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陳德貴的屍體癱在泥血裡,身下那灘血棺圖案被最後一滴暗紅浸透,在血月下凝成一塊醜陋的烙印。他至死圓睜的眼珠空洞地對著我,像兩口枯井。泥水裡躺著那半塊羊脂玉佩,牡丹浮雕沾著泥漿和父親的血,花瓣邊緣被血沁得發暗。
“跑…”他咽氣前那個字還在我耳膜裡撞。
跑?往哪跑?
後山已成修羅場。李屠戶自剁的殘肢陷在血泥裡,趙木匠的白茬棺材縫裡淌出粘稠液體,李老栓消失的位置隻剩一圈蕩開的泥漿漩渦。空氣裡腥甜混著焦糊,吸一口都紮嗓子。幸存的村民像被抽了魂,癱在泥裡,腳踝上紅繩不再發光,卻勒得更深,像長進皮肉的詛咒烙印。
“哼,死得好!”張大爺的鞋底碾過父親垂落的手,枯枝般的手抓起泥水裡那半塊玉佩。血月的光落在他臉上——皺紋似乎又淺了些,渾濁的眼珠亮得瘮人。他胸口那塊朱砂痣在粗布衣襟下透出微弱的紅光,一明一滅,如同呼吸。
他看也沒看我,轉身佝僂著背,踩著滿地狼藉,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下祠堂廢墟奔去。步伐竟比來時輕快不少。
祠堂隻剩焦黑的骨架。斷梁斜插在瓦礫堆裡,糊著泥漿的族譜殘頁粘在燒黑的供桌腿上。空氣裡是濕木頭悶燒的嗆人煙味,混著未散儘的香灰和一種奇怪的甜腥。張大爺像條嗅到腐肉的鬣狗,徑直撲向廢墟一角——那裡半堵焦黑的牆斜壓著母親那個褪色的藍布包袱。
包袱皮被煙熏火燎,邊緣卷曲發脆。他枯爪般的手粗暴地撕開包袱結,將裡麵疊得整齊的母親舊衣胡亂扯出,扔在泥水裡。粗布衣沾了泥漿,像一塊塊肮臟的裹屍布。
“你乾什麼?!”我撲過去,喉嚨被煙灰嗆得嘶啞。那是母親留在這世上最後一點痕跡!
“滾開!”他頭也不回,肘部狠狠向後一撞。劇痛砸在我肋骨上,眼前發黑,踉蹌著跌進瓦礫堆。碎木屑刺進手掌。
他瘋了似地揉搓著包袱皮最裡層那片深藍粗布,指甲刮擦著布料經緯,發出“嗤嗤”的聲響。母親日記裡夾著的老照片滑落出來,掉在泥漿裡——父親抱著“陳”字繈褓,灰巾婦人臂彎裡是“張”字繈褓。張大爺一腳踩上去,照片上母親模糊的臉陷進汙泥。
“在哪…老東西藏哪兒了…”他喉嚨裡滾著含混的咒罵,胸口朱砂痣的紅光急促閃爍。
就在他幾乎要將包袱皮撕碎時,“嗤啦”一聲輕微的裂帛聲!
包袱皮內襯靠近接縫處,被他指甲生生刮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一層極薄、近乎透明的暗黃色油紙,從粗布夾層裡露了出來!
張大爺渾濁的眼珠瞬間爆出精光!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探入那道裂口,捏住油紙邊緣,一點點往外抽。
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僅巴掌大小的暗黃色皮紙被抽了出來。那紙張薄如蟬翼,邊緣毛糙,帶著歲月沉澱的枯黃。展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舊血腥和某種辛辣藥草的氣味猛地散開,衝得人鼻腔發酸。
紙上沒有墨跡。隻有一片被深褐色汙漬暈染的混沌,像乾涸很久的血,又像某種植物的濃汁。汙漬中央,被人用纖細的、暗紅色的筆觸,寫著一行小字。字跡娟秀中透著虛弱,每一筆都帶著顫抖的拖尾,像耗儘力氣寫下的遺言:
“玉佩合,真名現;銀簪裂,咒怨滅。”
玉佩合?真名現?銀簪裂?咒怨滅?
這十二個字像燒紅的針,狠狠紮進我的腦海!父親臨終塞給我的半塊玉佩!張大爺搶去的那半塊!母親藏在銀簪裡的朱砂痣!祠堂裡斷掉的簪尖!
所有的碎片被這血寫的遺言瞬間串聯!冰冷的電流順著脊椎竄遍全身!
“給我!”張大爺喉嚨裡發出一聲貪婪的低吼,枯爪帶著腥風朝血書抓來!他胸口朱砂痣的紅光暴漲,映得他臉上鬆弛的皮肉都繃緊了幾分!
“彆碰它!”我嘶吼著,用儘全身力氣撲過去,雙手死死攥住他抓向血書的手腕!觸手冰涼滑膩,像抓住了一條毒蛇!他皮膚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瘋狂蠕動!
“找死!”他厲喝一聲,另一隻手屈指如鉤,閃電般抓向我咽喉!指甲烏黑尖利,帶著破空聲!
生死一線!
“哇——!!!”
祠堂殘破的飛簷上,那隻領頭的獨眼老鴉猛地發出一聲裂帛般的嘶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淒厲、急迫!
如同衝鋒的號角!
“哇!哇!哇!哇——!”
祠堂四周,光禿的焦槐樹上,殘垣斷壁的陰影裡,成百上千隻烏鴉同時炸開了鍋!黑壓壓的翅膀瘋狂拍打,掀起腥臭的狂風!密集如驟雨的鴉啼彙成一片毀滅的聲浪,瞬間淹沒了所有!它們不再是盤旋,而是像一股股黑色的、狂暴的龍卷風,從四麵八方向著祠堂廢墟中央——向我們兩人——俯衝下來!
尖銳的鴉喙如同無數淬毒的匕首,烏黑的翅膀扇起令人窒息的腥風!
張大爺抓向我咽喉的手被這突如其來的鴉群風暴狠狠撞開!一隻碩大的烏鴉鋒利的爪子在他手背上抓出三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滾開!畜生!”他驚怒交加,揮舞手臂瘋狂驅趕。烏鴉悍不畏死,雨點般撞在他身上,啄咬撕扯。
趁這混亂,我猛地縮回手,一把抓起掉落在瓦礫間的血書和那半塊染血的玉佩,緊緊攥在掌心!玉佩冰涼,血書卻帶著一種詭異的微溫。
混亂中,我袖袋裡那根斷裂的銀簪突然發出一陣劇烈的、高頻率的震顫!
“嗡——嗡——嗡——”
如同垂死的蜂群在瘋狂振翅!斷口處傳來尖銳的刺痛,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針順著血管紮進手臂!簪頭那朵殘破的牡丹花紋在血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咒怨滅…銀簪裂…
母親血書上的字在腦中轟鳴。
我攥緊斷簪,看了一眼在鴉群中狼狽揮舞手臂、胸口朱砂痣紅光亂閃的張大爺,又看了一眼祠堂廢墟外那片被血月和死亡籠罩的後山。父親的屍體,村民的殘骸,那口刻著我生辰八字的黑棺…像一張巨大的、流著血的網。
轉身,我朝著與後山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衝進祠堂外更濃重的黑暗。斷簪在袖中嗡鳴不休,如同催促的喪鐘。
身後,是張大爺被鴉群淹沒的、怨毒到極致的嘶吼,以及烏鴉啃噬皮肉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