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房內的喧囂，在主治醫生打開房門後，詭異地平息了些許。
陸承宇虛脫地癱在檢查床上，冷汗浸透了單薄的病號服。
每根神經都因方才的劇痛和此刻的驚魂未定而緊繃著，像等待審判的囚徒。
蘇念和林雪華幾乎是同時擁了上去，將醫生圍住。
“醫生，怎麼樣？是……是要生了嗎？”蘇念急得滿頭大汗，“我……我太太和孩子都還好嗎？”
醫生推了推眼鏡，看看焦急萬分的蘇念，又看看病床上臉色慘白的陸承宇，斟酌著詞句開口：“陸總，請先冷靜。根據目前的檢查結果，陸太太宮縮尚不規律，宮口也未開，距離真正分娩應該還有一段時間。”
“剛才的劇烈腹痛，更像是強度較大的假性宮縮，加上孕婦情緒過度緊張和焦慮共同導致的。”
這話一出，陸承宇和蘇念幾乎是同時，不約而同地長長籲出一口濁氣。
然而，醫生接下來的話，瞬間又將兩人重新打入冰窖。
“不過，”醫生的語氣陡然變得嚴肅，“通過剛才緊急進行的詳細b超檢查和一係列生理指標評估，我們發現胎兒的情況……恐怕不太樂觀。”
“蘇女士，”醫生轉向病床上的陸承宇，“根據數據分析，您腹中的胎兒因為孕期母體可能長期處於情緒抑鬱狀態，精神壓力過大，加上您之前似乎有比較明顯的營養不良和貧血跡象，目前來看，存在較為明顯的……發育遲緩。”
“什麼？！”
陸承宇猛地從床上撐起虛弱的身體，死死盯住醫生：“醫生，你……你再說一遍？發育遲緩……是什麼意思？嚴不嚴重？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麵色凝重，耐心地解釋道：“簡單來說，就是胎兒的體重、頭圍、腹圍以及各項關鍵器官的發育成熟度，都明顯低於同孕周胎兒的正常平均水平。”
“這可能會影響孩子出生後的身體健康、智力發育，甚至……存活率。”
“後續孩子出生後，可能需要更精心的醫療照護、長期的康複乾預和特殊喂養。”
陸承宇的腦子“嗡”的一聲，徹底炸開了！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晃，險些從床上栽倒下去。
蘇念則是渾身冰冷。
那些孕期獨自哭泣的夜晚，強撐病體工作的日子，在林雪華冷嘲熱諷下勉強扒幾口飯的場景，全都湧上心頭。
更讓她心如刀割的是，這是她拚儘全力想要保護的小生命啊！
“醫生，還有什麼補救措施嗎？”蘇念聲音沙啞。
醫生交代了一係列注意事項和藥物治療方案。
“接下來兩周是關鍵期，必須絕對臥床休息，保持心情平靜。否則一旦早產，後果不堪設想。”
陸承宇癱在病床上，腦中一片空白。
那些刻薄無情的話語如同播放錄像般在腦海回放。
“哪個女人不生孩子？”
“這麼矯情，怎麼不去死？”
“要錢給你就是，彆整這些惡心人的把戲！”
每一句話現在都像刀子剜著他的心。
他曾經多次懷疑過這個孩子是否是自己的，而現在，這個可能活不下來的小生命，卻實實在在地承受著他犯下的罪孽。
巨大的愧疚感讓陸承宇渾身發抖。
他無法直視蘇念悲痛的眼神，隻感到無邊的絕望和自責。
“對不起…”他喃喃道，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都是我的錯…我這個混賬畜生…”
蘇念怔住了。
從來沒見過陸承宇這樣徹底崩潰的樣子。
林雪華呆立當場，嘴裡喃喃自語，眼神空洞。
“怎麼會這樣……我的孫子……我的金孫怎麼會發育遲緩……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一定是醫生搞錯了！肯定是！”
她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窒息的現實。
她心心念念，寄予了陸家全部希望的寶貝金孫，怎麼可能會出這種問題？！
醫生帶著千斤重的囑咐，搖了搖頭，離開了病房，空氣仿佛凝固。
林雪華蠕動著嘴唇，還想再說些什麼。
蘇念沉聲開口，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媽，您先回去休息。”
“這裡有我。”
“您也需要冷靜一下。”
林雪華張了張嘴，看著“兒子”那張陰沉的臉，再看看病床上失魂落魄的“兒媳”。
心頭那點不甘和辯解，硬生生被壓了下去。
最終，她還是一步三回頭，滿懷憂慮地離開了。
病房的門，輕輕合上。
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與紛擾。
偌大的豪華單人病房裡，一時間靜得可怕。
隻剩下蘇念，和那個躺在病床上的陸承宇。
陸承宇雙目空洞，死死盯住慘白的天花板。
醫生的那句“發育遲緩”，像一把淬毒的冰錐，在他腦海中反複衝撞，攪得他神魂欲裂。
胎兒體重。
頭圍。
腹圍。
各項器官的發育成熟度……
全都低於正常孕周胎兒的平均水平。
這意味著什麼？
影響健康！
影響智力！
甚至……影響存活率！
醫生吐出的每一個字，都狠狠地刺激他的靈魂。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品嘗到，什麼叫做真正的絕望。
這不是失去一個幾十億的合作項目。
也不是錯失一塊能帶來百億利潤的黃金地皮。
這是……可能是失去一個鮮活的生命。
一個與他血脈相連，此刻正在他腹中艱難求存的孩子！
而他給予這個孩子的，從一開始，就是冰冷的漠視，無端的猜忌和刻薄的言語。
以及現在，一個糟糕到極點的發育環境。
蘇念靜靜站在原地。
她何嘗不痛？
腹中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
是她在這段令人窒息的婚姻裡，唯一的期盼，最後的慰藉。
眼下，這唯一的星光，也麵臨著黯淡甚至熄滅的危險。
