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空虛,一人一狗攜暮色回家,遠遠看見胖身影。
白又乾手摸寡婦門同心鎖,笑得下流。
許悠雲小心走上前:“白叔,有莫子事?”
白又乾興致遭打斷,不快地挺起富貴肚,壓了許悠雲一頭。
“莫子白叔喲,捏個村改名噠,老子也改姓噠。叫龍鱗又乾。皇帝賜姓,以後喊老子龍叔,你個批娃兒不懂禮數。”
“曉得了,龍叔。”
“哎,你一個人過日子還是不撇脫。恁個,你給龍叔放牛,一天十個銅板。挨邊兒的村你去問,那些狗日的隻給五個。”
一個銅板兩饅頭,給的不低了,白又乾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擦屁股的苞穀芯都要掰成兩個用。
他怎麼會大方,真的可憐人?許悠雲拿不定主意,低頭不說話。
白又乾等得耐心全無,抬起肥腿要踢人,看見旺財又縮了回去。
惱火道:“窮天棒,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耶,胖娃兒,小老子缺你幾個錢?
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一天混吃等死,得幾個銅板餓不了肚子,就是天大的好買賣。心中再不爽,也隻好連連答應。
白又乾捋著八字鼠須,轉溜起小眼走了,如果有尾巴那一定是翹著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正愁沒一個銅板,白又乾來送財,還不要田地,比老鼠說人話還怪。
吃了一肚疑惑仍是餓。
便進柴房,拿火折子生好火,去院裡打水。
破爛水缸腰處透風,剛好可以踮起腳從缺口取水。
柴房也是廚房,鍋高架在爐灶,踩上壞凳子倒水,瓢盆太小,多跑了幾趟。
逼仄柴房裡,許悠雲進進出出,旺財來來回回。
扔起鍋蓋,提上菜刀,去鱗鰭,掏內臟,旺財搖起尾巴咧嘴笑。
土方子去了魚腥,水已開,就野菜入鍋,加調料,蓋上鍋,“哐啷”一聲,大功告成。
許悠雲幾個月大時,旺財來了,一人一狗相伴長大。
家裡本來還有隻黑貓,出了變故後,窮得老鼠都沒,黑貓便走了,隻有旺財不離不棄。
魚香肆溢,有貓蹲在門口嚎,金眼珠子,是那隻黑貓。
旺財叼來狗盆,乖巧蹲坐,等許悠雲盛魚,狗老成精,倒不用擔心魚刺,況且這種小魚也沒什麼硬刺會卡在喉嚨。
魚香白騰騰,旺財尾飄飄,燙得直吐舌頭,滑稽模樣逗得人直笑。
“喵。”
黑貓叫得煩人。
“狗日的貓兒,聞到味就來了。”
許悠雲跺腳嚇退黑貓,早已餓得沒個人形。
饑目飄綠鬼,香魚遊青江。
