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母親遺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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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中那紙灰凝成的繈褓嬰孩輪廓,裹挾著火星勾勒的牡丹花紋,在父親陳德貴絕望的“嗬嗬”聲裡,終於被一陣嗚咽的夜風吹散。未燃儘的灰燼像黑色的雪片,打著旋兒落在他灰敗的臉上,落在那口仍在無聲泣血的棺材上,也落在我袖口那個與嬰孩繈褓破洞形狀一致的豁口上。

寒意比墳地的夜風更刺骨,順著脊椎一路爬上頭皮。我幾乎是逃也似的衝下了後山,將父親癱坐泥地的身影和那口不祥的黑棺遠遠甩在身後。張大爺家的土炕冰冷堅硬,卻成了此刻唯一的避難所。黑暗中,袖袋裡那根嵌著朱砂痣的冰冷銀簪,像一塊無法融化的寒冰,硌著我的肋骨,也硌著混亂不堪的心神。

“姐”… 父親驚恐的嘶喊在耳邊回響。

石碑上“陳慧英之女”冰冷的死亡日期…

腳後跟那片毫無瑕疵的、令人絕望的光滑…

還有我手腕上這塊讓父親如同見鬼般的“胎記”…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錯位。我到底是誰?誰才是母親真正的孩子?那根帶著朱砂痣的銀簪,又屬於誰?

混亂和冰冷幾乎要將人逼瘋。唯一可能藏有答案的地方,隻剩下母親留下的遺物——那個被父親斥為“晦氣”、常年鎖在老宅衣櫃最底層的藍布包袱。

天剛蒙蒙亮,帶著一絲魚肚白的慘淡,我再次踏入了老宅那充滿腐朽氣息的院子。一夜之間,院牆似乎更頹敗了,荒草上的露水沉重地壓彎了草莖。推開堂屋吱呀作響的木門,那股混合著灰塵、黴菌和歲月沉澱的沉悶氣味再次撲麵而來。

父親不在。昨夜墳地他那副魂飛魄散的模樣,估計現在還在哪個角落驚魂未定。這給了我機會。

堂屋角落立著那個笨重的老式衣櫃,深棕色的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質。櫃門掛著一把早已鏽跡斑斑的黃銅鎖。父親一直說鑰匙丟了。我走到牆角,撿起半塊沉甸甸的斷磚,深吸一口氣,對著那把鏽鎖狠狠砸了下去!

“哐!哐!哐!”

刺耳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堂屋裡回蕩。鏽蝕的鎖扣不堪重負,終於“哢吧”一聲斷裂開來,掉在地上。

拉開沉重的櫃門,一股更濃烈的樟腦和黴變混合的氣味湧了出來。櫃子裡塞滿了父親陳舊的衣物,散發著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著汗味和塵土的氣息。最底層,果然壓著一個用洗得發白、打著深藍色粗布補丁的舊包袱皮仔細包裹著的方形物件。包袱皮的四角磨損得起了毛邊,上麵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正是母親生前常用的那塊。

心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我小心翼翼地將那沉重的包袱從一堆舊衣服底下拖了出來,拂去表麵的積塵,解開上麵係著的、早已失去韌性的布繩結。

包袱皮散開,露出裡麵的東西。

幾件疊得整整齊齊、同樣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式女裝——是母親生前常穿的款式,帶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早已消散在歲月裡的皂角清香。衣服下麵,壓著幾雙納得極其厚實、針腳細密的舊布鞋。

而在這些衣物的最下麵,靜靜地躺著一本巴掌大小、塑料封皮的筆記本。封皮是那種老式的、已經有些褪色的暗紅色,邊緣磨損得卷了邊。封麵上沒有任何字跡,隻有長期摩挲留下的油漬指印。

母親的日記!

我屏住呼吸,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翻開了那暗紅色的塑料封皮。

裡麵的紙張同樣泛黃變脆,帶著一股淡淡的黴味和舊紙張特有的氣息。字跡是藍色的圓珠筆留下的,娟秀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潦草和無力感,顯然是身體虛弱時寫下的。前麵的內容大多是些瑣碎的生活記錄,天氣如何,田裡的莊稼長勢,給我縫了件新衣服的喜悅,字裡行間充滿了樸實無華的母愛和對貧苦生活的堅韌。

我急切地、幾乎是粗暴地往後翻動脆弱的紙頁,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尋找著可能揭開一切的關鍵——一九九三年。

終於,翻到了接近末尾的一頁。

這一頁的紙張似乎被摩挲過很多次,比其他頁更加脆弱,邊角都起了毛。頂端的日期用稍大的字寫著: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四日。

四月十四日! 正是我(或者說,是“陳秀蘭”)出生日期的前一天!