她邁著無比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到了床邊。
病床上的陸承宇猛地轉過頭，一把死死抓住了蘇念的手。
“我對不起你！蘇念！我對不起孩子！”
他嘶吼出聲，聲音尖銳得變了調。
這兩個月來，積壓在他胸腔中所有的悔恨、恐懼、自責、以及對未知的巨大恐慌，在這一刻全然傾瀉而出！
“我是混蛋！我不是人！”
陸承宇哭得涕淚橫流，完全不顧及任何形象。
“你懷孕初期，孕吐那麼厲害，吃什麼吐什麼，瘦得脫了形，我還他媽的嫌你矯情！讓你滾遠點！彆在我麵前礙眼！”
“你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小腿抽筋痛得直掉眼淚，我卻隻知道呼呼大睡！連一句最起碼的關心都沒有給過你！”
“你那麼喜悅地告訴我，你可能懷孕了……我當時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懷疑！是盤算！究竟是不是我的種！”
“你那麼辛苦，那麼難受，一個人默默承受著所有的不適和委屈，我……我卻隻知道給你那張該死的銀行卡！我以為錢能解決一切！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他一句一句地，血淋淋地，數落著自己曾經犯下的樁樁件件的罪狀。
那些曾經被他視為理所當然，隨口拋出的話語。
此刻，都化作了最鋒利的刀子，狠狠紮進他自己的心臟，痛徹心扉。
蘇念靜靜地聽著，臉上有太大的波動。
她確實沒想到，陸承宇竟然會道歉。
而且，這不是他過去為了達成某種商業目的，或者平息她偶爾的反抗時，刻意表現出來的虛情假意。
那些具體到某一天，某一件事，某一個場景的細節……
是她曾經在無數個不眠的深夜，獨自默默舔舐過的傷口。
是她午夜夢回時，無聲滑落枕畔的冰冷眼淚。
他竟然……都還記得。
看來這次匪夷所思的靈魂互換，真的讓他切身體會到了很多很多。
“如果……如果孩子能平安……如果他能健健康康地來到這個世界上……”
陸承宇哭得喘不過氣來，他抓著蘇念的手，聲音哽咽，卑微到了塵埃裡。
“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讓我做什麼都行！讓我去死都行！”
“蘇念，求求你……求求你，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他從未如此卑微。
從未如此無助。
也從未如此……絕望。
聽到這些話，蘇念的內心，也並非如表麵那般平靜。
相反，正掀起著滔天巨浪。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陸承宇。
脆弱，悔恨，甚至帶著一絲令人心驚的乞求。
然而，這股洶湧翻滾的情緒，僅僅持續了片刻。
便被更深重的，對腹中孩子安危的擔憂，和曾經刻骨銘心的悲傷與絕望，徹底淹沒。
她對陸承宇遲到得不能再遲的悔悟，感到深深的麻木。
甚至，覺得無比的諷刺。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如果這些話，這些悔恨，能早一點說出口。
哪怕隻是在她最艱難、最無助的時候，能得到他一絲一毫的體諒和真正的關心。
事情，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個無法挽回的地步？
她的孩子，又何至於要承受這樣沉重的風險？
蘇念輕輕地，卻異常堅定地，從陸承宇的禁錮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陸承宇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臉上滿是錯愕和不解，以及被狠狠刺傷的痛苦。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蘇念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溫度，卻比任何指責都更令人心寒。
“最重要的是孩子。”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病床上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你現在是孕婦，情緒不能再這麼激動。”
“對孩子不好。”
出乎蘇念的意料。
曾經那個不可一世，唯我獨尊的陸承宇。
在聽到“對孩子不好”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後。
竟然真的，慢慢地止住了洶湧不止的淚水和悲鳴。
他像個做錯了事，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孩子。
紅腫著眼睛，帶著濃重的鼻音，甚至帶著幾分討好和依賴地看著蘇念。
蘇念看著這樣的“自己”，內心五味雜陳。
他的懺悔，是真的嗎？
這份突如其來的醒悟，又能持續多久？
即便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已經造成的傷害，在她心上劃下的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就能因為他此刻的眼淚和悔恨，一筆勾銷，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嗎？
她不知道。
也不敢輕易相信。
信任這東西，一旦碎了，想要重新拚湊起來，太難，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