頭鑽進盆裡,大口喝湯,熱流暖到肺,頓時胃口大開,越吃越香。
黑貓又跑回來,蹭褲腿,打滾兒,瘋叫著要吃魚。
旺財與黑貓一起玩過,也在求情,許悠雲扔了條魚。
吃個半飽時順手摸貓,黑貓慌忙縮頭,敏捷跑開,失憶地揮前爪嚇人。
老酒兒講的小人就是這般忘恩負義,許悠雲向來好俠,嫉惡如仇。
布下魚餌誘騙黑貓上前,以雷霆手段,抓住後頸,隻聽見一聲淒厲貓嚎蕩過窗。
翻滾數次,來了個“地虎犁地”才穩住身形,許悠雲趴在窗上幸災樂禍。
黑貓嘶吼,哈出的隻有氣,蛇口龍背。許悠雲是個小頑童,還沒吃飽飯就與貓較起勁。
他上前,黑貓退,他前,貓退,前,退,如此反複,不知追了多遠。
許悠雲半坐在地,體力已耗儘。黑貓也遛逗夠了,回頭嘲諷,極有人性。
許悠雲氣喘如牛,角頂得透了肺,丟顆石子怒飛而出,眼看就要砸中黑貓,小路口好死不死地走出一個疤瘌頭。
許悠雲又驚又怕,黑貓停下腳步,回頭捂嘴壞笑。
賀疤瘌在貓兒村賭錢輸得一乾二淨,正憋一肚子氣,飛石擦過麵皮,撞斷幾根眼睫毛,嚇得吞了舌頭。
好在石塊隻是砸個坑出來,濺起稀泥臟了褲腿。
小路上幼童身形單薄,滿臉歉意。
二流子的花語是,批孤兒褲襠裡頭沒錢,出氣還要得。
“你麻賣皮,批瘟神給老子爬。”
許悠雲不想罵他,轉身便走。
賀疤瘌是出了名的雜皮,舅是鄉曲城知縣文書,便在村裡橫行霸道。
批娃兒敢直接跑,比老子還歪。
也不忌諱打無娘子,三步作兩步,追上許悠雲就是一拳。
許悠雲不知人心險惡,對偷襲沒防備。
脊背受了重拳,隻覺麻杆似的腰背要斷了,痛得縮成蝦米,也不顧吃了幾口泥。
賀疤瘌泰山壓頂,瘦弱的許悠雲翻不了一點身。
一拳接一拳,泥地凹出人形。
許悠雲絕不求饒,放連環屁地罵道。
“狗日的大禿子,良家不愛去嫖妓,窯姐都嫌棄。你媽和你一般醜,虧得你爹下了手,撅起屁兒哈起肘,窩出一坨疤瘌頭……”
賀疤瘌拳頭厲害嘴皮子薄,罵不過許悠雲。
尖刀話捅進心,難受得左手攥發,提起許悠雲,右手掌嘴。
“雜種,雜種,再給老子批一句。”
許悠雲雙腿亂蹬,罵詞仍不斷,隻是有些囁嚅不清,賀疤瘌聽不明白,想成最難聽的話。於是痛下殺手,許悠雲意識模糊,罵詞重複。
“我日你媽,日你姐,日你……姐。”
賀疤瘌如遭雷擊,猛地摔下許悠雲,大吼道:“不準決老子姐姐。”
賀疤瘌過激反應與巨大痛楚,許悠雲猛然清醒。
村裡小孩的罵人必用句,賀疤瘌的吃人眼神,紅豆樹下老婆婆的龍門陣。
許悠雲瞬間明白一切。
“姐?你媽醜得批爆還有人偷,早兮滾回去扯祖墳高頭綠草。”
許悠雲猜出秘密,賀疤瘌氣急敗壞,甩飛許悠雲,兔子蹬鷹。
這麼一踢,強行吊住的氣便泄了。
天在旋,地在轉,眼皮灌了鉛,嘴在罵,聲啞了。昏迷之際,一黃撲來,撐了這麼久,眼淚再也止不住。
“哇!”