字跡在這裡變得格外用力,筆畫深陷紙背,透著一股強烈的情緒。但更觸目驚心的是,這頁紙的下半部分,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乾涸的水漬徹底洇染開了!那水漬浸透了紙張,將原本的藍色字跡模糊、暈染成一片混沌的深藍黑色,邊緣呈現出不規則的暈痕,像一朵絕望綻放的墨色之花。

是淚水?還是…彆的什麼?

我強忍著心悸,湊近那模糊的、被水漬毀掉的字跡,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天光,努力辨認著水漬邊緣、尚未被完全吞噬的隻言片語:

“…疼了一天一夜了…穩婆說快了…”

“…德貴在外麵急得轉圈…娘(指奶奶)臉色好難看…”

“…聽見護士在外麵說…‘腳後跟…有顆紅痣…像朵小花開在骨頭縫裡…真稀罕’…”

“…他們…他們不讓我看!!”

字跡在這裡陡然變得淩亂、扭曲,充滿了憤怒和絕望的劃痕:

“…說女娃克夫!是禍根!說陳家…陳家不能…不能…”

後麵的字跡完全被那片深褐色的巨大水漬吞噬了,模糊成一團無法辨認的墨團。在“不能”兩個字之後,那團巨大的、深褐色的水漬中央,洇染開一小片更加深沉的、接近暗紅的痕跡!那暗紅像一滴凝固的血淚,沉沉地壓在那片被淚水(或血水?)毀掉的字跡上,也沉沉地壓在了我的心頭!

“腳後跟…朱砂痣…像朵小花開在骨頭縫裡…”

“他們不讓我看!說女娃克夫!是禍根!”

母親臨終前那斷斷續續的囈語,此刻無比清晰地與日記上的字句重合:“妮兒…後山…有棵老棗樹…空了心的…娘…娘給你留了…” 她留給我的,是後山那棵老棗樹,是樹洞裡那塊沾滿陳年血汙的“張”字繈褓碎片,是石碑縫隙裡那根嵌著朱砂痣的銀簪!不是我這個沒有朱砂痣的“陳秀蘭”!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巨大的荒謬感瞬間攫住了我。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日記本上那片觸目驚心的、被淚水(或血水?)徹底毀掉的暗紅水漬,紙頁粗糙的紋理和那深褐色水漬邊緣微微凸起的褶皺感,清晰地傳遞到指尖。

“嘶…”

指尖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低頭看去,右手食指的指腹,不知何時被日記本紙張邊緣一處異常鋒利、如同微型刀片般的毛刺劃開了一道細小的口子。一顆鮮紅的血珠迅速沁了出來,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

幾乎是同時——

“哇——哇——哇——!”

一陣淒厲得如同啼血般的烏鴉嘶鳴,毫無預兆地在老宅院子上空炸響!那聲音尖銳、急促,充滿了不祥的意味,穿透薄薄的窗紙,狠狠刺入耳膜!

我猛地抬頭望向窗外。

慘淡的晨光下,院牆外那棵焦黑猙獰的老槐樹枝頭,不知何時落滿了密密麻麻的烏鴉!它們漆黑的羽毛在微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血紅的眼珠死死地盯著老宅的方向,張開尖喙,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鳴!

而在那棵焦黑槐樹的主乾上,那些剝落樹皮露出的暗紅木質處——昨天發現孩童血手印的地方——此刻,那些暗紅的印記仿佛活了過來!邊緣變得更加模糊、濕潤,顏色也似乎變得更加深沉、鮮豔,如同剛剛塗抹上去、尚未乾涸的新鮮血液!在烏鴉淒厲的嘶鳴聲中,那一片片暗紅的木質區域,遠遠看去,竟像無數隻正在從樹乾裡緩緩滲出的巨大血手印!

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混合著烏鴉嘶鳴帶來的死亡氣息,竟穿透門窗的縫隙,絲絲縷縷地鑽進了老宅堂屋!

“砰!”

老宅那扇本就歪斜的院門,被一股突如其來的猛烈山風狠狠撞開,重重砸在土坯牆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風聲、烏鴉嘶鳴聲、院門撞擊聲、還有那無孔不入的血腥氣… 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手,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

日記本從我顫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攤開在那頁被淚水(血水?)徹底毀掉的四月十四日記錄上。那顆從我指尖沁出的鮮紅血珠,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日記本水漬中央那片暗紅的痕跡上。

鮮紅與暗紅,瞬間交融、暈染開一小片。

指尖的刺痛,窗外的血手印,烏鴉的嘶鳴,還有日記本上那滴落的血珠… 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瞬間收緊!

就在這時,院子外麵突然傳來王嬸子變了調的、帶著哭腔的嘶喊,穿透了烏鴉的聒噪和呼嘯的風聲,清晰地送進了堂屋:

“老陳!老陳!不好了!你爹那棺材…它…它又鬨起來了!血…血止不住地往外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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