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軒”重新熱鬨起來的日子裡,林夏案頭永遠擺著幾本翻卷了邊的醫書。
月光透過窗欞斜斜的灑在《脈經》泛黃的紙頁上,墨跡未乾的批注旁邊,張老那句“醫道漫漫,且行且思”的箴言仿佛化作了跳動的字符。
林夏摩挲著書頁上被油燈熏出的焦痕,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竹杖點地的輕響。
“這些日子都在啃故紙堆?”
張老的聲音帶著幾分欣慰,他伸手將案頭上散亂的《黃帝內經》扶正,蒼老的指節敲了敲書脊。
“光盯著脈象可不夠,要把人看成一個活的整體。從明天起,你就跟著我研讀《傷寒雜病論》和《千金方》,古人的方子裡麵藏著大學問呢。”
當夜林夏便在油燈下翻開《傷寒雜病論》,泛黃的書頁間散發著陣陣的陳墨香氣。
燭火搖曳,映得“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的字跡忽明忽暗。
她握著狼毫,在空白處密密麻麻寫下批注,時而皺眉思索,時而疾書如飛。
當窗外傳來了第一聲雞啼的時候,她才驚覺案頭上已經堆起了厚厚的筆記,而晨光正透過窗紙,將那些工整的字跡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接下來的清晨總是被墨香喚醒。林夏天不亮就守在醫館後院的老槐樹下,捧著張老手抄的《傷寒論》逐字推敲。
露水打濕了青石板,她卻渾然不覺,時而皺眉勾畫“太陽病,發熱汗出”的條文,時而在旁側批注自己對脈象的理解。
張老總會在日上三竿的時候慢慢的踱來,見她將“小柴胡湯”的適用症與弦脈變化聯係起來,便捋著胡須笑道:“有點意思,不過紙上得來終覺淺,明日跟我去巡診。”
巡診的第一站是城郊的農戶家。患痢疾的老漢蜷縮在土炕上,麵色蠟黃如枯葉。
林夏剛要伸手搭脈,瞥見張老意味深長的眼神,猛然想起昨夜苦讀的《千金方》中“濕熱痢”的記載。
她趕緊的收回手,先觀察老漢的舌苔——發現老漢的舌苔厚膩如腐,然後又問老漢的飲食起居,得知對方連日食用餿飯。
這才謹慎地將手指搭上寸口,脈象滑數有力,與書中描述分毫不差。
“師父,是濕熱蘊結大腸。”
林夏翻開隨身帶著的筆記,“用白頭翁湯清熱燥濕,再輔以針刺天樞、上巨虛……”
張老欣慰地點點頭,示意她親自開方。
然而真正的考驗來得猝不及防。一日午後,醫館匆匆抬進一個麵色青紫的孩童。孩子母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隻說孩子吃了一塊冷糕便腹痛不止。
林夏安慰孩子的母親,讓她先不要哭,先把具體的情況說明一下。
然後林夏先問了孩子的發病時辰,又仔細的查看了孩子指甲的色澤,這才凝神診脈。
脈沉緊如琴弦,結合《小兒藥證直訣》裡“寒積腹痛”的論述,她判斷是冷食傷了脾胃陽氣。
可當她正要開溫脾散寒的方子的時候,張老卻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腕:“再想想。”
林夏一怔,目光掃過孩子微微泛紅的眼角,突然驚覺自己疏漏了關鍵——雖說脈症相符,但孩子早上起來的時候分明打過噴嚏!她猛然想起了《傷寒論》中“表寒裡熱”的辯證,額頭一瞬間滲出細汗。
“先用桂枝湯解表,再以理中湯溫裡!”林夏改了方子,聲音卻止不住發顫。
一直到看著孩子服藥後漸漸舒展的眉頭,她才癱坐在竹椅上,後知後覺地發現掌心全是冷汗。
張老遞過來一杯涼茶,意味深長的說道:“醫書不是死規矩,活人身上的病,總要把各路學問揉碎了看。”
隨著研讀的深入,林夏愈發覺得自己像一塊乾涸的海綿。
她開始嘗試將《難經》的臟腑理論與《瀕湖脈學》的脈象變化對照,在診治失眠患者時,不僅關注心經脈象,還會依據《黃帝內經》“衛氣行於陰則寐”的理論,詢問病人日間的活動量。
有位老人常年失眠,林夏診其脈細數,本欲滋陰降火,卻因想起《景嶽全書》中“無邪而不寐者,必營氣之不足”,轉而用歸脾湯補養心脾,竟收到奇效。
這天中午,醫館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中年婦人扶著輪椅上的老者,婦人說老人右半身麻木不仁,多方醫治無效。
林夏照例從問診開始,得知老人嗜酒如命,又有長期伏案寫作的習慣。
在給老人診脈的時候,林夏感覺老人的寸口脈弦滑有力,於是她結合《丹溪心法》“濕痰生熱,熱極生風”的論述,初步判斷老人是痰瘀阻絡。
林夏正要給老人開方子,突然老人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出的痰中竟然帶著血絲。
林夏眉頭一皺,想起了《血證論》中咳血與中風的關聯。
於是她又重新審視脈象,她竟然發現老人的脈象弦滑之下,隱隱有芤象。
“您父親恐怕不隻是半身不遂。”
林夏放下脈枕,神色凝重,“他肺中積熱已久,痰瘀互結,再發展下去,咯血恐怕會愈發嚴重。”
那個婦人聽了大驚失色,連聲說道:“難怪最近父親總是說胸口發悶!林大夫!我父親還有沒有救了?”
林夏沉吟了片刻,取過《醫學衷中參西錄》,在“治痰飲方”的章節裡快速的翻找。
她決定用滌痰湯化痰通絡,再加三七、白及止血護肺。
在寫方子的時候,筆尖在紙上頓了頓——這一次,她特意注明了服藥後可能出現的反應,以及飲食禁忌。
送走了病人以後,林夏在醫案本上鄭重的記下:“症候如迷宮,醫書為燈盞,然舉燈者,需明辨方向。”
林夏在收拾醫書的時候,忽然看見《千金方》裡麵夾著的一張紙條,是張老的字跡:“明日帶你去看一個怪症。”
字跡蒼勁有力,末尾卻畫了個若隱若現的問號。
第二天清晨,林夏揣著昨夜反複研讀的醫書,跟著張老來到了城西的一座深宅。
高牆深院,門扉緊閉,管家神色詭異地將他們引至後院廂房。
剛推開門,一股腐臭之氣撲麵而來,混雜著濃重的藥味。
床上躺著一個麵色黧黑的年輕人,周身皮膚潰爛,卻不見膿血流出,反而泛著詭異的青灰色。
更令人心驚的是,年輕人的指甲呈現出暗紫色,雙目凹陷,眼神渙散。
林夏正要走上前去,張老卻突然拉住了她,用手指了指牆角木架上的藥碗,林夏轉頭看去,隻見碗裡麵沉澱著黑色的藥渣,隱隱的散發著砒霜的氣味。
“小心。”張老低聲的提醒,“這病恐怕不簡單。”
林夏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內心的不安,然後她開始仔細的詢問病人的病史。
一旁的傭人支支吾吾,隻說少爺半月前突然發病,尋遍名醫都不見好轉,反而愈發嚴重了……