咬人的狗不叫,賀疤瘌慘呼連連,同樣是狗,同樣是人,同樣偷襲。酒色早掏空賀疤瘌,見軟就硬,見硬就軟,鬼叫跑開。
旺財點到為止,不去追就守住許悠雲,賀疤瘌如那黑貓回頭,與牲畜不同在會說話。
“你等到起,老子回去必弄你。”
許悠雲頭暈得不知道痛,什麼也聽不清,可回罵已成反射。
“老子日你姐不日你娘,你媽醜得批爆,凶得批爆,又惡又狠……”
趔趄起來,半道乏力跌了,由旺財接住,一路神智不清,抱了朵雲飄回去。
慢慢喘勻氣卻見黑貓偷魚吃,還是旺財的魚,氣急攻心,竟暈了。
黑貓叼魚上房梁,旺財在下咬,可憐昔日玩伴,今朝反目成仇。
迷糊間去釣魚,水中有黑影由遠及近,由小變大,想跑卻動不了。百丈水花嘩啦啦,血盆大口刮腥風,百個許悠雲塞不住牙縫,怪魚尾拍大浪卷人,在水裡無法呼吸
“呼,呼,呼。”
許悠雲早已習慣,被狗舔醒總做這夢。
月光下,旺財黃尾搖出白浪花,黑嘴親昵,激動勝於言表。
臉又濕又黏,鼻子沾了許多水,身雖冷心暖和,比喝了魚湯還舒服。
擦了下臉,嘴腫得高到鼻子,背是古稀老人背,雖沒破皮流血,卻受了內傷,火痛火痛的,牲口賀疤瘌,活該又醜又禿,若見時必把癩子頭燙成光頭。
那時是黃昏,現在可借月光識物,約莫昏了一個時辰。
旺財把狗盆推近,裡麵還有大半魚沒吃。
頓時,無數委屈湧來,心酸得想哭。
旺財眼巴巴的,許悠雲轉身咽淚,它通人性,見我哭會傷心許久。
不知是第幾次思念雙親,默默動筷,鮮美的魚食之無味。
旺財絕不會再吃,魚肉悄悄進了鍋,騙它是下頓飯。
天邊月亮圓又圓,無趣得很。
四下瞥去,柴房門口有堆綠草泛油光,跑去聞,有股草藥味,是誰放這的?
姚姐姐,若是的話她不會走。賀疤瘌,想拿草毒我,被旺財趕走了?
旺財朝許悠雲吠了幾聲,好像在催促許悠雲用草。
旺財生病了會找草吃,許悠雲自認命硬,洗都不洗,也懶得煮了,乾脆同喝剩的魚湯吞下肚。
魚湯鮮,草藥泥,一口爆汁,流到嘴邊,火痛就沒了。
原來是絞汁液敷的,餘下草藥夠用。
夏日炎炎,晚間卻涼快,風拂背脊,好似把藥力揉進經脈,四肢百骸放鬆,每個毛孔都舒張了,說不出的爽利,又累又乏,不一會兒睡過去。
日上三竿,太陽狗頂了旺財舔出毒舌,許悠雲翻來覆去,滾到小床下摔醒。
昨日衣物,因賀疤瘌又破又臟,讓彆人知道挨打了沒麵子,換了套乾淨衣服。
“嗚,狗兒嗚。旺財,旺財。”
不見旺財,心裡擔憂,賀疤瘌那個雜皮陰得摳,可能會毒殺旺財。
要給白又乾放牛,趕忙兮去。
收拾好行當,一路急跑,累了就停下,以手吹秋哨,割下幾片綠葉,為何不見黃。
村中大茅房也沒,旺財去哪了?
“喵!”
貓嚎聲厭煩,路邊草垛竄出隻黑貓,露個悠哉後背,小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什麼人。
大尖石破風而出,黑貓呦地像個彈簧躲開。仍如昨日,跑遠了回頭看。
硬是怪,貓兒屁股開眼,明明在順毛,沒在窩粑粑。
石子軟乎乎落下,像是打到了肉。被砸的草垛顫了顫,有個黃身子慢慢起來,旺財?!
驚喜很快被擊碎,那聲音確實像狗。
“福生無量個天尊,今年怪事多,夏天來了,貓還在叫春。”
這是一個俊道士,頭紮黃巾,道袍披肩,兩縷瀟灑發自額間分垂。
道人捏起石子,屈指一彈,精準命中起先叫春的大橘貓,它慘叫都顧不上,貓夾狗尾鼠竄,黑貓也跟著跑遠。
“舒服多了。”
年輕道人嘴叼狗尾巴草,自然看向許悠雲。
“苦起臉做什麼,貧道欠你銀子嗎。做人,不要悲觀,人活著總得有個盼頭,是不是?”
