次戰場,又是謝家嫡係能夠讓北境大軍心服口服,已是最合適的人選。
“謝無居,朕命你為新的北境統帥,即刻啟程奔赴北境穩住局勢。”蕭拂玉執筆在明黃聖旨上寫下最後一個字,卷起聖旨交到來福手裡。
來福捧著聖旨,遞到謝無居麵前。
“謝小將軍,接旨吧。”
謝無居掀起衣擺跪下,抬眸掠過來福,望向龍椅上的天子,雙手接過聖旨,塞進懷裡,“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你與寧徊之好歹也算朋友一場,這具無頭屍……”
蕭拂玉話未說完,被他大膽打斷。
隻見男人滿臉厭惡,並未多看那無頭屍體一眼,“陛下,臣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初替他出頭跑進宮來試圖冒犯陛下,可臣最慶幸的事……也是當初入宮,在賞菊宴上見到陛下。”
北境事態緊急,父親下落不明,這些兒女情長的話他本不該在這裡說。
此去北境,戰場上萬般凶險,他曾問過父親,為何當初奔赴北境之前非要去尋母親表明心意,卻又不下聘,平白讓母親等了那麼多年。
此刻放才明白,隻是怕自己回不來,怕到死都沒能說出心悅二字,怕死不瞑目。可除卻表達心意,一個隨時準備赴死的人,又有何資格上門提親。
謝無居不是不知道沈招侍寢的事,但那又如何,反正他說出來,依照陛下的性子是絕不會困擾的,最多膈應沈招罷了。
一舉兩得,有何不可?
“陛下,臨走之前臣還有一言,藏在心中,日夜難忘,”謝無居無視殿內眾臣好奇的目光,深吸一口氣,開口,“臣自賞菊宴對陛下一見鐘情,直到今日仍舊不曾變過,臣說出來並非要奢求什麼,隻是憋在心中總是不甘心,還望陛下見諒。”
說罷,謝無居深深俯下身,拜彆君上,轉身退出了禦書房。
餘下的大臣麵麵相覷,皆不敢作聲。
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到,臣子在領命離京的時候不說些場麵話,反而朝天子示愛的。
瞧瞧那幾個帝王親信的臉,一個個比鍋底還黑,尤其是沈太師,不愧是侍寢過的人,那臉上的假笑,比陛下那頭見人就吠的獒犬還滲人!
“陛下,如今的年輕人就是沒個正經,這謝小將軍也就是放養久了,在陛下跟前也胡鬨,真是不像話,哈哈,”禮部尚書乾笑道,“沈太師,您說是麼?”
蕭拂玉不置可否,聞言也瞥向一旁倚靠在漆紅梁柱邊的男人。
“陛下,臣倒是想起來,那謝老將軍年輕時也曾在出征前爬上人家閨房的院牆,又是贈定情信物,又是表明心意,惹得人家姑娘癡癡等了三年,到如今瞧著那滿後院的姨娘通房,從前的定情信物的確如兒戲般可笑,”沈招挑眉,哼笑一聲,“要不怎麼說,兒子像爹呢。”
“朕可不記得謝無居有什麼通房。”蕭拂玉瞅著他。
沈招站起身,若無旁人擠開前頭擋路的大臣上前,雙手撐在禦案邊沿,俯身湊近天子麵門。
他眼珠微動,來回描摹蕭拂玉的眉眼,竭力壓製住胸口翻湧的戾氣與妒火,發覺壓製不住後,便也懶得掩飾:“現在沒有,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陛下,這上雲京的男人,不是誰都如臣這般潔身自好,陛下可莫被野男人騙了。”
禦書房裡,眾目睽睽之下,拈酸吃醋。
簡直沒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裡。
四目相對,蕭拂玉冷著臉沒說話。
旁觀的臣子們卻已不好意思再留下來,畢竟事也說完了,這幾日又是年節休沐,他們一把年紀了經不起折騰,還是遠離這是非之地為妙。
“陛下,臣等就先告退了。”
蕭拂玉擺了擺手。
眾人陸續退下,蕭拂玉餘光掃見偷偷摸摸想溜的陸長荊,抓起手邊的硯台砸過去。
“朕讓你走了?”
陸長荊捂著被出血的眉骨跪下,膝行上前去拽帝王的衣擺,狗腿子似的賠笑道:“陛下,您消消氣。”
蕭拂玉一腳將人踹開,側目看向季纓。
季纓緊隨著一聲不吭跪下,“臣知錯,臣願受罰。”
蕭拂玉這才冷哼道:“正逢年節,朕便大懲小戒,你們二人各自去殿外領六十板子,滾回府閉門思過。”
兩個男人老老實實行禮退下。
禦書房的殿門打開又合上。
殿中一片寂靜,唯有炭盆裡火花爆開的輕微悶響聲。
蕭拂玉闔上眼倚靠在龍椅上,一手支著頭,揉了揉眉心。
“陛下,那臣呢?”沈招冷不丁出聲。
蕭拂玉睜開一條縫,看著沈招走近彎腰,雙手搭在扶手兩側,高大的身影全然將他攏在龍椅中。
蕭拂玉扯了扯唇,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淡淡吐出一個字,“滾。”
今日敢在禦書房公然吃醋,來日是不是就敢在早朝上摸他的手了?
他這段日子,念著年少情分,念著這一年半猝不及防的分離,委實太慣著這廝,以至於沈招連君臣之禮都拋之腦後。
蕭拂玉必須讓他記起來,他先是他的君主,而後才是他在榻上廝混的人。
“……”
沈招定定看了他片刻,一言不發離開。
他沒有府邸,也不是什麼有名分的後宮妃妾,宮裡沒有一座宮殿是屬於他的。方才在禦書房中那般,也不過是被謝無居那不要臉的玩意逼得想要朝他的陛下求證,他才是陛下唯一的男人。
怎麼到了陛下眼中,就是他沒規矩,就是他目無君上了?
真是可笑。
他就是個笑話!
沈招一路不理會任何人,氣勢洶洶走進禦膳房,將裡頭忙活午膳的宮人一並趕了出去,惡狠狠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