還是個寶器道士,許悠雲笑著點頭。
“也彆太樂觀,樂極生悲,貧道就是昨天喝高興了,板在路邊。”
“那該囊個辦嘛,我狗兒不見了。”
“平和地去找。”
“去哪兒找。”
道士手指許悠雲心間,“隨心而去,阿彌陀佛,施主你走吧。”
出門沒看日子,遇到光頭兒道長,還有急事,帶起疑問離開。
年輕道士摸著光禿禿的下巴,眼含讚許,小聲道。
“貧道苦遊人間多年,終於找到個合眼緣的,天下無敵劍法,也算後繼有人。”
抬手過頂伸腰笑道:“去也,去也,再多玩會兒。”
道人酒未醒,遲遲傳來大石痛吻屁股蛋,笑臉不禁扭曲,大聲叫道。
“仇怨比過亂點鴛鴦譜,貧道就不該偷看寡婦沐浴,遭報應咯。”
彆過身,傷了老腰,又心痛一叫,道袍受了洞傷,紅褻褲點露,羞答答。
許悠雲沒走多遠。
“小兒,你錢掉了快回來拿。”
許悠雲快步離去。
“呔!莫走,貧道與你有緣,授汝通天道法,逍遙人間,美哉美哉。”
傻子才會信,可許悠雲從小聽老酒兒說書,腳步不免慢下來,仙師嬉遊人間,隻為尋順眼徒弟,傳承道法。
若真如此,錯過了,在某個晚上定會悔白一夜月亮。
寧過錯不放過,許悠雲轉身走來。
道士壓下喜悅,嚴肅道:“收徒大事,得先問祖師。”
許悠雲停下腳步。
“道長,該怎麼問?”
道人憋不住笑意。
“簡單,十個銅板,貧道起一卦,上問祖師,下問本心,不愧天,不愧地。”
有些道理,可又不對?
小狡精許悠雲,一下想通關隘,把道人娘罵了一千遍,想吃我抹和,白村小諸葛名頭說出來嚇死你。
“道長,若祖師不同意,這十個銅板還不如拿去打水漂漂。”
道人支吾笑道:“以你天資,祖師定會同意。”
“既然祖師同意,為什麼還要收錢算卦?”
道人語塞,乾笑兩聲。
“道長,用嘴算卦?小爺打腫你嘴,掛把夜壺。”
道人假裝氣得跑來,追不上。
許悠雲扭起屁股,扮上鬼臉。
“卦什麼卦,掛夜壺,窩屎窩尿熏死你,臭不臭,臭不臭,算卦問問祖師爺。”
道人越發喜歡許悠雲,故作惱怒道:“哇呀呀,混賬小兒,貧道要把你煉成人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許悠雲跑得飛快,不給任何偷襲機會。
“咳咳咳,咳,咳,咳。”
道人吃了滿嘴灰,從前笑方老鬼追人收徒,沒想到今日落我頭上。
“人生如戲,才笑戲子癡,驚覺亦是戲中人。”
似有天數,許悠雲成了黑貓,跑遠了回頭譏笑。
“夜壺道長,跑快點呀。”
人啊,總在不知不覺間變成曾經最厭惡的模樣。
道人沒丟石子,而是捶胸頓足,扼腕歎息。
“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趨勢再好,不遇無緣之人。”
背挺似鬆,衣袍揚揚,飄然而去。
煙塵下,晨光不在人間,風因信步而起,道人似要騎鶴而去,白頭翁如祥雲翻湧,托下一座天宮。
玄之又玄,妙應說妙,高人,仙人,遊戲人間的謫仙。
“此子必是我師。”
從前全聽老酒兒講大俠去了,師徒禮等細節全成風,吹得許大俠快意瀟灑。
左手抱右手?右手抱左手?修仙者不拘於人間俗禮,心誠即可,心誠即可。
下定了決心,跑向道士,深吸口氣,對近在咫尺的高大身影深情道:“師”
“五個銅板也行。”
“父。”
暈乎乎地摸錢,聞遍上下,沒一點銅臭味,惟有窮酸氣。
此子無緣。
恰在樹旁,幾片梅花落下,竟有梅花夏天盛開,道人隨手拈來一朵。
“梅花撲地,二陰夾陽,上下交錯,攻戰互製,風吹不動,正是坎卦,大為不吉,祖師也無策。”
許悠雲聽不明白,隻懂個“無策”,如墜深淵。
“你是外地人嗎?”
道人笑問道:“你囊個曉得的喲?”
許悠雲指著道人,一副被騙了的樣子:“你整我喲,將才都是外地人腔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管它哪裡的話,看得懂就行了。”
許悠雲懂個錘子,隻覺此生無望。
道人彎腰安慰,輕敲三下許悠雲頭,撫摸道。
“天無絕人之路,莫灰心。貧道見你骨相奇特,定將封侯拜相,年少成名。”
依舊是高人模樣,黃袍道人化成了黑點遠去。
道士摸了頭,身心便起難以言說的變化,癡立半天,恍然明白遇上了騙子,可心空落,錯過了什麼。
不見旺財,即使踏在白家大院平整青石道上,心也不免忐忑。
白家祖上出過大官,可以說是詩書傳家,到白又乾這代卻不行了,兄弟分家後,長子白又乾留在祖宅當大地主。
白家大門卻是黑的,漢白玉獅曲發十三,威立兩側,拾階而上,揪住椒圖金環敲門,叩擊聲似龍吟,回蕩在院內,卻無人應門。
百無聊賴,倚門發呆。
漢白玉獅為什麼口含球鈴,怎麼放進去的。長得威風凜凜,叫起來定是花貓兒耍鈴鐺,肯定打不過旺財,輸了也是因為太好笑。
胡思亂想之際,大門突然打開。
開門人不知外人,外人不知開門人。
向後跌去,倒在花叢中,香得令人眷戀。下意識抬頭,卻遮了視線,看不清那人臉,因好奇縱身一躍。
孤兒萬事靠己,總結出少之又少的寶貴經驗,在泥濘俗世摸爬滾打。
賀疤瘌。
許悠雲出於本能逃跑。
烈日高懸,燥蟬鳴夏,無限生機換了天。白骨冷火,寒蟬淒切,寒劍徹心,攪碎三魂七魄。
閉上雙眼,短短七年走馬燈,最終定格在那個午後。
鄉間小道,一劍客,一等人高猛犬。
劍客手提木劍,一路瘋跑。無章劍法也成王,所過之處草木俯首,花葉傾倒作了冠,犬吠是群臣萬歲。
劍客肆意大笑,快活繚繞天地,餘暉下花草隨風蕩漾,泛起一片金黃漣漪,恰似夕陽笑。
“絕不能死,要活下去,長生……”
白村主道,有輛馬車載滿青棗飛馳。一道士突然出現,馬夫急忙勒馬,數顆青棗不可避免地掉落。
“年輕人,嚇死你大爺了,貨翻了怎麼賠,還不快滾!”
道人笑嘻嘻地作揖賠禮,厚著臉皮撿起青棗兜進衣角,沒半點要還的意思。
馬夫有急事,沒和道人計較。
“啪”的一聲揮下馬鞭,揚塵而去,道人眯起眼目送,裡衣擦了擦青棗,清爽可口,飽腹正好。
剩下的掀起道袍,用手捧住,道人自嘲。
“吃不了兜著走啊。”
道人雙手負後,慵懶地伸直腰背。
“無量勒個天尊喲。”
這樣一來兜住的青棗四下滾落,皆有了歸宿止住後,道人才慢慢拾撿,擦乾淨後脫下道袍,打包兜住。
漏了個小青棗,靜靜躺在草叢,一隻鬆鼠囫圇吞下,吐出個棗核跑了。
清風微拂,道人抬起下巴,舒服得像隻貓。
酒味也飄來,香得有點邪乎。
道人眼冒精光,輕快歡騰,如逆行酒香,浮遊於一片桃花,沉入酒樓。
好酒無人飲,人生寂寞,世間無知己。
裡麵隻有個女子,風情萬種,香手托腮,撐在酒桌上興味索然。
冤家路窄,道人神色瞬間精彩。
女子翩然站起,身姿曼妙,斜坐,眼尾挑道:“好俊的道士,來奴家腿上喝酒。”
道人心中有鬼,裝作尋常酒鬼,假意擺手拒絕。
“美酒美人,多喝了酒少看人,多看了人少喝酒。貧道是出家人,更愛喝酒。”
“嗬嗬,嘴這麼會說,騙過不少女子吧。”
道人心虛,一品這話,話中有話,想跑時,手已被挽住,她勝過酒香。
香肩有意無意地靠上道人,指尖拂過臉龐,“來,乾一杯?”
道人坐立不安。
“喝呀,怎麼不喝?”
“貧道……”
她露出狐狸似的笑容:“小道士,是不是沒錢,沒錢可以……”
天地突然安靜,隻剩道人與她,一青棗骨碌碌地落下。
“儘管喝,這些果子算酒錢。”
她吐氣如蘭,輕壓道人肩,藕臂擎酒,緩緩移至嘴邊。
道人不是聖人,握住皓腕喝下,偷香竊玉。
見她俏臉含怒,鬆開藕臂,取了蓮花上的酒杯:“好喝,好喝,姑娘也喝一杯。”
她笑了笑,高深莫測。
道人故作輕鬆,走至對麵,提起酒壺說道。
“姑娘,貧道給你倒酒。”
她捏起酒杯,桃花眼含情。
“請。”
道人斟滿酒,二人碰一杯。
僅一口道人就愛上這般滋味,萬杯不停。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此為定數,亦為變數。妙,妙,喵,喵。”
豪飲一壇,醉生夢死,胡言亂語中貓叫。酒樓女主家泛起幾分笑意。
道人踉蹌起身,喝完酒想出去,卻如斷了脊梁骨的老狗,腰身一軟,蜷縮在酒桌。
女主家訕笑一聲,曳著豐腴體態,款款落坐。
道人順香風醉臥美人膝,喃喃道。
“酒兒香,酒兒香,順了棗兒換酒錢,酒兒下肚肝腸斷,莫說愁,莫說愁,過了這村還有店,人兒貪夢誤此生。”
女主家小酌幾杯,莫名傷感霧漫,酒眼朦朧,化成眉間幽幽潭水,蕭瑟峰鎖天河,心上總是秋。
慵容半撐,側過雲鬢,懷中道人俊秀,兩抹紅暈悄然生起。
“好有意思,莫非愛上你了?”
道人鼾聲如雷。
女主家又喝一杯,笑得雋永。
酒壺懸空,離鼻尖約莫一寸,道人果然是個酒鬼,貪婪嗅味,嘴不由自主地翹起,連帶頭動。
忽上忽下。
“你愛我。”
道人點點頭。
偏左偏右。
“你不愛我。”
道人搖搖頭。
一陣輕笑,如風吹簷鈴。
聞得著,吃不了,酒香再濃也是無,道人儼然成酒屍,即便酒壺挨到嘴,也無動於衷。
女主家意興闌珊,透過門窗戶牖,看青山,望桃花,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某人又要倒黴了。
道人鼻子被捏住,嘴越張越大。
小型瀑布灑下,道人被迫牛飲一番。
酒壺空空,搖出病態嬌笑。
道人不知大禍臨頭,砸吧嘴,翻個身,囈語道好酒,頭親小腹,邀周公共飲。
姚牧月輕攬道人,與君貼心。
“小道士,你說,人活一世為何。錢,死了自有子孫燒。權,你方唱罷我登場,幾時可休。名,不過凡人之口。”
纖指摩挲著道人側臉。
“小道士,你說話啊,你來是不是……”
隻有鼾聲,又是一壺酒,獨自飲空。
煩悶無處哭訴,借酒澆愁愁更愁,女子善變,名不虛傳。
幽怨哀愁,卻能柳眉倒豎,扶裙懸足,蓄勢而發,繡鞋優雅地劃個半圓,結實踢在屁股上。
道人連打幾個滾,碰到門檻才停下,仍如灘爛泥倒下,長睡不醒。
“小道士,臭道士,死道士。”
醉罵著偏偏倒倒,被門口酒鬼絆住,桃花壓大黃,栓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